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封才罢,纷争又起
汉王元年(公元前206年)十二月,冠山带河的关中大地,已被冬神装点成了冰雪世界。
那场冲天大火就是在这个隆冬季节的一个傍晚突然从龙首原那边蹿起来的。滚动着团团浓烟,挟带着猛烈的爆裂声。这个被称之为“金城千里”的大秦帝国京都咸阳(今陕西咸阳东北),自商鞅变法起,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极顶繁荣后,此刻已大半陷入火海,雄伟壮丽的咸阳宫及其建筑群,连同据说规模更加宏大但尚未完成的阿房宫,全都行将灰飞烟灭。
大火是由战争的胜利者一手制造的。
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我在《大秦帝国》末章写到过的、因取得巨鹿大战的辉煌胜利而被公认为反秦大军统帅的项羽。
叫项羽,在中国几乎妇孺皆知。
其实他姓项,名籍,字羽,按照通常习惯应叫项籍。
不过叫项籍,一万个人当中也难得有一两个知道。
在古代,称对方字是一种礼节,表示尊敬。所以叫项羽是敬重的表示。
那么叫项羽而不叫项籍这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习惯是怎么形成的呢?追溯起来,我以为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写了那篇流传千古的《项羽本纪》的缘故。后来班固写《汉书》想把这个习惯改过来,作《项籍传》。但是《项羽本纪》实在写得太精彩了,几乎所有中国人还是喜欢跟着司马迁叫项羽,不肯跟着班固叫项籍。
此时这个叫项羽的人,还在命令他的士卒以饱蘸重油的火把乱箭似地掷向那连绵起伏的宫殿群,以扩大火势。如果要揣摩一下他的心理,那么下面的估计大致不会错:七分报复,三分炫耀。报复当年他的祖国楚怀王遭秦囚禁,祖父项燕、叔父项梁为秦军所杀(分别见《大秦帝国》三章三节、六章四节、十章二节)的累世深仇;炫耀掌握在他一人之手的那种已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武装力量。凭借着由这种武装力量支撑起来的绝对权力,他可以为所欲为。他放这把火,就是这种绝对权力的一次使用。
只是项羽不可能想到,他点燃的这场大火,正在焚毁着的不仅是秦帝国的难以数计的楼阁宫殿,还有它所代表的一种制度,一个时代。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这场大火冲天而起时,中国历史的走向突然被切断了,出现在它面前的是一个岔路口。
历史固然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有时却也会出现奇迹,它的走向竟会决定于某个人手中的马鞭子:它指向东,没有人敢向西。反之亦然。这样的历史奇迹尽管不可能常见,却也并非绝无仅有。譬如当年原先也只是罗马“三头同盟”之一的恺撒,在他相继征服高卢、入侵不列颠、平定法纳西斯反抗以后,其余两巨头已先后战死,其残部也被肃清,这样当恺撒作为大统帅凯旋回到罗马时,他那条马鞭子的指向就成了罗马帝国未来的走向。如今,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生于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长于吴中(泛指今太湖流域地区)、年方二十六岁、即将自封为西楚霸王的江东男儿,也具备了担当这样一个历史角色的资格。现在且让我们来看一看——
项羽手中的马鞭子将指向何方
但是……看不到。
这位手持长剑、高高矗立在乌骓马上的年轻统帅,此时似乎根本还没有把什么历史走向的事放在心上。他正在忘情地欣赏着自己制造的这场大火。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他那钢浇铁铸般的脸膛,和那双据说像虞舜一样有两个瞳人的眼睛。许久过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冲天大笑,随即勒转马头,率领着他麾下的四十万大军,满载着抢掠到的财宝、美女,撤离咸阳城,人呼马啸,浩荡东行。谁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又去干什么。约莫行走了数十里,已是当日黄昏,来到一个叫戏的地方,他又突然下令安营扎寨,驻留了下来。
戏,在今陕西临潼东北戏水西岸,有戏亭,传为周幽王举火炬召诸侯以取悦他的爱妃褒姒处。一说亭为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秦设,相等于汉时乡的建置。
原来一个多月前,项羽挟着巨鹿大捷的威风一路浩荡西来,入关后就曾经在戏这个地方驻扎过一段时间。这回到咸阳城里烧、杀、抢这么兜了一大圈,又出人意料地回到了这个老地方。项羽的这一行动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按说作为胜利者的统帅,他完全可以像秦始皇那样做个天下共主,或者至少大摇大摆住进咸阳宫去耀武扬威一番;可他偏偏既不愿做皇帝,也不肯住皇宫,还硬是一把火把它烧了,又回到了这个简陋的小乡村。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项羽刚在营帐坐定,就有个叫韩生的人来对他说:关中地方形势险要,土地富庶,大将军理应在此成就王霸之业,为什么反要离开呢?
项羽这个身长八尺二寸、力能扛鼎的反秦大军统帅,这时突然憨态可掬地一笑说: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史记》本纪)
照此说来,项羽心里藏着一个故土情结:如今我大富大贵了,就得回故乡去在父老面前风光风光,要不就像穿着漂亮衣服走夜路,谁看得到!
事后韩生对人说:有人说,那个楚国人像猴子戴了顶人的帽子,徒有其表,终究成不了大事。今天我找他谈了一次话,果然如此!
有人把这话向项羽作了禀报,这位即将自封为霸王的义军统帅立刻暴露出极其残忍的一面:竟将韩生抛入油锅,活活烹杀!
关于项羽这一连串有违常情的举动的心理动因,史书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后人只好猜测,却永远无法确切得知。
从后来的结果看,项羽在戏停留的时间很短,他在这里只做成了一件事:称霸诸侯,即封诸路英雄为王,封自己为凌驾于诸王之上的西楚霸王,然后威风八面地返还他的故乡楚地。
两年前,得到多数反秦英雄承认的楚怀王,曾与诸将相约:谁先入定“关中”,谁就可以做王。
两年后的此时,尽管先入关中的是刘邦,但在击垮嬴秦具有决定意义的巨鹿大捷的辉煌光照下,项羽成了包括刘邦在内的各路反秦英雄都不得不承认的统帅,无论从实力、从功绩他都拥有绝对优势。只要他想做便可做成任何一件事,诸路反秦英雄谁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在周秦或秦汉之际,究竟是实行诸封国相对独立的帝王封建制好,还是实行大一统的帝王集权制好,学术界曾经有过长期争论,有的贬斥实行封建制为“倒退”,有的则指责实行集权制必然导致暴政。这属于专门学术问题,我们姑且置之勿论。这里只说一点:在当时项羽作为一个被时代推出来的决定历史走向的执行人,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或像秦始皇那样的集权专制,或像周天子那样的封建制度。他选择了后者,并预定自己为霸主。
为什么是这样一种选择?
