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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姓诸王接连演出了人生悲剧

大汉帝国 萧然 21577 2021-04-06 04:38

  异姓诸王接连演出了人生悲剧

  乘龙快婿家竟出了桩谋逆大案

  异姓七王之一的赵王张敖,与刘氏宗室的关系非同寻常。

  上节已提到,刘邦、吕雉的女儿刘元也即鲁元公主,早在刘敬提出和亲之策前就已许字给了赵王张敖。照此说来,张敖就是刘邦的乘龙快婿,俗称半子。

  但就在这个半子家里,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十一月,却揭出了一个谋逆大案。开始认定主谋当然是作为国王的张敖,此外还牵连到赵相贯高等数十人,全都被捆绑起来锁进槛车,自赵都邯郸(即今河北邯郸)千里迢迢押解到长安来。

  案子到最后才弄清楚,想要谋杀高帝的事,其实赵王张敖并不知情,主谋应是赵相贯高。至于这桩谋逆大案的起因,说来叫人难以相信:竟是刘邦一次作客女婿家的傲慢无礼!

  那是在发生了被汉人视为耻辱的白登之围的高帝七年(公元前200年)隆冬,刘邦侥幸脱围,自平城回洛阳途中,客次邯郸,稍事休息。作为臣子,又作为未来过门女婿的张敖,出入迎候,奉案进食,执礼甚恭。偏是刘邦“箕踞而坐”,动辄詈骂,视张敖若仆奴。张敖倒似乎并不在意,可在一旁看着的贯高、赵午等王国属官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特别是年已六十有余的相国贯高,原为赵之名士,早先张耳、刘邦微贱时都曾与之交游,相互称为师友,虽说你刘邦如今做了皇帝,却也不应如此张狂呀!贯高与另一相国赵午都觉得自己的大王太窝囊了,就一起去找赵王张敖,对他说:当初豪杰并起,难分伯仲,当今皇上只不过因时而得到天下罢了。可这回驾临邯郸,大王极备谦恭,竭忠尽礼,他却如此轻慢狂傲,难道做得天子便可目中无人了吗?臣等为大王不平,决意除去此人!

  赵王张敖一听,大惊失色,急切告诫道:君等万万不可再出此言!想当年,陈余与先父交恶,陈余攻赵,先父失国,后全赖当今皇上才得以复国,传及子孙。此恩此德,寡人没齿不忘!说时用力咬破手指,血流如注,以明永远忠于汉室之志。

  事后贯高与赵午等十数人又进行了一次秘密计议。先检讨了第一次行动的错误:我们的大王是个厚道之人,怎么可以去与他商议像谋杀皇帝这样的事呢?再说,这原是我等义难受辱而欲有此行动,本不应该去连累大王的。接着密议了若高帝再入赵境如何刺杀的计划。最后相互约定:事成,功归赵王;事败,我等独自承当!

  一年后的又一个严冬,高帝率兵追击在东垣一带骚扰的韩王信残部。班师回还时,要路过赵境,按照路程,车驾抵达柏人县,估计天色已晚,很可能会在县城暂留一宿。

  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好机会啊!

  柏人位于邯郸之北数十里,贯高、赵午等紧急赶赴柏人,作为王国官员,事先做好了一切“接待”的准备。小小的县衙,今夜将成为“驻跸”之所,从县令到县吏都感到无上荣耀。只有贯高等几个人知道,在喜庆和热闹背后,暗藏着杀机。在夹壁里,在屏风后,时有刀光剑影在闪动。刘邦只要入驻,就难逃一死!

  薄暮,赵王张敖率王国百官恭候于柏人之郊,将大汉天子御驾迎入县城。待要入宿县衙时,高帝忽觉心有所动,问道:此县县名为何?

  侍从回答说:柏人。

  高帝一怔,说:柏人,那不是“迫”于“人”吗?

  立即下令:起驾!

  贯高的谋杀计划就这样流产了,但它确曾实施过。贯高的一个仇家在获知这一秘密后,即作为谋逆大案上书告发。高帝阅后大为震怒,即下达严诏,命廷尉率兵至赵王府捕捉案犯。被认定为主谋的赵王张敖先已束手就擒,赵午等王国官员知道自己罪不容赦,争着伏剑自杀。先已死了十几人,后继者将更众。独贯高一人大声斥骂阻止道:谁令尔等去死?公等又如何能死!本来,我王实未谋逆,事皆由我等所为,倘若公等一死了之,还有谁能为大王讨还清白呢?

  这样,贯高作为要犯,与赵王一起被推入了槛车。属官中还有好些人也想跟随前去为赵王辩诬,但高帝的严诏中有一条:凡赵王属官、宾客有敢相从者,皆灭族!于是郎中田叔、孟舒等十余人想出了一个假扮为家奴的办法:剃了光头,穿上赭色粗布衣衫,颈脖上锁上铁圈(《史记》记此简洁到只要用四个字:“髡钳为奴”),就随同一起来到了长安。

  此时张敖与鲁元公主早已完婚,吕雉作为岳母,自然也不想看到女婿断头,女儿守寡。她几次在刘邦面前说:张敖就是为我们女儿的缘故,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呀,还请皇上三思!刘邦却说:等那一天张敖据有了天下,难道还怕少了你一个女儿不成!

  廷尉开始审案。贯高始终只有一句话:谋逆的事,皆为我等所为,我王全不知情。廷尉怀疑他袒护赵王,就喝令隶役用重刑。接连打了几千大板,又不断用烧红的铁杵击刺,以至全身一片血肉模糊,再也找不到可以杖打、击刺之处,贯高却还是坚持原来的口供。

  廷尉不得不把审讯贯高的实情向高帝禀报。听到用尽极刑贯高依旧不改口供时,高帝也不禁脱口赞了声:好一个壮士!心中却仍不能无疑。便问左右群臣:公等有与贯高相识的吗?不妨以私交的身份去问问他实情。

  有个叫泄公的中大夫应声说道:臣与贯高是同乡,早年就曾相识。

  高帝问:贯高为人如何?

