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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悲歌:“时不利兮”“天亡我”!

大汉帝国 萧然 31991 2021-04-06 04:38

  乌江悲歌:“时不利兮”“天亡我”!

  刘邦与项羽三次隔涧较量

  让我们回到对峙于广武东西二城已有数月之久的楚汉二军。

  上节说到东西二城中隔一山涧,仅有百步之遥。这个独特的地理条件,为楚汉双方不时举行面对面的“峰会”提供了可能。于是,以涧水为栏,以悬崖为台,以蓝天为幕,刘项二雄在这里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旷古奇剧,向世人、后人无保留地裸裎了他们的秉性和灵魂。

  由于从曹咎成皋失守起,敖仓重为汉军所据有,彭越又在梁地多次袭断楚粮,楚军渐渐乏食,项羽不免焦躁,急欲与汉军决战。刘邦的父亲、妻子,还有舍人审食其,被项羽扣为人质留在楚营已有两年多,项羽为了激怒刘邦,这时使出了很残忍的一招:将刘太公绑缚在一块大砧板上,隔着山涧厉声高呼道:刘邦听着,尔若不速速出降,我便烹食尔父!

  据《汉书补注》引《郡国志》说,刘太公是被置于特地筑起的一个土坛上的。文中称:广武“东城有高坛,即项羽置太公于上处,今名之曰项羽堆,也呼为太公台”。此时已是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十月,地处黄河南畔的广武该已进入严冬,高山深涧,寒风刺骨。刘太公是早已过了七旬的风烛老人,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其状其情,一定惨不忍睹。

  项羽又呼喊了一遍,激起了满山满谷的回声,震荡在东西两城上空。

  守城的汉兵立即禀报了汉王。

  刘邦也是人,当听到年迈的父亲即将遭烹这样的人间惨剧时,他的惊骇、悲痛、愤怒可想而知。令人惊奇的是,此刻出现在这个特殊舞台前的刘邦,却仿佛已与那哀号中的老人毫不相干,他镇镇自若,轻松自如,甚至还面带讥讽的微笑说了这样一段话:

  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你)翁,必欲烹而(你)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史记·项羽本纪》)

  因为我俩曾经在怀王面前约为兄弟,所以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既然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那么你现在要烹食的就是你父亲,我反而退居为次要当事人,所以“幸分我一杯羹”:希望也能分给我一杯肉汤喝喝!

  但如果查阅一下《史记》和《汉书》,既不见有刘、项“俱北面受命怀王”的记载,更看不到两人“约为兄弟”的踪影。很可能,这其实是刘邦临场发挥出来的“情感”战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能够作出如此冷静和机智的应对,不仅说明他有极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也表现出很高的智慧。

  当然,刘邦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道德代价。的确,像“幸分我一杯羹”这样的话只有将自己的人性完全换成兽性后才能说得出来,后人也往往以此责难刘邦。新近有学者著文,将此“分羹”说与本书第一章中写到的从车上推下一对儿女那件事联系起来,指责刘邦“既不孝,也不慈”。如果诸位要我说说对此的看法,我倒想冒一次天下之大不韪,为刘邦辩解几句。我觉得这与第一章里写到的那次生死选择有所不同。那时是马疲车重,追兵在即。可以有三种选择:刘邦却选择了最不应该选择的一种:保存自己,丢弃孩子。为此他不可能不受到良心的谴责。这一回项羽给了他两种选择:或者出降,或者眼看着父亲被烹。其实,项羽想要的只有一种:出降;刘邦能够选择的也只有一种:拒降。那么能不能运用软的一手,譬如跪下来痛哭流涕要求放过老父呢?显然不能。要知道这不是在做游戏,而是在战争。所以如果我们试着将自己置身到那样一个特定环境中去作些思考,恐怕对刘邦的此种行为多少就会有几分理解。人质之所以能造成巨大威胁,就在于被扣押一方的重视。因而在某种特定情境下,故意装作对人质毫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倒反而成为解救人质的一种策略。当然这要冒很大的险,因为说到底这是一场人性的赌博啊!

  刘邦大概就是在一种赌博心理的支配下,做了那种表示和说了那样一番话的。他与项羽“搏”的是各自的心理承受力,看谁能忍到最后。这也就是说,刘邦内心并非真的对父亲将被烹就那么一点不在乎,综观他对父亲的行事,应该说还是有点孝心的。当然,像“幸分我一杯羹”那样毫无廉耻的话,也的确只有刘邦这种性格的人才能说得出口来!