我们试着来追寻一下项羽的心理轨迹。
项氏世代为楚将,功勋卓著,封于项(今河南沈丘),以封地为姓氏。史书没有提到项羽的父母,他很可能是由叔父项梁教养成长的。可这个小侄子却似乎学什么都缺少恒心:先学识字,还没有学成就丢到一旁了;又去学剑,也没有学成就再也提不起兴趣来,索性什么也不想再学。项梁怒而责之,项羽却偏有他的歪理,你听他的口气:学识字,只要能写自己姓名就行!剑嘛,只能对抗一个人,不值得多学。要学,就要学如何打败成千上万人的本领!于是项梁就又让他学兵法。项羽高兴得不得了,不过总是只学个大概,不肯耐心学完整个学业。
项羽二十二岁那年,随叔父出游浙江,恰好遇上南巡的秦始皇在渡江,看到那个威风凛凛的秦始皇和那支宏大的仪仗队时,脱口说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史记》本纪》)项梁赶紧去堵他的嘴,悄声警告:别乱说,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啊!
项羽想取秦始皇而代之,这说明他也很想当皇帝。但他现在却选择只做西楚霸王。这或许可以这样来解释:项羽不是对帝位一点没有动过心,只是觉得眼前条件还不具备,而他更急于想做的是称霸诸侯,衣锦还乡。
项羽是楚国将门之后。春秋时期楚国曾是五霸之一,不断兼小并弱,将它的疆域从原来的今湖北荆山一带扩展到今长江中游。那段辉煌历史代代相传,想必项羽从童年时代起就留有极深刻的印象。但楚国后来却被秦始皇灭掉了,而且灭得那样惨烈。特别让项羽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作为抗秦主将的祖父项燕战斗到最后一息时那挥剑自刎的悲壮一幕。因而项羽一开始跟随叔父项梁一起反秦,燃烧在胸口的就是一股复仇的烈焰,发誓要攻灭曾经灭掉过楚的秦,这个目的既已达到,现在他最先想做的事便是承续楚国伟业,再度称霸诸侯。
当时楚怀王名义上还是各路义军都承认的首领,项羽就派人先去听听他的意见。
秦汉之际楚怀王有老、小两个。老怀王在战国末期曾遭秦囚禁并死于秦,此事当时不仅引起楚人的怜惜和悲痛,列国也因此同情楚而不再信任秦。(《史记·楚世家》原文:“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现在的这个小怀王,姓芈(mǐ),名熊心,是老怀王的孙子,秦灭楚后,流落在民间当了放羊娃。后来项梁拉起队伍反秦,就把熊心从乡下找来给了他一个“楚怀王”的名号,挂出这块老招牌,意在充分利用已在中原地区积聚了数十年的反秦情绪。楚怀王出身虽是羊倌,做事却颇有定见。他回答项羽派去的人说:“如约。”也就是说照原来的约定办,那就得封先入关的刘邦为关中王。关中之地在当时被视为帝王之基。刘邦倘若当上关中王,就很可能会以天下共主自居,项羽自然绝不会答应。项羽反对“如约”似乎也有道理。因为在他看来,怀王那个约定是单方面的。当时实际情况是:怀王不让他与刘邦一起西进入关,而是命令他北上救赵,这才让刘邦抢了先。
项羽决心撇开怀王,自己干自己的!
这时他做了一件令当时人、也包括后人猜测不已的事:“乃尊怀王为义帝。”(《史记》本纪)
你真要尊怀王为帝,那就应是“楚帝”,不该是“义帝”呀!
什么叫义帝?明代杨慎解释说:义帝“犹义父、义子之称”(《丹铅总目·史籍·义帝》);谢肇浙干脆说:义帝“犹假帝也”(《文海披沙》)!
这就使人不由产生疑问了:你设这么一个义帝,是否只是先挂个号,等到有朝一日条件一成熟,就马上来一个“彼可取而代也”,丢掉义帝,尊自己为楚帝呢?
我们且看下去。
项羽要封自己为霸王,自然也得封诸将为王。别的人都好办,唯独刘邦的问题很棘手。于是他请出了被他尊为“亚父”的谋士范增来商量。
范增,居巢(今安徽巢县东北)人。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平素闲居在家,却好奇计,识见高远。反秦战争开始,正是他,向项梁提出了要拥立楚国王室后裔为王以“从民所望”这样一个极具政治智慧的建议。那场刀光剑影的鸿门宴的策划者,也该是范增,如果项羽听从这位智慧老人的安排在席间杀了刘邦,中国秦以后的历史就得改写。
项羽与范增商议后,很快有了对付刘邦的策略,归结起来要点有二:
一是将刘邦逐出关中,给他的封地是关中以西的巴、蜀两个郡。那地方秦时是用来贬谪罪犯的,道路险峻,易进难出。如果刘邦提出按照怀王的约定应该封给他关中之地,那么可以这样回答他:关中的意思就是在关的西面,巴、蜀不也是在关的西面吗?
二是将关中之地一分为三,分别封给秦的三个降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理由也不难找到:因为关中自古是秦地,所以封给秦投降过来的三将。项羽对这三个人都有不杀之恩,他们自然会对项羽绝对忠诚。这么一来,等于砌了一道墙,永远将刘邦阻隔在关外,以确保项羽自己稳稳称霸中原。
方案就这么定下来了:封刘邦以巴、蜀之地。
巴和蜀,都是古国,秦灭之,分别置为郡。大体为今重庆、四川地区。
若是照此方案执行,刘邦就该称巴王或蜀王,或巴蜀王。如果他还能打败项羽的话,那么后来他建立的王朝也就该以“巴”或“蜀”来命名。如果真是那样,好汉就应叫“好巴”或“好蜀”,汉语也该称“巴语”或“蜀语”了!