  泄公说:素尚名义,不轻然诺,有燕赵古志士之风。

  高帝说,既如此,朕命汝持节入狱,探视贯高,问明隐情:赵王究竟是否同谋?

  节,即符节,古代一种受命帝王的凭证。贯高的案子属诏狱,须持有符节方可入狱探视。

  泄公来到狱中一张低矮的竹床旁,见卧于床上的贯高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轻轻叫了数声,才微微睁开眼来,见是旧友泄公,想要挣扎着坐起,却是难以动弹。泄公赶忙近前按住,仍让他卧着,只是以宽言相慰,欢颜犹若平生。这么渐渐说到眼前案子上来,泄公才出言探问道:有道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君又何苦李代桃僵,为保赵王而自受此大罪呢?

  贯高一听,即嗔目厉声道:故人因何也出此言!试想,人生世上,哪个不珍爱父母双亲、妻子儿女?今我自认首谋,必致三族连坐,贯高纵然不敏,也不至于痴愚到为保赵王一人甘心抛弃三族性命呀!实在是因为赵王确实未与同谋,怎可平白无故将他牵入!故我宁可灭族,不愿诬王。此心天地可鉴!

  泄公将所探得的情况详为禀报,高帝这才相信赵王确实与谋逆无涉,当即诏令赦免。又对泄公说:贯高宁死不枉诬赵王,实是难得。汝可再往狱中,为朕传旨:赵王已经释出,贯高也可赦免。泄公第二次来到狱中,贯高听后跃然而起,问道:我王当真释出了吗?

  泄公道:自然当真!昨晚由鲁元公主亲自接出的,此时该已在宫中将息。

  贯高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泄公又道:主上有命,不止释放赵王,还称赞足下忠直可风,亦予赦免。

  贯高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我之所以拼着一身,负辱苟活须臾,无非就是为了辩白我王确实并未参与谋反。今大王已获释,我也可算尽到了责任,死也无恨。何况我作为人臣,已有了篡杀之恶名,还有何面目再事奉主上?纵使主上垂怜,我难道能无愧于心吗?说罢,仰首用力扼住咽喉,竟就这么死去。

  因这谋逆一案,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十一月,废赵王张敖,改封其为宣平侯。对敢于冒死为主辩冤的田叔、孟舒等十余人,则均予嘉勉,分别让他们去担任郡守或诸侯王相等显要职务。

  留下赵国王位这个空缺,刘邦想到了他与戚夫人所生之子如意。两年前,刘如意已立为代王,此时更立为赵王。但此时如意也可能还不到十岁,仍不能守国。这样,原来以代相身份镇守代国的陈豨,又因此得以更任为赵相并镇守赵国。当时的赵、代都是接近匈奴的边防要地,手握赵、代边兵的陈豨,也就成了举足轻重、朝野瞩目的人物。

  此下三小节,将要介绍高帝刘邦先后对几起异姓王谋反事件的追杀和惩处,血雨腥风,显出了帝王制度极其残忍的一面。权力结构从诸侯王共享到皇帝一人独擅的转变过程发展到一定阶段,双方都会极度敏感,人人都以为自己处于险境。在这种紧张的政治氛围下,发生这样那样的所谓谋反事件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至于各个具体案子的引发过程,自然还各有各的具体导因。谚云:无风不起浪,无因不成果。若问风从何来?因从何起?那就不能不提到与几个案子都有关联的一个人,巧得很,这个人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陈豨!

  韩信之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信自被降为淮阴侯到被杀于长乐宫钟室,约有五年多,这是他人生中最苦闷的一段时间。据《汉书·艺文志》著录,韩信著有《兵法》三篇,又与张良一起,删编、辑定兵法著作三十五家,估计也该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的。但竹简木牍又如何能排遣他强烈的功名欲望。失落和嫉妒像蝎子的双螯无情地啃啮着他那颗自视极高的心。终朝郁郁,日夜怨怼,一种对现存体制的抗拒心理在渐渐滋长,即使像未央宫朝会这样重要的典礼,他也常常托病不去。当年他为大将军时,周勃、灌婴等人都曾是他的部将,如今此辈人均已受封为侯,且正在受到高帝信用,这使他既嫉其显达,又耻与同列。一次偶尔路过樊哙府邸,便进去晤谈了片刻。这个屠狗出身的樊将军,是刘邦的连襟,在云梦之会中还奉命诱捕过韩信,但一见韩信来访,却慌忙以跪拜大礼相迎,口口声声自称臣子,说:大王屈尊光临臣下,不胜荣幸!走出樊哙府邸,韩信不由涌起阵阵酸楚,仰天苦笑着大声说:我韩信此生,难道就只能与像樊哙这样一些人为伍吗?

  这年初春,正当韩信徘徊在人生低谷中意气难平的时候,他的好友陈豨不期而至。

  说起来,这陈豨也应是一个人物。他是宛朐(今山东东明南)人,从少年时代起就追慕魏国信陵君,愿得结交四方豪杰,以遂平生之志。他曾作为韩信的部将参加过平定代地的战斗,对韩信钦佩不已,恨相识之晚。只是尚无突出战功而楚汉战争已随之结束,颇有英雄迟暮之叹。新近,倒是燕王臧荼的谋反给了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在高帝亲征的灭臧之役中,他斩获颇多,从而得以封为夏阳侯。紧接着,又是天赐良机:不成器的代王刘喜因害怕匈奴而弃国逃回洛阳,高帝在另立儿子刘如意为代王的同时,命陈豨以代相身份去镇守代国。这回,怀着一展平生抱负雄心的陈豨,是特地来向韩信辞行的。

  韩信见到这位当年一起参加过平定代地战斗的好友,又听到他即将去镇守代国,很自然会想起自己率领着一支奇兵扬鞭驰骋于中原战场的那些辉煌岁月。往昔的逞意与眼前的困厄交铸成一柄利剑,猛烈地击刺着他的心胸。曾经久久被遏制在心底的欲望在碰撞、奔突,寻找冲击口。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此时韩信确实有了谋反之心,并与陈豨结成了某种同盟。

  两人的谈话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

  韩信屏退左右,拉着陈豨的手,缓缓踱步于外庭。

  已经踱了好几圈。

  隆冬的天像铁一样青,清冷的月亮俯视着关中大地。

  韩信止步,仰天凝视良久,喟叹一声,蓦地问:可以同你说几句话吗?