  果然,“项王怒,欲杀之”。项羽发怒,是因为在那短暂的一刻里,刘邦的厚颜无耻、毫无人性超出了他的想象,从而粉碎了他的计谋。项羽虽有“妇人之仁”,但在他冲冠一怒之下冒出“欲杀之”的意念的确很危险,我们不能不为刘太公捏一把汗!幸好,这时有个人站了出来,化解了这种危险。还是那位“心在楚营心在汉”的项伯,第三次为刘邦说了好话。他对项羽说:天下大势如今尚无定局,凡事不要做得太过才好。况且像刘邦这样闯荡天下的人,往往不怎么顾及家人的。再说你杀一个老人,对战局不会有任何益处,很可能还会招来祸害。项羽无奈,只好作罢。

  第一次较量,就这样以项羽的彻底失败告终。

  几天后,项羽又向刘邦单独提出挑战,他在送给刘邦的挑战书中说:

  天下匈匈(同“恟恟”,骚扰不安)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史记》本纪)

  关于“挑战”,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中辑录颇多,并作了点评。他说:挑战就是“挑身独战”,亦即“斗将”。他认为《穀梁传》僖公元年(公元前659年)可能是有关“斗将”的最早记载。文中国外文献资料也录有多条,以说明西方在中世纪两国攻战亦每每由国君或统帅“挑战”、“斗将”决定胜负,以避免死伤士卒。

  钱先生辑录的资料无论中外皆出自古代。用战争双方的统领者挑身独战这样一种独特的方法来决定战争的胜负,恐怕也只有在古代才能产生。它需要两个条件,第一是技术的条件,要像古代那样武器和装备都还很简单,人的体力和技能还起着主导作用。第二,更为重要的是人性和时代的条件。那应当是一个人性少有羁绊而能飞扬恣肆的时代,是创造奇迹和产生英雄的时代。人们以懦弱为可耻,以勇敢为荣耀,为了某种信念,甚至只是为了争一时意气,实践友朋间一诺,可以毫无顾惜地抛掷自己的生命。

  项羽就该是一个具有这样一些特色的古代英雄。

  但刘邦不是,他拒绝应战。他的回书是:

  吾宁斗智,不能斗力。(《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一看,顿时怒起,腾身上马,率领数十骑精壮,径自冲向涧边悬崖前,高呼挑战。西城汉营中有个叫楼烦的,原是胡人,精于骑射。他飕飕连发数箭,对面东城营前应声已倒了好几个。蓦地里对面冲出一匹乌骓马来,乘着一位披甲持戟的大将,双目圆睁,虬髯猬立,一声怒吼,山震谷应。楼烦吓得倒退几步,待要再射,双手已抖得再也无法弯弓搭弦,急回营壁,不敢复出。有人认出,那乌骓马上大将便是项羽,便飞报汉王,说是项王单挑汉王出战。

  刘邦不甘示弱,跨马整队趋出,与项羽隔涧对话。

  项羽叱声道:呔,刘邦,汝敢与我亲斗三合否?

  刘邦道:我倒很想与人亲斗数合,以舒筋骨。只是尔身负十大重罪,已是缧绁中人,难道还配与我单身独战吗?

  项羽怒斥道:休得胡言!我起兵反秦至今七载,被坚执锐七十余战,所战必胜,所击必破,乃得为西楚霸王,何罪之有?

  刘邦道:尔且稍安毋躁,听我慢慢数来。

  刘邦所数项羽十大罪状,《史记·高祖本纪》有记。负怀王之约,不让刘邦王关中而封为汉王,被列为第一大罪。其余大罪是:杀宋义,擅入关,烧秦宫,戮子婴,坑秦卒,弑义帝,以及分封不公和为政不平。据此,刘邦认为项羽已经没有资格向他挑战:“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余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

  项羽气极,也不答话,只是将戟向后一挥,便有无数弓弩手冲到前沿一顿猛射。霎时间箭镞如蝗,飞过断涧去。这边刘邦刚要回马,却不防一箭飞来正中前胸,剧痛难忍,却突然弯身护足大叫道:蟊贼可恶!哪里不好射,偏射我足趾做甚?

  近旁两个侍从官却明明看到箭已中胸,血流如注,一时大惊,赶忙扶汉王下马、入营,拥至榻前安卧。当即召来医官,取出箭镞,敷上疮药。医官嘱咐卧榻静养,刘邦却喝令退下,厉声叱道:闭住你的嘴!