这一切,都因为紧接着的一个偶然发生的插曲而改变。
历史进程中的偶然性真是奥妙无穷,让人惊叹不已。
为了叙述这个插曲,又得提到一个人:项伯。
项伯名缠,字伯。项伯与项梁同辈,也是项羽叔父。项伯虽也属项氏系统,但因年轻时曾犯杀人罪而张良保护过他,所以当刘邦派兵守关,项羽破关而入,与范增定计欲攻打已有迹象表明想当关中王的刘邦时,项伯星夜驰至刘邦军营去向张良报了警。其时项羽统兵四十万,刘邦仅十万,一旦开战,刘邦必亡。项伯的本意只是叫张良速逃,张良却觉得此时离刘邦而去“不义”,便把这一凶信报告了刘邦。刘邦大惊,莫知所措。张良献计:通过项伯向项羽示弱以自存。于是刘邦便请见项伯,又是奉酒为寿,又是约为儿女亲家,再三请项伯向项羽转达:我刘邦日夜在企盼项大将军来到,派人守关只是为了防备盗贼与其他非常之事,绝不敢有半点背叛之意。并表示愿意去登门谢罪。这样接下去项羽便摆出了一席千古奇宴——鸿门宴。席间,范增几次举所佩之玉示意项羽速速下令杀刘邦,但项羽不应。范增又密令项庄入席,借助兴为名舞剑,伺机击杀刘邦。项伯见此险情,也拔剑起舞,以身庇护刘邦。项庄是项羽的从弟,因而与项伯也是侄叔关系。侄子要杀刘邦,叔父却要保护刘邦。“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宋人谢翱诗句),这场以亲情、友情介入了复杂的权力争斗关系的独特的双人剑舞,实在是千古奇观。后世有人据此创作了一种舞蹈,以绸巾为道具,模拟项伯以衣袖遮蔽刘邦,称之为《公莫舞》。唐代青年诗人李贺特作《公莫舞歌》,刺豹淋血,长剑割筝,千载以后,读之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鸿门宴是项伯第一次背项助刘。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
这边,项羽要封刘邦以巴、蜀的方案刚定出,那边,刘邦和他的谋士们就已经在商量对策了。
史书没有记载刘邦获知这一信息是否与项伯有关,但无论如何,刘邦等人商讨出来的其中一个对策,却又是经由项伯而获得实施的。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刘邦通过张良向项伯贿赂了不少金子和珠玉,由项伯去向项羽代为请求,这才在巴、蜀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汉中郡的封地。也因为此,他才被称为汉王,其后所建立的帝国才称为大汉帝国。
如何封刘邦这个棘手的问题一摆平,已是万事俱备。于是项羽召集各路反秦英雄,就在戏这个地方,举行了他的“分天下”大典。
一边是冲天大火,一边是分封大典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记·淮阴侯列传》蒯彻语)当年起来逐秦这匹鹿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出身微贱的农民、游民,和被征募的士卒或服劳役的徒众,以及低级官吏;另一类是被秦灭掉的齐、楚、韩、赵、魏、燕六国王室后裔或其文武臣僚。所谓“分天下”,就是由上述两类人中的领头人物来分享这匹业已捕获的秦鹿,亦即实行当年周武王大会诸侯攻灭商纣后实行过的封土建国的封建制度。
在这个大典上,项羽说了这样一番记载于《汉书》本传中的话——
怀王者,吾家武信君(指其叔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颛(同“专”)主约?天下初发难,假立诸侯后(借助战国时六国的后裔)以伐秦。然身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项羽名籍、字羽)力也。怀王亡(同“无”)功,固当分其地王之!
这话显然是针对着怀王主张“如约”的话说的,读来颇有点煽动力。怀王算什么东西,还不是我家叔叔把他捧起来的吗?他屁功劳也没有,凭什么来说三道四!这天下是各位弟兄同我项某人一起提着脑袋打了三年才打出来的,所以各位都应当分到一份,弄个诸侯王当当!
众英雄听了自然一片欢呼声:好哇!
在反秦过程中,自立或由各路义军拥立的有五王。在这个大典上,项羽除自封为西楚霸王外,又新封了十三王;对原有的五王则或改封,或保留原状。二者加起来,一共是十八王。依据《史记》和《汉书》的载录,名单如下:
刘邦,封为汉王。封地:巴、蜀、汉中;国都:南郑。
章邯,封为雍王。封地:咸阳以西;国都:废丘。
原为秦少府。率骊山徒卒与义军交战,曾多次获胜,项羽叔父项梁即为其所攻杀。后在巨鹿之战中败于项羽而降。
司马欣,封为塞王。封地:咸阳以东至黄河;国都:栎阳。
原为秦栎阳狱掾。曾捕项梁,后释之,故有恩于项氏。佐助章邯击败陈胜义军,后与章邯一起降于项羽。
董翳,封为翟王。封地:上郡;国都:高奴。
原为秦都尉,与章邯一起与义军交战。巨鹿遭败后,曾劝章邯降项羽。
张耳,封为常山王。封地:赵地;国都:襄国。
曾是战国末著名游士,与同乡陈余结为刎颈交。先投奔陈胜,后立武臣为赵王,自任右丞相,并劝武臣拒受陈胜之令,而径自往北攻略燕、代。武臣死,又立赵歇为王。巨鹿之战后,随项羽入关。
申阳,封为河南王。封地:河南;国都:雒阳。
曾为张耳宠臣。项羽势壮,他攻下河南,以迎项羽。
司马卬,封为殷王。封地:河内;国都:朝歌。
原为赵王武臣部将,曾率军攻占朝歌,并随项羽入关。
黥布,封为九江王。国都:六。
秦末率骊山徒入长江为盗,后属项羽,大破秦军于巨鹿。又奉项羽令坑杀章邯降卒20万。
吴芮,封为衡山王。国都:邾(zhū)。
原为秦鄱阳令,率百越佐助义军,并派部将领兵从刘邦入关。
共敖,封为临江王。国都:江陵。
楚怀王任为柱国,曾领兵击南郡。
臧荼,封为燕王。国都:蓟。
原为燕国将领,从项羽入关。
田都,封为齐王。国都:临淄。
曾为田荣所立齐王田将领。项羽奉怀王令率兵救赵,田荣拒绝出兵援助,田都叛齐助项羽救赵,后又随项羽入关。
田安,封为济北王。国都:博阳。
战国齐王建之孙。项羽击秦救赵,他平定济北数城归附项羽,并随之救赵。
赵歇,已为赵王,改封为代王。国都:代。
战国赵王室后裔,张耳、陈余立为赵王。
田巿,已为齐王,改封为胶东王。国都:即墨。
战国齐王室后裔,田荣立为齐王。
魏豹,已为魏王,改封为西魏王。封地:河东;国都:平阳。
战国时魏国贵族。其兄魏咎,被陈胜立为魏王。秦将章邯攻魏,魏咎兵败自杀,他逃奔楚,怀王以兵数千相助,得以复有魏地,遂自立为魏王。
韩广,已为燕王,改封为辽东王。国都:无终。
原为秦上谷卒史,在反秦战争中奉赵王歇之命北上攻略燕地,因自立为燕王。
韩成,已为韩王,保留原状,仍以阳翟为国都。