  陈豨立刻感觉到了问话中的特别含义。庄严地拱手一揖,说:一切听从大将军号令!

  于是韩信便说了下面这样一番记载于《史记》本传中的话:

  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通“叛”),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可以看得出来,韩信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认为,陈豨谋反有两个极好的条件:一是代地是“天下精兵处”;二是陈豨本人正受到高帝宠信。韩信还对陈豨起事后的形势作了预测:头一次有人报告陈豨谋反,刘邦不会相信;二次再报告,刘邦才开始怀疑。从不信到怀疑有一个过程,这就给陈豨赢得了时间。到第三次有人再报告,刘邦必然会大怒并亲自带兵讨伐,这时韩信就从京城起兵,内应外合,即可一举夺取天下。

  陈豨一到代地,便开始广为交结,由于他能屈己尊人,不以相国、而以平民的姿态与人交往,四方宾客从之如流,以至豪商巨猾,也皆罗致门下。一次他以休假去赵地,随行门客的车马多到一千余乘,邯郸城里的旅舍全都被占满。赵、代原为一国,项羽分封后才一分为二。陈豨的这些异常举动,没有逃过紧邻赵国相国周昌的眼睛,周昌特地进京作了密报。正像韩信估计的那样,刘邦心目中的“高危”人物是韩信等异姓诸王,而陈豨,他认为此人“甚有信”(《汉书·高帝纪》),新近又特予封赏和重用,不可能这么快就背叛他,因而先派人去覆查陈豨在代地的那些门客,结果却发现了诸多不法之事,其中不少确与陈豨有牵连。陈豨得悉京师来人追查,知道自己已被怀疑,为争取时间,即刻暗中派出使者去与韩王信部将王黄、曼丘臣联络。韩王信也在四处寻找反汉同盟军,发觉陈豨有某些抗命倾向,便命王黄去游说陈豨。这样双方一拍即合,商定联合举兵反汉。

  说到这里,请允许我插叙一桩凶事。此事原本与陈豨谋反毫无相干,但后来也关联了起来。

  这桩凶事就是刘邦父亲刘太公的谢世。

  种了大半生田,后来在楚营当了两年多人质,晚年被尊为太上皇的刘太公,苦尽甘来,锦衣美食那是不用说了,可偏他还是一脸凄惶,闷闷不乐。刘邦开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私下里问了侍从人员,才知道老人家平生喜好作伴的就是种田杀猪、酤酒卖饼那些人,爱看的就是斗鸡耍猴那些事,可这些皇宫里哪有,叫他如何乐得起来!儿子当上了皇帝,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刘邦就照着老家丰邑街里房舍的格局,硬是在关中造了个“丰邑”,又一个诏令,把太公的那些老伙伴全都搬了来,还养起了牛羊鸡狗。果然,刘太公日日与故人饮酒高会,乐得合不上嘴。这个后来被称为“新丰”的故址,在今陕西临潼西北仍可访得。

  高帝十年(公元前197年)七月,晚年享尽了清福的刘太公,溘然与世长辞。丧事办得十分隆重、豪华。刘邦还发诏不仅在京师长安,包括诸侯王国都所在地也都要建立太上皇庙,年年岁岁按时祭祀。这自然是他作为儿子的一片孝心。但有悖于常情的是,作为皇帝,他还要让丧事发挥一点政治作用,具体地说,就是用它来检验一下陈豨是否真的已经叛变。他派人急召陈豨进京参加丧礼,得到的回复是:因病无法来京,请求恩准。

  陈豨的谋反就这样被证实了。刘邦顾不得尚在服丧期,决定亲自率兵征讨。

  但这时候,刘邦更急于知道的是,韩信对陈豨谋反持何种态度。为此他又发出一个试探:诏令韩信随驾北上讨伐反贼陈豨。

  韩信同样以有病为由,拒绝随从。

  韩信自然知道,他的这种拒绝等于公开了他与陈豨的特殊关系,但他已在所不顾。

  紧接着,韩信一面派人急赴代地向陈豨传话:可从速举兵,我在此助兄!一面与自己的一些家臣谋划,如何乘黑夜假传诏令,将那些在官府服劳役的囚徒或奴隶赦免出来,带领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如此部署停当,就等待着陈豨回报。

  俗云:没有不透风的墙。韩信的墙不止是透风,还出现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就是他左右侍从中的一个叫栾说(yuè)的人。栾说是韩信私属侍从人员,此类职务在战国、秦汉之际通称舍人。栾说因事得罪了韩信,韩信要杀他,先将他关了起来。栾说的弟弟来探视时,从哥哥的口中得知了韩信与陈豨通谋并将袭击吕后、太子等情况,为救其兄,就上书密报于吕后。

  此时高帝为征讨陈豨已率兵离开长安,吕后,这个曾经拖儿带女辛勤耕作于田垅的农家妇女,就因了这一机缘,首次出人意料地亮相于帝国高端政治舞台。

  面对险局,吕后表现得相当冷静。她原想用帝后召见的形式,命韩信进宫然后捕杀之;后来考虑到如果韩信拒绝应召,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就改用由某个人去请的办法。

  选择谁呢?这个人在诸将中,特别是在韩信心目中,应有相当高的声望才好。

  她想到了萧何。

  想当年,韩信因为不得志而逃亡,是萧何把他追回,并向刘邦力荐,韩信才得以登台拜将的。韩信纵然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却不可能不敬重萧何。

  吕后选中萧何,还因为萧何不同于张良。此时的张良,对人世间事已多有了悟,功成身退,视名利若烟云,开始杜门学道,再也无心政事,像缉拿韩信这样的事他内心定然持反对态度,自然更绝不愿参与。

  萧何为人谦恭谨慎,勤于职守,功高第一。但也正因为功高,难免有震主之嫌;又因他谨慎,常常有意做出一些损抑自己的事情来,以求自保。譬如他送自己的子弟到军中随刘邦作战,捐输自己的资财给前方做军饷。后来他还故意买田置产,又存心压价拖欠,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好让高帝以为他变得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从而放弃对他的疑忌。但就是这样,他还是因叩请开放上林空地让百姓耕种而被高帝加上收取商贾财贿的罪名,下了大狱。后来释放后高帝自己说,其实萧何真正的“过错”,是他在公开场合为民众利益说话,显得自己是一个贤相,而高帝则成了暴君!