  但传言还是不胫而走。对汉王伤情的种种猜测,在东西二城、楚汉二营蜂拥而起,只是心情不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接连几日,东城楚营那边多次爆发起混杂的欢笑声,还时不时传来几声呼喊,道是汉王已经归天。西城这边将士则是疑虑重重,却又不敢多问,不安和恐慌像无法驱赶的烟雾,在汉营中迷漫开来。

  汉营开始军心动摇了!楚军若乘机出击,后果不堪设想。张良趁入帐探视之便,向刘邦说出了此种忧虑,问他能否勉力起床,乘车到军中巡视一周。还在痛苦呻吟中的刘邦,为了安定军心,只好答应再演一出戏。于是医官细心为他敷贴伤口,裹扎胸前;侍从官忙着为他戴上悬有九旒的王冠,穿上行军礼的弁服,然后小心翼翼扶上乘舆。这辆按礼制规定仅次于天子五辂的封国之君的乘舆,置有以黄缯为里的车盖,以毛羽为饰的幢旌,连同庞大的仪仗队伍,开始在汉营中缓缓行进。强忍着疼痛的汉王,撑起一脸轻松欢快的表情,凭轼站立在车前。这支队伍就像一支火把,每到一处便点起一堆欢腾的火焰。郁闷了多日的汉营将士们一齐奋臂欢呼,高高擎在他们手里的戈矛刀戟汇成一片空中森林,遮天蔽日。这欢呼的声浪当即传到了东城楚营,这欢腾的场面也很快由在城楼上值岗的士卒禀报到了项羽帐前,楚营中对汉王是否还活着的猜疑也随之消失。由张良执导、刘邦扮演的这出政治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但如此拼力强忍不到两个时辰,刘邦再也演不下去了,竟倒在了车厢里。一直在旁侍候着的侍卫官赶紧放下车帘,乘舆则照旧缓缓前行。因箭创恶化,医官建议必须绝对静卧疗养一段时间,这回刘邦只好听从。于是索性离开广武,折向西行至成皋疗伤。成皋守将为武王黥布,英勇善战,可保无虞。

  刘邦在成皋疗养了近一月,伤势渐愈。趁这期间,又回了一趟作为汉都的栎阳,置酒设宴,慰问关中父老。栎阳曾是项羽所封的雍王司马欣的国都,不久前司马欣因战败而自刭于汜水上。这回刘邦特命人将其头颅携至栎阳高悬于城楼之上,既示威,亦示安。在栎阳居留四天,又回到了与楚军对峙的广武西城。

  几个月来,刘邦在广武山上与项羽对峙中的种种作为,看似有违人之常情,如果联系到他的特定的社会角色,当也不难理解。这个特定的社会角色便是:他已被封为一国之君,但他现在还要拼死争抢成为天下之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抛弃任何常人珍惜的感情,忍受任何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你若是认同他的这一角色,那么就不能不钦佩他的超常的机智、勇敢和毅力。不过,刘邦毕竟也是人,也有着普通人的人伦关系。他可以成为人之君,但在此之前,他已是人之子、人之夫。从后来的一些举措说明,这次重回广武城后,刘邦就开始日夜想念他的老父和发妻,如何设法把刘太公和吕雉从楚营解救出来,就成了他难以释怀的一大心事。半年后,他试图借助麾下的辩士去说服西楚霸王,使他们久别的父子、夫妻得以重圆……

  事物的发展常常出人意料。刘邦没有想到,这回他不仅实现了父子、夫妻重圆的宿愿,还因此获得了一个最后攻灭项羽的极好时机。

  “鸿沟”从此成了一个典故

  刘邦为从楚营解救父亲和妻子,派出的第一个说客是陆贾。

  《史记》本传说陆贾是楚人,以宾客身份跟随刘邦争夺天下,是个著名的“有口辩士”;汉帝国建立后,曾两度出使南粤,利口辩给,获得了很大成功。吕后称制后期,在促使陈平、周勃将相和解以组成拥刘反吕联盟中,也起过重要作用。陆贾又是汉初杰出的思想家和辞赋家,著有《楚汉春秋》、《新语》等,司马迁写《史记》曾用作参考。《楚汉春秋》早佚,《新语》流传至今。

  但他这次对项羽的游说,却是无功而返。原因史书无录。想来,陆贾是个饱学之士,从今存的《新语》十二篇可以看出,他的学说兼有儒道的特色,行仁尚义而反刑法,一再强调的是“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本行》篇)。他用这一套去说服项羽,无异于方枘圆凿,南辕北辙,遭到项羽拒绝也该是情理中事。

  项羽的拒绝,更增加了刘邦对老父、发妻处境的忧虑,于是又派出了老成持重的侯公再赴楚营说情,同时还带去了一个意向:只要能归还刘太公和吕雉,汉王愿意与项王和解。

  这一回终于获得了成功,侯公也因而被封为平国君。

  侯公其人,史书仅记有其姓而无名,他怎么说动项羽的,也不见记载。明代的甄伟写过一部《西汉演义》,其中侯公说项羽一节颇有可读性。一开头就说项羽如何命刀斧手列于两旁,自己则仗剑坐帐,瞋目虎视;侯公又如何从容而入,大笑不止,一番摇唇鼓舌,居然说得项羽掷剑于地,喝退了刀斧手。这些自然都属向壁虚构,不过也有可参读处。文中所记的侯公,与陆贾的空洞说教不同,他的说辞侧重于一个情字,并针对项羽喜好别人面谀的性格弱点,一再给他戴高帽子,如说归还人质使人家父子、夫妇团聚是“仁爱之至”的义举,此事使“天下诸侯闻知,皆以陛下不杀人之父,正所以广其孝也;不污人之妻,所以昭其洁也;拘久而复与,所以明义也;三者尽而声名洋溢乎中国矣”!于是项羽大喜,立即命侍从官去为放还刘太公、吕雉做准备。