战国时韩国公子,由张良求得,荐于项梁,立为韩王。
同年二月,大典礼成。如果按照咸阳大火“三月不灭”的记载,此时依然可以远远望到映照在西天的火光,只是已有所减弱。
这次分封,表现出主事者项羽相当的霸道。
一是自封为西楚霸王。按照当时的说法,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项羽定都于彭城(今江苏徐州),故称西楚。其辖境包括楚、魏之地共九郡。秦时初分全国为三十六郡,后增至四十郡;九郡即占全国近四分之一。而且这一带土地肥沃,人民富庶。其中魏地原为魏王豹所有,项羽为了要这片膏腴之地,就改封魏豹为西魏王,将他迁徙到魏地的一个郡:河东郡。
二是以我为中心。所封的新王中,有不少是他的部下,或跟从他入关的。在攻略赵地上与张耳一样立有大功的陈余,却因没有跟随项羽入关而被排斥在分封名单之外,后来好些人为他鸣不平,项羽这才勉强封给他三个县。对原已立的那些王,改封后不仅辖境缩小,土地也较为贫瘠。怪不得有人批评说:“项羽为天下宰,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史记·项羽本纪》)还有田荣,因他当年拒绝接受项梁要他出兵合击章邯的要求,后项梁兵败战死,项羽便因此而不予分封。
三是给了楚怀王一个“义帝”的空名后,又派人将他迁徙到属于楚地的长沙郡郴(chēn)县去。郴县地处湘楚上游,南当五岭之冲,较为偏僻。诸将对此颇为不满,项羽却还要强词夺理,说什么“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史记》本纪)。
历史上,凡是非独力夺取的政权,都有一个如何与同盟者分享权力的问题,采取的形式会有所不同,实质则一:权力再分配。这种再分配是永远不可能绝对公平的。主分者的个人好恶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是,参与分配的人谁都认为自己的功劳最大而所分却少,所以矛盾总是存在,冲突不可避免,区别只是时间迟早、规模大小而已。项羽在分封中表现出来的霸道,促使一场大规模的冲突提前来到。
但这位西楚霸王现在的自我感觉依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事都可以由他说了算。这一年四月,他命令新封、改封的十八王速速起程到各自的封国去,随即率领着他的随从和以原江东八千子弟为基干的四十余万大军,浩荡东行,向他的国都彭城进发。当年叔父项梁遇难时,项羽曾一度驻兵于彭城,那里离他故乡下相已经不远。他不是说“富贵不回故乡如衣绣夜行”吗?这回总算可以遂此宿愿啦!
此时的项羽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历时五年、被史家称为楚汉战争的战幕,已在他背后拉开。
刘邦强按怒火,说出了一个“善”字
项羽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将刘邦隔离到关外去,就因为看准了刘邦对他的危险性。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项羽的眼光还是敏锐的,他的主要劲敌正是这个刘邦。从一定意义上说,一场楚汉战争就是刘项二人的对决。
关于刘邦,在他被封为汉王以前的情况,我在《大秦帝国》最后一章中已有所介绍,这里再大略复述几句。请先看一张简表:
姓名:姓刘,名邦,字季。
籍贯:沛县(今江苏沛县)丰邑中阳里。
简历:少年随父在家务农,但从未认真劳作过。成年后,被推举为泗水亭长。
状貌:面相庄伟,鼻梁高挺,留有漂亮的胡须;左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
性格:大度,豁达,喜好酒色。
配偶:吕雉,字娥姁(qú或xū)。因避仇家而从单父(今山东单县)迁徙到沛县来的吕公之女。
刘邦作为亭长,常要押送刑徒到骊山去服为秦始皇修陵墓的劳役,这让他有机会偶尔远远望到秦始皇出行的那种车马仪仗的宏大气势。一次,他也像项羽那样大为感慨,脱口说了句:“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史记》本纪)
刘邦的发难,始于最后一次公差——押解刑徒去骊山服劳役的途中。因骊山之徒不断逃亡,他就索性将剩下的也全都放走,带着愿意跟随他闯荡的十几名壮士,亡匿于芒山、砀山之间。某天夜里,他乘醉拔剑斩杀了一条挡路的大蛇,此事后来就成为旧时常常被人称道的所谓“斩白蛇,定山河”的典故。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打出了反秦大旗,逃亡在外的刘邦,得到他故乡沛县县吏萧何、曹参等的召请,率众回县城杀县令而共同举兵响应。因此一举,刘邦被众人推为县令。楚制,称县令为公,故也称刘邦为沛公。其后,刘邦率兵在沛、丰一带周旋,闻项梁在薛城,便带着百余骑前往归从。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奉楚怀王之命率军西进入关,攻破咸阳,收降秦王子婴,大秦帝国宣告灭亡。
刘邦喜好酒色这一性格特点,在他初入关中,以胜利者的姿态闯进珠宝如山、美女如云的咸阳宫的那些天里,曾经有过充分暴露。他左拥右抱,日夜欢娱,甚至想就这么过下去。后经樊哙和张良的轮番劝谏,才回到他率领军队入关后的驻扎地——霸上。
霸上位于咸阳东南数十里的霸水之滨。四百多年前,秦穆公称霸西戎而改雍水为霸水,连带也就有了“霸上”这个霸气十足的地名。地方虽小,军事意义却十分重要。
刘邦从十月还军霸上,一月被封为汉王,到四月遵项羽之令赴封地汉中,在霸上居留了半年多,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不舒心的一段时间。
若论年岁,刘邦差不多要长项羽一辈;但要讲实力,刘邦远远处于劣势。《史记》本纪是这样记载的:“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
就因为这个“力不敌”,明明是他一路历经艰险,好容易杀入关中,进了咸阳宫,接受了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的投降,却还得装作对珠宝美女毫无兴趣的样子,撤出秦宫,回到霸上,恭候这个项大将军的到来;
就因为这个“力不敌”,明明知道鸿门宴是欲置其于死地一个陷阱,他却不敢不冒险去赴宴,还得带上白璧、玉斗作为礼物去感谢陷阱的设置者!