  现在,吕后要利用的就是萧何晚年这个急于自保的弱点。她确信,她若提出要与萧何合谋诱杀韩信,他是不会拒绝的。再说,韩信谋反,他萧何作为推荐人而若作壁上观,难道就不怕问以同党之罪吗?

  果然,吕后把萧何召来一说,萧何连声诺诺,一口答应。

  主要由萧何提出来的诱捕办法是这样的:命一心腹吏役扮作军人,谎称是从高帝征讨陈豨前线回长安来报捷的:陈豨已被攻灭,大军即将凯旋。朝臣不知是诈,自然纷纷入朝恭贺。吕后与萧何商议时,估计韩信会有来或不来两种可能,对策是:若随同来贺,便可当庭捕捉;若仍不来朝,则由萧何出面敦促。

  实施的结果是后一种情况:韩信仍是称病,杜门不出。

  于是老丞相萧何便亲自来到淮阴侯府上。十年前,他月下策马追赶韩信,为的是让他去登坛拜将;十年后再来劝说成行,则是为了使之赴钟室受戮。不知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丞相,内心是否有过愧疚、凄苦,抑或彷徨、犹豫?无论如何,在他看来皇命是高于一切的呀!

  韩信听到老丞相来访,慌忙出迎。宾主坐定,萧何说:看来将军只是偶然违和,当无大碍。前日皇上遣报捷书,将军因何不进宫道贺呢?

  韩信说:病倒是不重,只是心神交瘁,不想走动。

  萧何说:将军虽是有疾,若能强自入贺,不是更可以冰释众疑吗?

  韩信默然。

  萧何说:还记得当年你我并辔急驰回南郑的那个月夜吗?今夜月色也好,我又带来了一匹新得的汗血宝马,就在府外侍候,来、来、来,就由老臣陪同将军再次并辔前往如何?

  韩信一跨进长乐宫,就被早已埋伏着的武士擒缚,随即斩杀于钟室。

  韩信临刑前说了这样一句可见于《史记》本传的话:

  吾悔不用蒯通(即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韩信的悲剧是历史性的,从个人无法改变历史总体走向这个意义上说,也确实只好归之于天。韩信若是用了蒯彻三分之策,个人命运或许会有所改易,但三国纷争,华夏大地死的人会更多。如果再拿韩信、项羽、刘邦作一比较,那么最后统一中国的,恐怕也还是刘邦。

  吕后诱杀韩信后,又下了一道令人惊愕的懿旨:“夷三族”。何谓三族,有多说。一说指父母、兄弟、妻儿;一说为父族、母族、妻族。夷三族就是将三族人全部斩尽杀绝。当年刘邦入关,与父老约法三章,宣布包括“夷族”在内的秦之苛法一概废除。韩信被“夷三族”,是汉帝国建立后,第一次对一个谋反案件作出如此严酷的惩处。

  后来高帝得知韩信被处斩,他的态度是“且喜且怜之”(《史记·淮阴侯列传》)。且喜,说明他对吕后的杀韩信不仅默认,而且是高兴的;吕后为他做了他要做、但一时还没有想出恰当办法来做的事。且怜,是因为韩信毕竟是杰出的军事天才,为他打下了大半个天下。对韩信的死,刘邦“喜”是真实的,“怜”也是真实的。但后一种怜惜的感情,只有对方死了才会有。在刘邦看来,活着的韩信只有一种属性,那就是他好容易才争到手的皇权的最危险的觊觎者,所以他也只有一种选择:你必须死!

  恐怕也不能因此认为刘邦此人特别残忍。起决定作用的是制度。在相同的帝王集权专制制度下,刘邦或张邦、李邦在采取的方式和激烈的程度上自然会有所区别,但必须将功臣彻底制服则是同一的。既然人类在某个特定的历史发展阶段不能不选择国家权力由帝王一人独擅这样一种政治制度,那么也就只好容忍类似的残酷事件时有发生。

  不过后人对韩信的死,还是充满着同情。特别是他在云梦被诱捕后说的那段关于“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话,更令不知多少人为之扼腕长叹。如唐代刘禹锡就写过一首题为《过韩信庙》的诗:

  将略兵机命世雄,

  苍黄钟室叹良弓。

  遂令后代登坛者,

  每一寻思怕立功!

  韩信一案终结后,高帝拜丞相萧何为相国,原已封八千户,再增封五千户,并命一名都尉、五百士卒作为萧相府的警卫队。萧何一生为人持重,所置田宅都在穷乡僻壤,留给子孙一句后来流传很广的话:“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史记》本传)但他诱捕韩信一事,后人非议颇多。宋代洪迈写的《容斋随笔》中就提到当时市井里巷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习语,而这句话至今在我国城乡依然妇孺皆知,这说明它至少已经流传了一千年!

  彭越之梦:从被罚流放到被夷三族

  陈豨得悉高帝亲自率兵来攻,索性宣布自立为代王,发兵攻略赵、代各地。韩王信也率一支匈奴骑兵,屯驻于代地参合,往来拒汉。不久,汉将柴武攻破参合,斩杀韩王信,并血洗全城。至此,这位韩国王室后裔终于结束了他反复不定的一生。陈豨则仍独力由代向南大举推进,常山二十五城,很快有二十余城插上了陈字旗号,一时中原震动。

  高帝来到已是前线的赵都邯郸(即今河北邯郸),赦免了赵相周昌原拟处斩的那些对二十余座城市陷落负有责任的郡守和都尉,并命令他们仍各尽原来的职守。又问周昌能否找到可以当将军的壮士,周昌只找到了四人。刘邦笑着骂道:混小子,你们会当将军吗?四人慌忙伏地跪拜,都说小的不会。但高帝还是任他们为将军,并各封以千户。左右侍卫想不通了,说:如今跟随皇上入蜀、定三秦、攻项羽的好些功臣都还没有来得及封,此四人无尺寸之功,因何倒先封了呢?高帝说:此非尔等所能知!朕以羽檄征天下之兵,无有应者。而陈豨一反,邯郸以北尽为其所有,可知陈豨在赵、代影响甚广。朕今以四千户封此四人,意不在此四人,而在慰抚赵、代万千父老子弟!