  当然,也不能把项羽看作是轻易就能为情所动的人,他毕竟是一个生性酷烈的霸王。项羽之所以同意和解归还人质,主要恐怕还是出于自身处境的考虑。楚汉战争以来,项羽长期离开彭城,辗转于东西战场间,他在广武东城与汉军隔涧对峙也将近一年。而此时,彭越仍在梁地绝楚粮道,韩信又在进兵击楚,楚军依然处于多面受敌状态。

  据《汉书·高帝纪》记载,楚汉和约如下:

  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九月(指汉王四年,即公元前203年9月),归太公、吕后,军皆称万岁。

  “鸿沟”从此成了一个典故。当我们需要对某种巨大的间隔或区别作出形容时,便会想到这个典故。以鸿沟为中分线,划出“楚河汉界”,这种格局至今我们还可以从象棋棋盘上看到,那是民间以游戏的形式对古代那场战争态势的一种模拟。

  鸿沟其实是一条古运河,约开凿于战国魏惠王十年(公元前360年)。古道自今河南荥阳北引黄河水,东流经今中牟、开封北,折而南经通许东、太康西,至淮阳东南入颍水。其状宛若一张弓,弓背指向东北,弓弦朝向西南。用来作为楚汉的分界线,则背为楚,弦为汉。

  以鸿沟为界,楚的疆土要小于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时的梁楚九郡之地,而汉的区划则大幅度地实现了东扩。因而以鸿沟为界对项羽来说,意味着承认了部分的失败。

  不过无论如何,能够不再相互残杀,实现和平,对楚汉双方都是值得庆幸的事。因而当作为和解的标志——刘太公和吕雉还有审食其回到汉营的时候,隔涧相望的东西二城出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军皆称万岁”,汉军欢呼,楚军也欢呼。

  九月将尽,秋去冬来。按照当时施行的秦历已是这一年的年关。中原大地河水即将冰封,黄菊傲霜怒放,雁行在天空呀呀飞过。自陈胜揭竿而起后,这片经历了七年烽火燃烧的土地,第一次有了一种祥和的气氛。

  西楚霸王项羽率领着他的以八千江东子弟为基干的军队,离开广武,策马东行,回到他们阔别已久的国都彭城去。

  汉王刘邦也准备下达命令,择日西还栎阳。

  明代李贽读史至此,突然写下六个字:

  项羽毕竟忠厚!

  说项羽忠厚,是因为他相信了战争中几乎不可能有的诚信。《孙子兵法》开宗明义第一篇就说:“兵者,诡道也。”什么和约、和议,千万别过于当真。

  正当刘邦准备西归时,张良、陈平提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建议:东进。两人认为汉已有天下大半,楚军则疲惫而又乏食,这正是灭楚的天赐良机,决不可放过;要不然,就是“养虎自遗患也”!(《汉书·高帝纪》)

  刘邦一听立刻醒悟:对呀,此时不灭西楚,更待何时!于是在派人护送刘太公、吕雉入关的同时,一面迅即点兵东进昼夜兼程追赶项羽,一面遣使快马向韩信、彭越传令,命他们迅速率兵至固陵会合,共击楚军。

  就这样战争之神刚坐下还没有喘出第一口气,就又张开它的黑翅膀从广武起飞。

  张良、陈平的这一建议,显然有背于起码的诚信,也违反了已经长久苦于战乱的百姓的意愿。但若是从刘氏夺取天下、建立大汉帝国来说,却又是立了大功。

  固陵,故治在今河南省太康县南部,秦置县,汉改称固始。《郡志》记其形势称:“襟带长淮,控扼颍蔡,为一方巨屏。”又云:“西汉之时,其俗急疾,有气势。”刘邦选定在此与韩信、彭越二军会合,希望能一举全歼在回归彭城途中毫无戒备的楚军,完成预期大业。

  这时已是十月,即汉王五年(公元前202年)新年。

  汉军前驱抵达固陵已近黄昏,得侦骑回报楚军已相去不远,于是就择定在梅林山下安营。自此山隘口至蚌港,一路皆是山险,既可置伏兵,也可守御。一切部署就绪,但等韩彭两军一到,一场会歼楚军的大战便将在此梅林山一带打响。

  但一直等到第二日午后,还不见韩、彭到来!