使他更无法容忍的是,在分封期间,项羽飞扬跋扈,目空一切,根本不把他这个最先入关的刘邦放在眼里,非但不如约让他做秦王拥有关中之地,还要把他弄到被中原人视为化外的巴、蜀之地去!
刘邦终于爆发了:你小子凭什么这么欺侮人,不就是比我多三十万人马吗?老子跟你拼啦!
当时刘邦左右的一班武将,包括舍人樊哙、虎贲令周勃和执帛灌婴等等,心头也都憋着一团火,听说刘邦要拉出队伍去拼个你死我活,自然一致叫好,立刻戴盔披甲,准备厮杀。
就在这时,进来了一位面目清朗的长者,他的一番话,改变了这种一触即发的局面。
这人便是萧何。
萧何与刘邦是同乡,都是沛县人,秦时曾在沛县做过功曹掾,对当时还是平民的刘邦有过多次庇护和帮助。后来刘邦起义被众人推为沛县县令,称沛公;萧何就做沛丞,协助专督众事。在反秦群雄中,萧何是一个最有政治远见的人。刘邦进入咸阳宫,诸将都争先恐后抢夺金帛财宝,唯独萧何急步奔向丞相、御史府,赶快将那些“律令图书”全都收藏起来,而几天后,项羽一入关便将所有咸阳宫殿付之一炬。后来在楚汉战争中刘邦之所以对全国各地的关塞险要、户口多少知道得那么清楚,大汉帝国建成后,又能有现成的法律条文可以做依据,就全靠萧何提前从战火中抢救出来的这批图书文集。
面对盛怒中的刘邦,萧何用平静的口气说了一番应当去巴蜀的道理。他说:巴蜀虽是险阻之地,却有沃野千里,向称天府之国,何愁不能生存。纵然此去一路也会遇到诸多艰难,但总比马上去死要好吧?
刘邦说:难道攻打项羽,就一定只有死吗?
萧何说:这道理明若观火:彼众我寡,百战百败,怎能不死?《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伸,龙蛇之蛰以求存。”古来此种例子甚多,如商汤之于夏桀,周武之于殷纣,起初都只好暂时受屈,但等时机一到很快成就了大业。所以微臣还是希望大王能依封赴巴蜀,到那里后爱民礼贤,养精蓄锐,然后还定三秦,进而图谋天下,岂不甚好!
在一旁的张良也竭力支持萧何的意见。他还提出一个建议,就是上文已提到过的,用珠宝厚赂项伯,由他转达项羽,请求加封汉中之地。刘邦这才勉强按下怒火,说出了一个“善”字。
多少年后回过头来再看时,刘邦才认识到在霸上的这半年多窝囊日子,是他终生受用不尽的精神宝库。正是在这种屡屡受辱的境遇中,他学会了如何抑制自己逞意于一时的欲望,学会了如何虚心听从周围智者的劝谏,学会了如何做到大勇若怯、大智若愚;总之是学会了一个“忍”字。正是这个“忍”字,使他最终战胜了强大的项羽,创建了大汉帝国。
这一年的初夏四月,受封为汉王的刘邦,依命赴国。他原有十万人马,项羽只允许他带走三万;另有诸侯军中因倾慕而自愿追随的数万人,加起来可能共有五六万人。这支庞大的队伍从咸阳起程,经由杜南,向作为汉国国都的南郑(今陕西汉中东)进发。晓行夜宿,经过千余里的艰苦跋涉,部队到了褒中(今属陕西勉县)这个地方,还剩下最后近百里地,暂时扎营歇息。特地来送行的张良,原是与汉王约好的,将在此与汉王告别,回到韩国去。
褒中属褒城,自古有蜀之“股肱咽喉”之称。孤云、两角二山,双峰插天。有首歌谣唱道:“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在那时的中原人看来,由此入蜀,一路绝壁陡岩,瀑流飞湍,其难近乎登天。没奈何,只好在峭崖陡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一种独特的“路”,称之为栈道。有本叫《括地志》的古书上记了一个传说,说是当年秦始皇想伐蜀,却苦于无路可入。后来想出一个法子:用巨石雕刻了五头石牛,在它们屁股后面放上些金子,传出话去说:这些石牛能屙金!蜀侯信以为真,就派出壮丁来搬运这些石牛,为此只好沿途劈山填谷,修桥铺路,一直到达成都。贪心的蜀侯上当了,秦始皇就通过这条“石牛道”攻伐了蜀国。传说不一定可靠,实际上这些栈道很可能就是秦始皇为伐蜀而修筑起来的。
第二天凌晨,刘邦在营帐前为张良置酒饯行。
张良,字子房,城父(今安徽亳县东南)人,其五世先祖皆任韩国之相。秦灭韩,年少气盛的张良,弟死不葬,散尽家财以结交豪杰,谋刺秦王。在博浪沙,他让力士用重一百二十斤的大锤奋力一击,可惜击中的是秦始皇的副车。秦下令大搜捕,张良不得不改姓更名逃亡到了下邳。正是在他的人生遭逢到了重大挫折的时候,遇到一位神秘的黄石老人。长者约他黎明时分到桥上相见。张良虽是鸡鸣即往,老人却还是很恼怒,说你年轻轻的,与长者相约怎么可以迟到呢?又故意将鞋摔到桥下,叫张良去拾;拾来了,又要张良跪着给他穿。张良都忍着做了,老人这才说:孺子可教矣!这样,到第四次桥上相见,老人终于给了张良一本《太公兵书》,说:你回去好好读这本书吧,十年后可为王者师!