  高帝问明陈豨的部将大多出身商人,而商人多贪利,便命陈平去行贿赂之计,使之不战而降。

  紧接着高帝又向梁王彭越发去一道急诏,命他火速率兵前来邯郸助战。

  现在就要说到对风云激变的帝国政局一直持沉默态度的异姓七王之一的彭越。

  惯于在多种政治势力之间走钢丝的彭越,在汉帝国建立后,似乎也没有完全改变这种特性。他是因垓下会战之功而被封为梁王的,都定陶(今山东定陶西北)。而在这同时,高帝改韩信齐王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宿迁西北)。高帝如此安排,明显有让彭越牵制韩信之意。但彭越觉得以自己拥有的实力,没有必要去为刘邦担当此种角色。这自然引起高帝的不满。

  不久便发生了臧荼谋反的事。臧荼被攻灭,其部将中有个叫栾布的,也被掳,将治罪。栾布是彭越少年时好友,彭越眷念旧情,就用重金将栾布赎出,并让他在自己属下做了大夫的官。这事自然也会引起高帝的疑忌。

  接着是韩信被诱捕而降为淮阴侯,继而又是被斩于钟室,以至夷灭三族。

  兔死狐悲。彭越的感情天平急剧倾斜。在楚汉战争中,他骑墙于两种甚至多种政治势力冲突之间,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但如今似乎已被捆住了手足,再也没有那种自由。于是他只好采取沉默。

  但接下去,他连沉默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因为正当他想继续沉默的时候,收到了高帝那道向他征兵击陈豨的急诏。

  彭越与陈豨算不上朋友,对陈豨因攻灭臧荼之功而获得封侯,彭越甚至还有过反感;但现在,倒过来要他去攻打陈豨,却又何忍!踟蹰良久,决定托病不去。转一想,却又犹豫起来。抗命拒召,罪莫大焉,觉得还是遣一部将率领一支兵去应付一下为好。不料派出的部队刚到邯郸,高帝即命使者前来责问:为何不亲自应召?彭越着了慌,百般无奈,只好准备去向高帝当面谢罪。刚要成行,有个叫扈辄的部将阻拦说:大王万万去不得!大王前日不行,今受责而始往,定然遭擒!为今之计,不如就此举事,截住高帝归路,令诸侯响应,尚或可成大事!

  此时的彭越,已丧失了当年在梁地游兵时那种左右逢源的从容和自由。他既不敢听从扈辄建议谋反,又不敢前往此时高祖的驻跸地邯郸谢罪,只是继续在定陶称病,内心则日夜惴惴不安。

  就像韩信身边有个他要治罪的舍人告发了韩信那样,彭越也有一个他要治罪的近臣,其职务是为他掌管车马的太仆。这个太仆偷听了扈辄与彭越议论谋反的谈话,逃出梁王府,准备赶赴邯郸告发,途中恰好遇上了正从邯郸回洛阳的高帝,便遮道上书。高帝对彭越没有应召前来助战本已窝着一肚子火,一看侍臣代为递上来的具状,即命人赶赴定陶袭取反贼。彭越尚蒙在鼓里,就稀里糊涂与扈辄等一起做了俘虏,被押解到了洛阳。经廷尉审讯,认为谋反罪名成立,应一并依法处斩。高帝对彭越总算网开一面,赦其死罪,废为庶人,流放到西蜀一个叫青衣的偏僻小县去。就这样,昨日的梁王,今天的流放犯,从洛阳出发,在衙吏的押解下,一路西行。人一落了难,就会不断回望自己的根,就会思念母亲,梦绕童年,追怀故乡。艰难跋涉在流放路上的彭越,每个日夜就都是这样。巧的是,到了已离长安不远的一个叫郑的地方,竟让他遇上了从未央宫起驾欲赴洛阳的吕后。见到了一身珠光宝气的吕后,彭越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这个少年时代就做过泽中大盗的刚烈汉子居然儿女似地啼哭不止,诉说自己实在并无谋反。吕后一番好言抚慰,更激起了他一线希望,含泪恳求能否为之说情,请高帝法外开恩,让他回归故里昌邑,情愿以渔耕终老一生。吕后果然一口答应,并准许他同回洛阳。彭越喜出望外,伏地跪谢。在返回洛阳的路上,他白日黑夜都在做着回到故乡后的美梦:呵,霹雳山下,潍水河畔,一面打柴,一面捕鱼,乐则对酒放歌,怒则仰天长啸,那该是一种多么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吕后到了洛阳,见到高帝第一句话就是:贱妾未及奏明,已将彭越又带回了洛阳,请皇上恕罪。

  高帝一惊,以为吕后要放过彭越,便道:彭越确有反状,不应宽宥过甚。

  吕后说:妾也以为不应宽宥。试想,彭越乃虎豹之徒,若徙之入蜀,岂非应了一句古话:养虎自遗患吗?

  高帝说:依皇后之见,如何才好?

  吕后道:为万全计,不如即杀之!

  结果,不仅彭越本人被杀,他的父、母、妻三族也全被斩尽杀绝。

  按照秦时制定、汉初仍沿用的《夷三族令》,凡是被夷三族的,主犯都要“具五刑”,即依次受五种酷刑:黥——额头刺字;劓——割去鼻子;接着是斩去脚趾,鞭笞至死;最后是“枭其首,醢于市”。枭其首,即砍下头颅示众。“醢于市”中的“醢”,音hǎi,原指猪、牛、鱼等肉制成的酱,此处用作动词,醢于市,就是在闹市区将人之躯体剁成肉酱。《汉书·刑法志》说:“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即都“具五刑”。

  如此残忍地虐杀一个实在并无谋反的功臣,已经是让人不可想象了,但吕后却觉得还不够,还要玩上两个花样:一是用彭越骨肉做成“醢”,也就是人肉羹,分赐诸侯,用以检验他们对皇上的忠心;二是将其头颅悬于洛阳城下,并张贴诏书:有胆敢收葬或哭祭者,杀勿赦!