  接连派出的侦侯回来的禀报都是一句话:不见影踪。

  就在这时,已经获得情报的楚军却猛扑过来了!冲在头里的便是一手鞭打着乌骓马、一手挥舞着长戟的项羽。西楚霸王这回专要找负信弃义的刘邦拼杀。他左冲右突,吼声如雷,无人敢于抵挡。跟随其后的数万楚军也一个个如猛虎下山,见人就杀。眨眼间,汉军尸横遍野,四散溃逃。

  幸得修筑于梅林山下的壁垒甚为坚固,刘邦退入营帐,下令固守勿战,项羽也只好回营。

  汉军此次大败,不仅败在军事上,更败在道义上。而大败的主要原因则是韩彭两军没有依令来会。

  据《汉书·高帝纪》记载,刘邦在召集臣属商议时,他与张良有以下一番对话:

  [汉王]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

  良对曰:“楚军且破,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越,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

  张良对韩彭二人的心理分析,可谓入木三分。韩信攻占了齐地,但他当齐王是自己要求后刘邦才勉强封的,所以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另外,韩信是淮阴人,属楚地,更希望封地中包括他的故乡。彭越也早定了梁地,当初是因为魏王豹在,他才只当了个魏相;可如今魏豹已死,彭越还只是个魏相,他心里自然不会满足。因而张良认为这次韩、彭不从命的原因是:“楚兵将破,未有分地。”如果说秦破后,有了项羽主持的第一次“分天下”,那么如今楚又将破,就该有第二次“分天下”。你既要人家卖命到前线去拼杀,夺到的天下又想独吞,人家自然不干!据此,张良提出用分割土地的办法来吸引韩、彭:“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

  两人中,更值得注意的是韩信。彭越早就脚踏汉、楚两条船,所以这次没有率兵来会当属逻辑必然,据《史记》本传记载,他的借口是:“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而韩信自登台拜将后,对汉王刘邦一直惟命是从,这回可是他第一次抗命,史书没有留下他对此作出的任何解释。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尽管韩信先后拒绝了武涉、蒯彻的“三分天下”之说,但实际在他内心已有相当程度的认同,以至渐渐产生自视为第三种力量的意识,此种意识的外化,就是这次抗命行动。

  刘邦接受了张良的这一建议,向韩、彭作出了分割土地的承诺,两人果然引兵而至。

  一切似乎很顺利,却不知一个很大的麻烦已经悄然埋下了。因为刘邦的这一承诺,意味着他实际上承认了他与韩、彭的关系已降格为并列的盟约关系,不再是从属的臣君关系。这一点,对一直明确作为汉王臣属的韩信来说,改变更大。在当时,盟约的双方似乎都还没有来得及深入想一想:若照此盟约发展下去,灭楚以后将会出现怎样一个局面呢?

  但不管怎么说,韩、彭与刘邦的盟约关系总已形成。与此同时,刘邦改封武王黥布为淮南王,一面命将军刘贾进兵楚军后方寿春,一面派使者向其守将大司马周殷劝降。周殷果然叛楚,举九江之兵以迎淮南王黥布,同随刘贾归汉。

  这时刘邦麾下的伐项大军,除汉军外,还包括了韩、彭和九江之军,总约四五十万,与屡经消耗而得不到及时补充的楚军相比,形成了强大的优势。

  汉王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联军围楚军于垓(gāi)下。

  楚汉战争的最后一役——垓下大会战的战幕拉开了,西楚霸王项羽将在此奏出他短暂的一生中最惨烈、却也是最辉煌、壮丽的最后一个华彩乐章。

  《垓下歌》:千古悲情绝唱

  垓下,在今安徽灵璧东南,沱河的北岸。东、西、北三面环水,形成一个弧形大湾,地形十分险要。又有金山、银山两大土丘,传为当年的瞭望台。据说近年来曾几次从土中挖出戈矛、箭镞及护心镜一类残物,证明此处在古代确实曾有过激烈的鏖战。

  根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垓下大会战前的态势是——

  楚军,约十万;

  汉军,有三十万。

  汉军三十万由韩信统领。其阵势的排列是:韩信自当正面,将军孔熙居左,将军陈贺居右,是为第一线。刘邦在后,是为第二线。周勃、柴将军在刘邦之后,是为第三线。

  这一记载说明,垓下之役的主将和直接指挥者是韩信。这是韩信第一次与项羽在战场上刀戈相见。汉军诸将大都有败于项羽的经历,因而怯于与之交战,唯独韩信渴望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以便通过与这位八年来战遍天下无敌手的大将军的直接交锋,来检验自己的军事才干,并希望一举歼灭之,以建立自己的旷世奇功。因而可以想见,素来善于细致调查地势、敌情,善于因时因地出奇谋,善于充分发挥不同兵种特长的韩信,这次肯定更精心地做到了这一切。此外,再加一条:严守四周各关隘险阻,切断楚军来自彭城等处的任何增援,使垓下楚军成为瓮中之鳖。