这个载录于《史记》的张良巧遇黄石老人的故事,明显带有寓言的性质。它告诫我们,人必须先学会谦恭,才能接近真理。获得黄石老人的点拨,是张良一生的转折,从此他开始潜心研读《太公兵书》,成为一个具有宽博胸襟的智者。陈胜、吴广打出反秦大旗后,张良也曾聚集百余人,准备去投奔自立为楚假王的景驹;途中遇到了率领数千人在下邳一带攻城略地的刘邦,就归附了刘邦。此前,张良曾向一些人解说过《太公兵法》,但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令他惊奇的是,刘邦不仅一听就懂,而且还能实际应用。对此张良作出的解释是:“沛公殆天授。”(《史记·留侯世家》)很可能就是出于这种以为刘邦是“天授”的认识,使张良对刘邦十分敬佩。其后跟随刘邦西进入关,每有险遇他总是竭诚献策,而刘邦也能言听计从,这更使他有了一种古代士人十分看重的所谓“知遇”之感。但现在两人就要各奔东西了。举起酒樽,张良的内心该是十分矛盾的。汉王仍处于逆境中,此去艰险可知,吉凶难料,按说他应当留下来继续尽心辅佐;但作为五世韩相的后裔,他对韩国又有着难以释解的情结,可以说他反秦的初衷,就是为了复兴韩国。因而在他归附刘邦不久,就向项梁进言,能否将韩诸公子中最为优秀的韩成立为韩王。项梁采纳了他的建议,并让他担任主管民事的司徒,以佐助韩王。这回项羽分封,说是仍让韩成为韩王,以阳翟为国都。韩国刚恢复,百废待兴,作为司徒,他必须回去佐助韩王。
晨雾渐散。将士披挂,战马嘶鸣,部队就要开发。
张良远远望望霞光映照下那逶迤远去的崇山峻岭,那峭壁悬崖间隐隐现出的栈道,陷入了沉思。他放下酒樽缓缓说道:大王,臣有一想法,将士过栈道时,不妨边走边烧,将背后的栈道全部烧毁,您看如何?
汉王先是一惊,随即释然:对,这样可防止诸侯派兵来偷袭啦!
张良说:不仅如此,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向天下人表示你汉王绝无东还之意,也好叫项羽不再把您放在心上!
汉王连声赞道:妙,真是妙计!
晌午时分,张良拜别汉王。几回登高西望,果然见那孤云、两角二山间时有烟火冲起,知道那便是在烧栈道了,这才放了心。随即日夜兼程东行,到韩都阳翟后,却没有找到韩王成。一打听,才知道项羽因张良归从刘邦而迁怒于由张良推荐而立的韩王,分封后竟以韩成无军功为由,不许他回到自己封国去,一直扣留在楚军中,此时已随同项王去了彭城。张良不得不再东渡颍水,赶赴西楚之都彭城。
张良从褒中到阳翟,再从阳翟到彭城,行程数千里,差不多等于横穿了一回全中国。一路上听得最多的,就是诸侯王因不满项羽分封而纷起抗争的消息:殷王司马卬已宣布反楚。新封的燕王臧荼,和原自立为燕王、这次被项羽改封为辽东王的韩广,一个要将他赶出燕地,一个却赖着不肯走,双方刀戈相向,结果是臧荼先杀了韩广,继而又吞并了他的辽东之地。特别是因拒绝项梁出兵合击章邯号令而未封尺寸之地的田荣,不仅在齐地打出了反项大旗,还在积极与陈余、彭越联络,简直是在搞“反楚同盟”!
张良抵达彭城已是六月盛夏。
彭城,就是现今江苏徐州,古称大彭氏国,相传尧时曾为那个活了八百岁的老彭祖的封地,故有此名。其地势无险阻可守,但利于出击,故又称“四战之城”。项羽定都彭城,除了满足他和他的八千江东子弟的东归心理,从战略上说,则是出于派遣大军四向征战的需要。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也需要防御。
张良来到彭城,看到的该是这座古城因项王数十万人马的骤然入驻而呈现出来的那种热闹和混杂的景象。这里他得到了两条信息,使他很快作出了关系到一生的抉择。这两条信息一是项羽将韩王成带到彭城后,先降为侯,接着就索性将他杀死了;二是汉王刘邦已东进关中,据有了三秦之地。前一条断绝了他复兴韩国之望,后一条促使他尽快西行归汉,以尽辅佐之责。
张良匆匆写了封含意微妙的信,派人向项羽送去,随即拣了条僻静的小路离开彭城,然后急赴关中。
下面便是张良致项羽信的大意:
西楚霸王麾下:仆近自汉中来,闻汉王刘邦仍欲依怀王约而得关中之地。既践约,当即止,料不敢再有东进之意。当今天下可忧者,唯齐之田荣及赵之陈余。彼二人往来信使相续于道,说士相迎于庭,大有合而共谋灭楚之势,愿大王图之。
信,自然又是一计,且看你项羽是否识得!
田荣打出了反项大旗
自封为西楚霸王的项羽,开始有人向他禀报说汉王刘邦已依令去了封国,还烧毁了栈道以表明绝无东还之意,他该是高兴了一阵子的。因为这说明他的霸权已经得到了公认,就连最有资格与他抗衡的刘邦也不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在他出关东来抵达彭城不久,情势却发生了大变。这时他接到的已不是喜报,而是接二连三的警报。闹得最凶的是就在彭城北边的三齐,令他担忧的还有西面关内的三秦。三齐、三秦之称,都是项羽分封后才有的。齐、秦在战国时都是统一的大国,齐拥有今山东以北黄河流域及胶东半岛地区,秦拥有今陕西中部及甘肃东南部。项羽将齐一分为三,分别封给原齐国王室的三个后裔:田都,齐王,都临淄;田安,济北王,都博阳;原为齐王的田巿,改封为胶东王,都即墨。又将秦的关中之地也一分为三,分别封给秦的三个降将:章邯,雍王,都废丘;司马欣,塞王,都栎阳;董翳,翟王,都高奴。设三秦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把远在汉中的汉王刘邦与中原诸王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作为。项羽没有想到刘邦焚烧栈道竟是一计,他的“依令之国”实际上是为了重新占据关中做准备的。更出乎项羽意料的是那三个秦王竟是如此经不起刘邦的打,刚一交手,就两个投降,一个被围!至于三齐,这回闹起来的倒不是三个齐王,而是原齐王之相田荣。此人脑后有反骨,一再叛楚,又握有实力,不可等闲视之!
西楚霸王决定立即举兵讨伐。但他一身无法二任,不能既西征又北伐。
怎么办?
他想到了黥布。
黥布是一员勇猛的骁将。项羽看重黥布,不仅因为他善战,还因为他的绝对服从。譬如巨鹿大胜后,项羽西进至新安,发现原章邯部属有反状,就命令黥布等夜坑秦降卒,黥布没有二话,果然将二十万人全部活埋!这回黥布受封为九江王,想来对他这个作为主封者的西楚霸王该是心存感激的。于是便派人用快马向九江国发出一令,命令黥布速速率所部星夜北上击齐!