  过了一日,偏有一人素服来祭,哀哭不止。守吏立刻将他绑缚起来,押至洛阳南宫。高帝怒喝道:汝是何人,胆敢前来私祭反贼彭越,难道没有看到朕之诏书吗?

  此人说出了姓名,原来他就是彭越少年时代的好友,因受臧荼谋反事件牵连而将受戮,彭越用重金将他赎出并任以大夫的那个栾布。刘邦袭取彭越时,栾布恰好奉命出使齐国,因而得以“漏网”。

  高帝说:尔既是彭越同党,又抗旨哭祭,还有何说,速速就烹!

  这时候殿前已架起了沸腾的汤镬,几个武士听到命令立刻将栾布提起,眼看就要往汤镬掷去,栾布大声叫道:臣有一说,说了再烹,也不为晚呀!

  高帝示意武士放下。于是栾布慷慨陈词,历述在楚汉战争中,当汉王败于彭城、困于荥阳之时,彭越如何助汉扰楚的种种功绩。他说:当时之势,彭王一动,成败立见:彭助楚,则汉破;彭助汉,则楚破。就是垓下会战,若彭王不至,陛下也未必能胜项王。今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立誓传至万世。因何一征梁兵,因病不赴,便疑为谋反,杀其身,灭其族,悬其首而醢其肉!臣恐此后功臣,不反也被逼反了呢!如今梁王已死,臣也无心再生,请速行烹!

  高帝始默然,随即微微一哂,说道:难得汝能忠于旧主。免了吧!即命武士给栾布松绑,还授予栾布以都尉之职。

  但彭越的事,到此还没有完——不是还有那一杯杯用他的骨肉制成的“梁王醢”吗?……

  黥布:睹彭越之醢而率然发难

  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个异姓王——淮南王黥布。

  这一日,黥布行猎回府,侍卫官向他呈上一只密封的木函,说是洛阳派专使快马送来的。启封看时,是一只精致的玉杯,想到这是皇上所赐,颇有意外的惊喜。待到再看所附来书,不由大为惊恐,原来玉杯所盛竟是梁王彭越的人肉羹!

  一个可怕的念头向他袭来:韩信、彭越相继被灭族,下一个,不就要轮到我了吗?

  他暗中命人调集兵力,侦候周边动向,日夜处于高度警戒中。

  偏偏大祸竟是从他枕头边开始!

  黥布有一爱姬,因病常需就医,那医生家的对门就是中大夫贲(féi)赫的宅第。中大夫是王国的属官,那贲赫可能出于巴结黥布的动机,对此姬又是馈赠又是宴请,大献殷勤。姬在黥布面前少不得说了贲赫为人如何恭勤、对大王又如何忠心一类话。谁知黥布陡然生疑,逼问:汝因何如此熟知贲赫?姬大惊,不得不从实说出了贲赫种种殷勤之事。黥布以为姬与贲赫有别情,即遣人去将贲赫召来责问。贲赫一见来人气势异常,料知事情有变,便以有病为由,拖延不往。黥布闻报更是大怒,即命人捉拿贲赫,贲赫已抢先出逃。黥布派兵追赶,竟杳无踪影。原来贲赫恰好赶上驿车,兼程西进,抵达长安后,即上书告变。

  高帝刚灭了彭越三族,又闻黥布谋反,也不免有些惊异。恰好萧何在旁,就问问他该如何处置此事。萧何以为黥布不当有谋反之举,会不会是仇家挟嫌妄诬。高帝也恐贲赫有诈,就先将他羁押起来,再派人去查验黥布。这边黥布追赶贲赫不着,本已在生疑,一见长安派来使者,知道已被贲赫告发,索性杀了贲赫全家,公开打出反旗,发兵攻汉,时间是在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七月。

  高帝得悉后,立刻释放了贲赫,并任以为将军,急召群臣计议灭布之策。

  再说那黥布敢于反,也是有他估计的。他以为刘邦已是老迈年高,这回不可能再亲自率兵征讨。诸侯王中能够与他争雄的,唯有韩信、彭越,如今二人已死,他已经可以做到杀遍天下无敌手!果然,东击荆、楚,旗开得胜。荆、楚原为楚王韩信属地,韩信被贬为淮阴侯,高帝将其地一分为二,分别封与他的两个兄弟刘贾和刘交。荆王刘贾,当年曾击楚九江,迎归黥布,共同会战于垓下;如今刀戈相见,却也各不相让。只是刘贾毕竟不是黥布对手,稍一交锋就败下阵来;黥布跃马追上,一刀将其劈落在地,荆军全为黥布所收。渡过淮河,再攻楚。好读书、多才艺,还著有《元王诗传》的楚王刘交,显然不怎么懂武事,他忽发奇想,将兵分为三路,说要以王者之师的阵法迎战。有人提醒主将说:黥布极善用兵,彼若合力败我一军,则余两军便会不战而散,楚地将难以自保。但主将唯王命是从,哪里肯听!结果出城一战,果然前军先被黥布击破,左右两军不战自溃,楚王刘交仓皇逃到薛地避难去了,黥布轻易占据了楚境。

  荆、楚的接连大胜,黥布更起了图谋天下之心,于是便溯长江西进,意在直逼关中。抵达蕲州的会甄时,侦骑急报:前路发现有大批汉军正在东来!黥布纵马登高岗望去,隐隐见汉军前导中竟有御驾,重舆翠盖,左建龙旗,右载闟戟,銮铃之声随风依稀可闻。不由大惊:这老匹夫,居然还能带兵出征!