  刘邦自然是这一战役的主帅和总指挥。他曾屡屡败于项羽,因而这次对韩信应该是充分信任的,希望借助这位军事天才之手一举攻灭项羽,完成他的统一大业。为确保韩信成功,刘邦动员了他的全部军力。从散见于《史记》、《汉书》诸篇中的记载来看,参加垓下会战的汉将,除去上文提到的周勃、孔熙、陈贺、柴将军外,还有曹参、樊哙、灌婴、张苍、郦商、傅宽、薛歙等等,这是一个空前强大的阵容。

  但韩信的第一仗还是打败了:“淮阴先合,不利,却。”(《史记·高祖本纪》)

  这是韩信自登台拜将以来的第一次失败。

  这次刻骨铭心的失败,让他领教了什么是西楚霸王的神威。看来失败的原因,可能是韩信还无法适应和掌控项羽那种霹雳闪电式的战斗风格。古代战争兵器简单、装备原始,具体表现在战场上的主要就是人的体力和精神的拼搏,因而战斗风格极具个性化,通常就是主将性格的反映。《吕氏春秋·十二纪·论威》专论军队之“威”,认为威是由多个因素合成的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其核心便是主将那种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品格。文中生动地描述了“威”一经行使后,那种神奇的克敌制胜的力量“窈窈乎冥冥,莫知其情”,兵刃未接而“敌已服矣”!这些话就像专为项羽写的,当年刘邦在彭城五十六万伐楚大军旦夕之间化为乌有,足证项羽就有这样一种超物质的神奇的威力。

  失败的痛苦教训了韩信,第二次交锋他就改变了策略:先使分别由孔、陈二将率领的左右侧翼去与楚军交战,获得小胜,然后“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韩信究竟是如何乘着小胜诱项羽出击,再发起总攻终获大胜的,史无详记。黎东方在《细说秦汉》中说是用了“相同于希腊人在马拉松的两翼包抄的战术”。一些演义类著作和民间传说,则大多以为用的是多处设伏、总称为“十面埋伏”的战术,虽无文献可据,倒似乎颇合楚汉双方当时战争态势,似有相当的可信度。只有先设法屡屡消耗项羽那种掀天揭地的威力,使其精力殆尽后,才能与之直面交锋,而多处设伏正是消蚀其威势的一个好办法。《六韬》之五《豹韬》将伏兵与车骑的结合称之为“乌云之阵”:“所谓乌云者,乌散而云合,变化无穷者也。”项羽一旦闯入了“乌散云合”、“变化无穷”的伏兵圈,就像野狮钻进了栅栏,他左冲右突,狂怒咆哮,要交锋却苦于见不到直接的对手,要冲决却又找不到突破口。如此积以时日,加上援兵和粮道全被切断,士卒伤亡日多,粮食几近告罄,精疲力竭的西楚霸王自然不得不败下阵来。

  同韩信一样,项羽现在也尝到了生平第一次失败的滋味。

  成王败寇。

  除了《史记》,中国皇皇的史书典籍中,几乎找不出一部曾对因失败而被视为“寇”的人物作过客观公正而又有血有肉、有情有致记述的著作。

  感谢司马迁,是他用他那管神奇的笔,为我们活灵活现地描摹了项羽这位盖世英雄失败后生命的最后时刻里,那颗依旧狂傲地搏动着的心,和狂傲深处的尊严、无奈与痛苦。

  我努力让自己沐浴在《史记·项羽本纪》营造的氛围里,跟随在这位此前不知失败为何物的西楚霸王身后,尝试着为读者做一次尽可能忠实的转述。

  这个三十刚出点头的江东汉子,此刻正在走向他的营帐。

  蹄声阑珊。

  严冬冰封着淮北平原。从沱河那边吹过来的刺骨的西北风,把辕门前那面“楚”字帅旗刮得拍拍直响。

  乌骓马立定。

  项羽猛一下滚落了鞍。早已候着的两个侍卫分别接过了他手中的长戟和铜盾。解下铁盔时,他用力喷出了一大蓬热气。热气消散,裸裎出一个高挺浓黑的椎髻。他的黝黑的脸颊上明显有两处血痕,杂乱的虬髯不驯服地在两耳下飞张着。他转身弯了弯八尺有余的身躯向营帐跨出第一步时,突然咬了咬牙。笨重的战靴吱咕响了两声。为了对付汉军随时有可能出现的袭击,战靴已有几昼夜未脱,脚肿胀得似乎已与靴皮粘到了一起,下马跨第一步总是痛得像刀割。但撩开帐门后,他立刻倔强地昂起了头,且有意重重踩了一脚。