出乎项羽意料的是,黥布居然托病不来,只派了个部将、带了数千人马来应付!
项羽雷霆大怒。如果此时黥布就在身边,说不定就会立刻抽出他的佩剑!
就在这时候,侍者进来向他呈上一封书简。
信是张良写来的。
很明显,张良的用意是诱使项羽放弃对刘邦的警戒而集中兵力去对付三齐。
也不能过低估计项羽的智商,以为他一看此信就会中计。更何况此时项羽身边还有年高而多智的范增,何事能骗过此老眼睛!但无论如何,《史记》和《汉书》张良传都作了大体相同的记载:“项羽以故北击齐。”以故,指因张良来信之故。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项羽作出“北击齐”的决定,张良来信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更为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他依然沉醉于巨鹿大捷时“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史记》本纪)那种自我膨胀的状态中,因而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威势和力量,以为田荣那小子他一出手便可降伏的,然后再回师西进去收拾那刘邦老匹夫不迟!
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冬,项羽封他的部将、秦时曾为吴县县令的郑昌为韩王,去统辖韩地,以阻挡汉王刘邦继续东进;接着就亲率北伐大军,星夜赶至齐楚边界城阳(今山东菏泽东北)。田荣这边也立即发兵应战,双方对峙于古河道两岸。一场鏖战即将在此展开。
大战在即,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田氏与项氏的一段恩怨。
事情还得从田荣的堂兄田儋说起。田儋和田荣都是战国齐王室后裔。反秦战争一打响,田儋就自立为齐王。他的办法既巧妙又干脆。当时陈涉派周巿攻略魏地,势力一直扩展到田儋所在的狄县。县令紧闭城门,决心固守。田儋假装要杀一个家奴,带着那个被他五花大绑的家奴去叩城门,因为按当时规定杀奴婢先得告官。他就利用这个见官的机会,一刀杀了那个县令,然后召集豪吏子弟宣布说:现在原来的列国诸侯都在反秦自立,我们齐国早在周代就是一个封建大国;我田儋,本来就是王族,所以应当做齐王!但田儋自立为王不久,就在一次救魏战役中败于章邯而被击杀,于是田荣便乘时登上了齐国政治舞台。他收拾田儋残部,逃亡到东阿,得到项梁救助,击退了章邯。就在这时,齐人拥立了战国时齐王建之弟田假做齐王。田荣一听大怒,引兵归齐,赶走田假,另立他的侄子田儋之子田巿为齐王,自任相。田假逃亡到楚,受到了楚怀王的保护。后来章邯气势更甚,项梁要田荣出兵合击章邯,田荣则以楚杀田假为条件,不杀便拒绝出兵,结果项梁兵败战死。项羽在分封时抓住此事非但不封田荣,还将齐一分为三:原来田荣拥立的齐王田巿改封为胶东王,另外又封了两个王:田都为齐王,田安为济北王。
田荣最无法容忍的是,田都竟然也封了齐王!田都什么东西,不就是他田荣手下的一个将领吗?当初章邯围赵,项羽率军救赵,田荣拒绝出兵,田都却违抗他的命令,私自拉了一支队伍去救赵,并跟随项羽入关。这回他拍上了项羽的马屁,有了这个什么西楚霸王做靠山,竟想爬到他头上当起齐王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田荣立刻作出强烈反应。他要田巿继续留在临淄当他的齐王,不许他遵照项羽的分封到即墨去做胶东王。又命令全体将士严阵以待,倘若田都胆敢来接管齐国,坚决予以迎头痛击。一心想当齐王的田都果然来到,但他哪是田荣对手,刚交锋几回,部下士卒就丧失殆尽,只好逃到西楚霸王那里去哭诉了。田荣大获全胜,正要向齐王报功,齐王田巿却不知去向。原来田巿生性胆小,不敢抗西楚霸王的命,偷偷溜到即墨去当胶东王了。田荣勃然大怒,率兵追至即墨,竟一刀结果了小侄子的性命,干脆自立为齐王。接着向西进军,击杀济北王田安,一并据有了三齐之地。
田荣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便想到去联络那些同样对项羽怀有不满的人,以结成联盟,共同抗楚。
他想到两个人:彭越与陈余。
彭越,字仲,昌邑(今山东金乡西北)人。曾在巨野泽一带打渔,并入伙为盗。陈胜、项梁先后起事,有人劝他说:如今许多豪杰都在反秦,你也可以出来闯一闯了吧?彭越说:两条龙刚刚开始在斗,再看看吧!又过了一年多,泽中聚起了百余人要他做头儿,彭越起先不想当,众人强请,他说:你们要我当头,那就得听我的号令。现在我命令:明日太阳一出来就集合,迟到者,斩!第二天迟到的有十几个人,最迟的一个到中午才来。彭越说:有这么多人迟到,总不能全杀吧?那就杀到得最迟的那一个!众人都笑了,说:何必如此较真呢?我们以后不迟到了就是!彭越硬是将那个中午才到的人处斩,并设坛祭祀,发布军令。众人大为吃惊,从此令行禁止,谁也不敢违抗。彭越便带着他的队伍开始攻城略地,其间也曾协助过刘邦攻打昌邑,但更多的是独立行动。这样到项羽分封时,彭越寸土未受,而此时他手下已拥有万余人马,不受任何人统辖,横行于赵、魏一带。
田荣派人向彭越发去一信,宣告他已立为齐王,赐给彭越将军之印,要他经由济阴去攻打楚国。彭越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在田荣手下当个将军,不过他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立刻率众南下。楚国的主力部队这时已由项羽统帅北上击齐,只好临时推出一个曾当过县令的萧角来,仓促组织一支队伍去抵挡,结果自然是彭越大获全胜。
再说陈余。
介绍陈余,不能不提到张耳。他们是同乡,都是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陈余年少,尊张耳如父。二人志同道合,成了生死之交——古时称之为“刎颈交”。秦始皇灭魏,听说二人是魏的名士,悬赏“千金”捉拿张耳,悬赏“五百金”捉拿陈余。他们只好改姓更名,逃亡到外乡找个门卫一类差使生存下来。一次官吏鞭打陈余,年少气盛的陈余想要跳起来反抗,张耳暗中踩了他一脚,提醒他千万要忍住。事后张耳对陈余说:当初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如今你怎么连这么一点小屈辱都受不了呢?反秦风云初起,二人同去投奔陈胜,很快受到了重用。此后在奉命去攻略赵地和先后拥立武臣、赵歇为赵王等过程中,张耳为相,陈余为将,相互尊重,配合默契。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二人的关系竟会从刎颈之交的好友变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裂痕出现于巨鹿大战中。其时张耳与赵王歇同在巨鹿为数十万秦兵所围,城内食物已尽,形势危如累卵。陈余则在城外收集到数万兵卒,自度力单势薄,不敢与强秦交锋,暂时驻扎在巨鹿之北。焦急中的张耳怒气冲冲地给陈余写了封信,派出张黶、陈泽两个使者设法缒出城去,送给陈余。信中责问陈余:你我曾结为刎颈之交,如今赵王与我命悬旦夕,而你拥兵数万不肯相救,所谓生死情谊何在?倘若你能守信,为何不快与我等赴秦军共死?陈余读信后对两位使者说:我不是不肯救援,只是想到出击终究不能救赵,枉自白白耗尽兵力罢了。我之所以不想现在共死,为的就是将来能为赵王、张君报复秦军。倘若如今共死,不啻以肉投饿虎,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陈两位使者说:事情已急到这个地步,还空说将来做什么,要紧的是拿出共死的行动来表明自己的诚信!