  刘邦的生年有公元前256年或247年二说。照此算来,这一年他该已有六十一岁或五十二岁。在与群臣计议时,他确曾有过自己已年老,又有病在身,是否让皇太子刘盈统兵出征的想法。后因几个臣子的劝阻,又请出后文将要提到的“商山四皓”,教吕后去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刘邦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临出征那天,长安城外,秋风萧瑟,战旗猎猎,当须眉皆已斑白的高帝刘邦在太仆夏侯婴的搀扶下登上御驾时,送行的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大片,齐声呼喊“吾皇凯旋”,京师之郊充塞着悲壮的气氛。

  这回随同高帝出征的,除樊哙、灌婴、郦商、靳歙等老将外,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员新授的骑将刘濞,他是原代王、因匈奴攻代弃国逃回而被贬为合阳侯的刘喜的儿子。与只会种田、不会打仗的爷老子不同,才满二十的刘濞,英武魁伟,精于骑射而又颇有胆识。高帝看着这个虎虎生气的侄子不由得称赞说:后生可畏啊!

  顺便提一句,后来由于刘濞在这次征讨黥布之役中战功卓著,越发受到高帝赞赏,立以为吴王。不料,至景帝时发生了吴楚七国之乱,为首作乱的竟就是这个刘濞!

  现在征讨大军已浩荡出关,沿黄河东进,过洛阳,越鸿沟,十余天后进入了淮南。探得黥布军已至会甄,便在庸城依山傍水处扎营,与黥布形成对垒。

  高帝在夏侯婴侍从下,登瞭望台遥望,见布军部署甚是精密,那阵法酷似项羽,心中颇为不快。因即下令诸将,出营与战,自乘辎车督阵,左右虎贲军护卫而行。见黥布横刀立于马上,便扬鞭遥问道:将军别来无恙?朕已封将军为王,汝又何苦反朕呢?

  黥布拍马来前,回答得倒也爽快:为王何如为帝,布无非也想赚个皇帝当当!

  高帝一阵大笑,随即敛容怒叱道:汝与项王比比如何?朕且送汝去见项王吧!

  两军激战多时,戈戟如林,飞箭似蝗。高帝掀髯督战,毫无畏惧。忽听嗖的一声,待要躲避,箭已中胸。幸亏身披厚甲,箭镞入肉不深,却也疼痛难忍。侍卫要来扶持,高帝厉声斥骂,奋力推开,一手捂住伤口,一手仍挥鞭督战。黥布终于不敌,渡过淮河,且战且退,最后仅剩百余人,向江南一带逃窜。

  暂且按下已由侍从安顿在庸城养伤的高帝刘邦,先来说说黥布的结局。

  黥布先娶的正妻为另一异姓王吴芮之女。此时长沙王吴芮早已病故,其子吴臣嗣立。逃亡中的黥布,忽然得到吴臣派使者送来的一信,说是愿与他一起叛汉逃亡,并相约同去南越。黥布也以为暂避南越,未尝不是图谋卷土重来的一个良策,便随同使者南行,一路来到鄱阳。这一夜,黥布与使者就宿于一家民舍。夜半,民舍的主人被几阵异响惊醒,当他秉烛出来探视时,只见黥布的头颅已血淋淋地滚落在地。

  原来这一切都是吴臣设的套。

  吴臣与黥布是郎舅之亲,黥布谋反,吴臣难脱嫌疑。现在他向高帝献上了黥布的首级,既能解脱嫌疑,又可表忠邀功,可谓一举两得。紧接着他又依据高帝意向,先后牵头提议,由刘喜之子刘濞为吴王,以接续战死的荆王刘贾;由刘邦之子刘建为燕王,以更替叛变了的燕王卢绾。吴臣的这些举动获得了巨大成功。在异姓七王相继沦亡,高帝末年又立下盟约“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见《汉书·王陵传》)以后,唯独他这个非刘姓的长沙王还能继续存在,并传承五世,直到文帝时才无嗣而绝,原因就是吴氏对汉室的“忠心”,皇帝特“著令甲”,作为特例予以保护(见《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

  情同手足的卢绾居然也率众反汉

  现在让我们对异姓七王总起来说几句话。如按时间顺序排列,他们的结局是——

  衡山王吴芮: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改封为长沙王,同年病逝,其子吴臣嗣立。

  燕王臧荼: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七月,因谋反被攻灭。

  韩王信: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九月,投降匈奴,十一年被击杀于战场。

  赵王张敖: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十一月,因贯高等谋逆事被废为宣平侯。

  楚王韩信: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春,被诱杀于长乐钟室,并夷三族。

  梁王彭越: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三月,被斩首示众,并夷三族。

  淮南王黥布: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为长沙王吴臣所诱杀。

  这也就是说,至此当年联名提出《尊帝疏》的那七个异姓王全都不复存在。其中,只有一个长沙王吴芮,死后由子吴臣嗣立,继续保持着国号、封地和社稷;其余多为刘氏诸王所更替。

  从诛杀异姓诸王的过程可以看出,刘邦是极精于帝王术的。第一,所杀诸王尽管战功赫赫,却无一属于沛县集团,因而帝国基础依然存在。第二,诛杀是逐个进行的,大都由他亲自统帅,群臣中凡能积极跟随他参与其事者,皆被视为忠心而予以重赏,先后因此而获得封侯的多达四十一人。这就是说,他在清除异己的同时,更大量地培植了新的亲信,以稳固其基础。

  接下去要说是联名上《尊帝疏》那七个异性王以外的第八个也即最后一个异姓王卢绾的结局。

  卢绾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例外。他不仅属于沛县集团,而且还与刘邦自幼亲如兄弟。

  除了女性,刘邦平日最亲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同父异母少弟刘交,另一个便是卢绾。二人经常侍从刘邦,出入卧内,还不断得到衣被饮食等赏赐。这种亲幸的程度,群臣中包括萧何、曹参这样的亲信,都无法企及。

  刘邦与卢绾虽是异姓,但不仅是同乡,而且还生于同年同月同日;父老们牵着羊、提着酒,同时向刘卢两家祝贺,在乡里传为佳话。两人又一起上学,自小及长情同手足。刘邦起事于沛,卢绾以宾客相从。后随入关中,任将军,楚汉战起,再任太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七月,因燕王臧荼谋反被攻灭,由韩信等十人举荐,卢绾被封为燕王。此后,卢绾接连两次带头提议封刘氏子弟为王,以表示他对汉室的忠诚。一次是刘邦之子刘如意由代王徙封为赵王,代王空缺,卢绾联合萧何等三十三人,提议以刘邦另一子刘恒为代王;另一次是梁王彭越被灭族,又是由卢绾和萧何等提议,由刘邦另外两个儿子刘恢和刘友,分别为梁王和淮阳王。作为一个异姓王,而能以自己如此积极的行动促成以同姓王更替异姓王策略的实现,自然会得到刘邦的特别赏识。

  谁也没有想到,卢绾与刘邦这对昔日情同手足的好友,现今如此亲密无间的君臣,竟也会反目成仇,以至最后刀剑相向!