  现在这位失败的英雄已解甲横躺在行军榻上,微微合上了那对开战以来一直昼夜圆睁着的、据说有两个瞳人的眼睛。

  已近三更了吧?冰冷的月亮临照着这个制造死亡的战场。忽而,从角鸣风响之中,隐隐传来了阵阵歌声,凄清哀婉,如诉似泣。起初仅有一两处,随后又增加了三两处,渐渐地终于汇成了四面。这是一些特别的歌声,是楚地士卒再疲劳也无法不听、听了又无法不动情的歌声。因为那是些用楚声唱的楚地歌谣。楚军大多来自楚地,他们长年苦战在外,又值此寒冬之夜、溃败之时,一听这些已与他们的血肉融为一体的乡曲,何人不起思乡之情?

  项羽蒙眬中听得这潮水般的歌声,从榻上坐起惊问:难道楚营已被汉军攻破了吗?因何唱楚歌的人如此之多!

  躬身在两旁的侍卫没有人敢回答。项羽怒叱一声,这才有人壮壮胆说出了实情:歌声先由汉营传出,接着楚营中就有人跟着应和,开头还只有稀疏零落的几处,很快就越来越多,已分不清究竟是哪个营在唱。随后就有人偷偷出营去,有逃跑的,有降汉的,现在已乱成一片。

  原来这是汉营中张良等智囊人物策划的一场心理战,目的是要涣散楚营的军心。

  项羽一跃而起,从帐上摘下佩剑,抽剑出鞘,双目怒睁。待要发作,却忽而仰天一声长叹,又插剑入鞘,缓颜向侍卫摆了摆手。那意思是随他们去逃去降吧。

  四面的楚歌声还在继续。项羽随手拨弄着盆炉中的炭火,火光映红了他铜铸铁浇般的脸膛。备酒!他轻轻说了声。左右两个侍者刚要进帐去取,却见帘子一闪……

  我突然停住了笔。因为帘子一闪,将从帐内走出一个绝色女子来。

  这个女子出现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恰当其时。

  仔细揣摩《史记》原文,司马迁之所以能把项羽的失败和死亡写得如此悲壮、凄美,其中起到出神入化作用的,是他在酷烈的战争场景中,引进了“美人”这个柔性元素。

  现在让我们暂时撤离垓下战场,来到多少年后的一所专为收押宫刑罪犯而设的特别监狱,看看司马迁在怎样创造着这失败和死亡之美。

  此处方不过丈,密不透风;墙角置一炭盆,使之保住一定温度,因类似养蚕所用温室而被称为蚕室。

  夜已深,蚕室寂静得只留下灯芯轻微的咝咝声。昏黄的油灯光束在晃动,工工整整用汉隶写在竹简上的《项羽本纪》已进入尾声。竭力忍受着宫刑的痛苦和屈辱的太史公,此刻仿佛已物我两忘,只觉得自己已随同从前线撤退下来的项羽来到了充满着悲凉气氛的楚帅营帐,切近地观察着这位纵然败亡在即、却依旧铁塔似地端坐在四面楚歌声中的西楚霸王。听到项羽叫出一声“备酒”,太史公立刻知道项羽其实是想借酒浇愁,那是一种思念江东父老的乡愁,一种人难与天命抗衡的亘古大愁。于是接下去写道: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

  就在写“中”字的最后一竖时,他那一直专注着的心猛地受到了重重一击,剧烈地鼓荡起来。在这瞬间,太史公依稀得到了某种天启,抑或神谕,一股巨大的创作冲动控制了他,年轻时游历江淮间的诸多见闻又潮水般向他涌来,一个悲壮、凄美的画面迅即组合而成。三年反秦战争,五年楚汉战争,全是用男人的血性和戈矛刀戟撞击出来的。这也难怪,因为毕竟那时的战争是男人的专利。但现在,当他面对一个浓缩着历史风云和炽烈的情性的英雄即将走向灭亡的此刻,他突然觉得可以写、也应当写一位女性,哪怕只写几行字也好。他这样想时,已分明看到那个绝色女子用精致的托盘端着酒食从帐内袅娜而出。美人姓甚名谁已无关紧要,那就随便找个姓或名叫“虞”吧。他快速将笔伸入漆罐饱蘸黑漆,一挥而就——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一个失败的英雄,加上美人,骏马,和一首横空出世的《垓下歌》,数一数总共才八十五字,中国美学史上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审美经典,就这样在瞬间完成。

  《垓下歌》唱出了在那个沧海横流的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人在大起大落中的逞意和无奈。虞姬是柔美的化身,骏马是刚烈的象征,它们的共存和同亡强化了这个主题,并使这种悲剧的美臻于极致。