陈余无奈,只得派出五千人让张、陈带领去尝试进攻秦军,结果是全军覆没。两个使者也同时战死。
项羽率师北渡黄河,破釜沉舟,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攻破秦围,章邯被迫降楚。巨鹿解围后,张耳和陈余这对老友在尴尬的气氛中重新见了面。张耳一再责问陈余为何不肯出兵相救,言语间甚至怀疑他派去的使者张黶、陈泽也是陈余杀的。多次解说张耳还是不信,陈余便愤愤地说:想不到你对我的成见这样深啊!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将军吗?大不了不当就是!说完脱下将军印绶扔给张耳,顾自去了厕所。等他回来,张耳已佩了他的印绶。据《史记》及《汉书》本传记载,张耳是在他左右的促使下才这样做的。但无论如何,这对生死好友从此分道扬镳,张耳随同项羽西进入关,而陈余则独自带了几百个要好的部属,到黄河一带沼泽之地打猎捕鱼,过他们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
这回项羽分封,改封赵王歇为代王,封张耳为常山王;对陈余,开头连提也没有提到,后来因有好些人为他说好话,项羽总算给他封了他所在的南皮(今河北南皮东北)附近的三个县。听到张耳率领部属、摆出常山王的威势去就国的消息,陈余发怒了:好个项羽小子,你做事也太不公平啦!
他要反项,却苦于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力。
田荣准确地估计了陈余此时的心态,刚要派遣使者去游说陈余共同抗楚,陈余使者却先已来到临淄。田荣听说陈余要借兵,当下一口答应,派出将领带着兵众随同使者前往。陈余出动三县兵力连同田荣的援军,一起冲向赵地,猛攻张耳。刚做了几天常山王的张耳,猝不及防,连战连败,逃出了赵境。眼看身边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他不知该去投奔谁:西边是汉,东边是楚;刘邦曾是他的旧友,而项羽曾是他封主,若论实力,则汉弱而楚强。他决定去投楚。就在这时,有个叫甘公的星象家,牵强附会地把天上某个星象与刘邦对应起来,说:楚虽强,后必属汉。于是张耳便匆匆收拾残部,仓皇西行奔汉。拜见刘邦时还送了一份见面礼——途中被他打败的楚军守将项婴的一颗头颅。
以上的态势说明,项羽是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向三齐发起征讨的。
但这位西楚霸王威风依旧,见田荣前来应战,大喝一声,纵马直逼。田荣奋力招架,又哪里抵挡得住!楚兵潮水般冲过古河道,齐兵迅速败下阵来。据《史记·田儋列传》记载,田荣从城阳败退的路线不是回国都临淄,而是去了平原。紧接着一句是:“平原人杀荣!”平原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北,已接近与河北边界。也许田荣是想去赵国从陈余那里获得援助吧?猜测无据,只能成为历史之谜。
对田荣与项羽的这段恩怨,历来论者多以为起因于项羽分封不公,也有持相反意见的,如清代王鸣盛。他在《十七史商榷·田荣击杀田巿》中说:
项羽主约,人皆称其不平,而此事则未可非。荣逐田都,杀田安,且击杀田于即墨,而并三齐以自王,何其戾也!夫儋与荣、横三人为从兄弟,实齐之疏族;而假为故齐王建之弟,假之当立甚于儋。其立也,又非取之儋子,荣必欲杀之,悖暴已极,乃因此仇项氏,以德报怨,又并儋子市而杀之何哉?诚丧心害理之尤者!项氏之败,半为田氏牵缀,不西忧汉,而北击齐,以此至亡。
最先打出反项大旗的田荣被齐国人自己杀了,项羽心中的三齐之患是否就此平息了呢?
不,远远没有!
在溃不成军的田荣残部里,忽而冲出一个青年人来,他立马横刀,一声号令,应者云集,很快又聚集起数万兵马。他拨转马头,发声喊,全体将士一个个犹如猛虎下山,再次冲向城阳战场。
这个青年人就是田荣之弟田横!
项羽闻报大怒,所到之处,见人就杀,遇城就烧。
但他愈是杀、烧,聚集在田横周围的齐人反而愈多!
就像当年田荣立他的侄子、田儋之子田巿为齐王那样,田横也立他的侄子、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任为相,同项羽打起了持久战。
齐和楚,在春秋战国时期都曾是大国、强国。《史记·货殖列传》称历史上齐桓公曾“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民之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大国之风也”!有“大国之风”的民众,往往比较守旧,却有浓烈的故国之情,一旦面临外敌侵入,就会激发起同仇敌忾,凝聚为坚固的长城。
项羽久战不下,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使者的快马从南边飞来,带来了一份惊人的战报:汉王占领彭城!
项羽像一头误入捕猎圈的雄狮,已被忽东忽西不断出现的火光和喊杀声弄得精疲力竭。但这一回,他还是不得不退出城阳战场,放弃三齐,回师南下。要知道彭城可是他西楚霸王国都所在啊!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