  裂痕的出现,同样与陈豨相关联。

  燕在赵、代之北,当陈豨反,高帝率兵亲征时,卢绾应召从陈豨的东北发起攻击。陈豨为求急胜,暗中派出使者去向匈奴求援。此时匈奴已与汉和亲,冒顿以为贸然发兵援助一个反臣,有所不便,因而悬议未定。卢绾得知这一消息,即遣属臣中熟知匈奴情况的张胜前往匈奴,命其向冒顿单于说明陈豨兵已溃败,匈奴切勿入援。但张胜到了匈奴尚未参见冒顿单于,却碰到了一个谈话十分投机的人,正是这个人完全改变了他此行的使命。

  这个人叫魏衍,是已被攻灭的燕王臧荼的儿子,逃亡来匈奴,专在汉臣中做策反工作。魏衍对张胜说:君之所以得到燕王信用,是由于君熟知匈奴之事;燕王之所以至今尚存,是由于诸王相继叛汉,汉帝未及北顾。而君如今却在为灭豨之事奔走,讵不知豨一旦沦亡,下必及燕,君等将尽为汉帝之虏!今为君计,唯有一面发兵援豨,一面与匈奴连和,使汉兵不敢轻易来犯,方可长保燕地,永享禄位。

  张胜一听以为有理,就颠倒卢绾的命令行事:不是劝说冒顿不要援豨,反而劝说他助豨击汉。这边卢绾尚未等到张胜回来复命,却听有人禀报说匈奴已发兵入境,而且分明是阻截燕对豨的进攻。卢绾大为惊疑,料想张胜已暗通匈奴谋反,便遣使报闻高帝,拟诛戮张胜全家。谁知使者前脚刚走,张胜却后脚来到。卢绾正要问罪,张胜却请燕王屏退左右,说出了魏衍那一番话。卢绾先一怔,继而细一想,也不由惊恐起来。尽管他依旧相信情同手足的高帝,但高帝毕竟年老,且又多病,事实上朝政已渐渐落到了吕后手里。这个女人是专以诛杀功臣为能事的,族韩信,灭彭越,便都是她定的计。数一数那几个异姓王,如今除了嗣位的长沙王吴臣,自己这个燕王已是硕果仅存,说不定吕后早已筹划好了,等到某一天就会将他置于砧案之上!

  卢绾决定采用张胜之计,一面令张胜再赴匈奴,与之计议联合之事;一面另派属吏范齐去见陈豨,言明燕王支持他长期反汉。为了向高帝掩饰,又随意从狱中拉个罪犯出来一刀了结,上报说斩的就是张胜。

  但陈豨的反叛的声势才支撑了几个月,就因多员将领接受陈平金银收买而降汉,战斗力急遽衰落。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冬,其部将侯敞、王黄、张春之军先后被破,汉太尉周勃入定代地。次年冬,周勃斩陈豨于当城,陈豨之叛至此彻底告平。高帝考虑到防御匈奴的需要,仍将赵地分为赵、代两国,立其子刘恒为代王。请读者留意:就是这位代王刘恒,十几年后将被迎入京师,成为继惠帝后的刘汉第三世皇帝——文帝。

  后来在审理陈豨之案中,陈豨的一个降了汉的副将供出了一个惊人的线索:燕王卢绾曾派属吏范齐与陈豨通谋!高帝开头还难以相信,情同手足的卢绾竟然也会反叛他;后经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前往查验,偏偏又证实确有其事。有个降了汉的匈奴人,恰好也知道这段隐情,他说:燕王斩杀的是假张胜,真张胜现在明明还在匈奴,是燕王派去与匈奴、陈豨通谋的使者!

  高帝听得怒不可遏,连连击案,大声咆哮。忽又弯身抚胸,不再出声。侍卫官看时,见他胸口流血不止,原来是箭创迸裂。左右百官大惊。在一旁待命的太医令及侍医赶紧近前救治。未待包扎完毕,高帝即喝令将军樊哙,速速率军前往围剿反贼卢绾。樊哙领命而去,高帝犹是意气难平,喃喃自语:卢绾果真反了……我可是像亲生儿子一样爱他的呀……这小子真戆啊!

  卢绾闻知樊哙之军已攻入燕境,燕军节节败退,连丞相和十几个将军都做了俘虏,知道抵抗已无补于事,便带领部分王国官员及妻儿奴婢和骑兵数千,撤离国都蓟(今北京西南)北上。行不多远,回望后山尘头蓬起,原来汉军已经追到。亏得暮色降临,侥幸逃脱,暂避于长城脚下。当时还曾有过一个打算:待高帝病愈,即自赴长安,负荆请罪。不料十几天后,等到的却是一个噩耗:高帝驾崩!

  接连数日,卢绾在长城脚下徘徊瞻顾,踟蹰不前。最后终于在绝望中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率众投奔匈奴。

  冒顿单于封卢绾为东胡卢王。

  胡笳声声,狼烟袅袅。身居异域的卢绾,无法排遣对故国的思念。一年多后,他望着南飞的归雁,在无尽的悲叹中含恨死去。

  顺便提一下,原属卢绾的一个部将叫卫满的,在卢绾投降匈奴时,他另外带了千余人东逃,渡过水,在朝鲜建立了一个王国,都王险(今朝鲜平壤)。传至三世,因叛汉而为汉所征服。 大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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