  英雄加美人可说是古希腊那些具有永恒魅力的神话故事的基本模式。如著名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便是一个由英雄争夺美女而引发的一场大战的故事。但在东方,特别是在中国,在独特的意识形态的笼罩下,美丽的女性不被视为“祸水”,也至少是男性成就大功业的腐蚀剂。英雄典型关羽是绝对不近女色的,而为貂蝉所惑的吕布,尽管武艺超群却只能被视为反面人物。至于《水浒》中武松等英雄,更大多靠杀女人起家。因而在中国古代,司马迁笔下的这个项羽与虞姬的经典故事,几乎成了绝无仅有的历史绝唱。

  很显然,司马迁的这种独创性的做法,是很难获得那些持保守观点的正统历史学家所认同的。在他们看来,《史记·项羽本纪》中的这段记载杂有几根随风飘来的“蛛丝”,须细心予以剔除才好。因而当它进入《资治通鉴·汉纪三》时便成了这个样子:

  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何楚人之多也!”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垓下歌》不见了,虞美人和乌骓马也都被逐出了历史!

  但那些感情丰富的文学艺术家,却又偏偏不肯买正统历史学家的账。他们不仅对司马迁杂有“蛛丝”的记载情有独钟,而且还有意游离原来的时代悲歌的主题,将它改造、渲染成为更接近于庸常众人审美趣味的一对英雄美人的生离死别,一场旷古绝世的生死恋情。于是便有了以此为题材的难以数计的诗词歌赋、音乐舞蹈和戏曲绘画。唐时有支教坊曲就叫《虞美人》,后来“虞美人”演变成了一个词牌,再后来又演变成了一个曲牌。宋元以来,调寄“虞美人”的词、曲不知几多。《明词汇刊》还记下了明代词坛一桩盛事:仁和人卓人月与友人相约,限定以“虞美人”调咏虞美人,相互和韵。单是卓人月一人就作有二十阕之多,为项羽扼腕,代虞姬诉怨,回肠百转,长恨千古。大约也是从唐宋起,人们还将此情寄寓于一种名贵的花卉,名之曰“虞美人草”。那是一种草本植物,枝叶婀娜,花若人面,端阳盛开。令人叫绝的是,从此这种花草也就有了与人相通的感情。《梦溪笔谈》、《益州花木记》等书都有记载:人唱《虞美人》曲,此草便应节起舞。宋代辛弃疾以《赋虞美人草》为题作浪淘沙词唱道: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着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

  进入现代后,又有了不少以项虞生死情恋为题材的小说、诗歌和电影、电视。其中张爱玲在上个世纪30年代写的小说《霸王别姬》,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心和柔情,对楚营之夜那种悲凉的气氛,对虞姬自刎前那种柔肠百结的内心,作了细致入微的描摹。一个有趣且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几乎所有以项虞为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写到虞姬是用剑自刎的,“饮剑楚帐”成了此类作品共同的典型情节,往往也是高潮所在。但《史记》原初记载却是到“美人和之”便戛然而止,并没有写到她的死。难道作者们没有读过《史记》?不,他们当然读了,也明知司马迁没有写到虞姬已死,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纯情的烈性女子应该为情而死,像项羽这样的英雄也应该有一女子为他殉情。这样的死是美的极致,而不死,反而是很大的遗憾:“大王真英雄,姬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清·吴永和《虞姬》)那么如何来调和其中矛盾呢?有人解释说:“虞姬之死,史笔无暇及此。”(沈德潜《古诗源》中语)是司马迁“无暇”写,并非虞姬没有死。这样,人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化解“遗憾”的说法。

  不过说虞姬为情而死,也有一定根据。如《史记正义》引了一首出自《楚汉春秋》的虞姬对项羽《垓下歌》的和歌,歌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既已无以“聊生”,很可能就此死去。而《楚汉春秋》的作者陆贾,本人就是楚汉战争的亲历者,他的记述应该有相当的可信度。至西汉末年,刘向的《列女传》正是在引了《楚汉春秋》所录的虞姬的和歌后,接着写道:虞姬“泣下,遂自刎。羽不胜伤之,上马溃围出”。

  无论如何,这位引得无数骚人墨客如此心旌摇摇的奇女子,确确实实离开我们两千多年了。据说至今安徽定远县境内还留有虞姬墓,后人在其墓前石坊两侧镌刻了一副对联:

  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用霜剑和热血写出的人生华章

  项羽就是在这一夜拂晓前突出垓下重围的。十万人马大半死伤,小半出降、逃亡。从者仅有八百余骑。

  虞姬已死或未死,对他来说是一样的:都已是永诀。

  据《史记》记载,项羽的突围还是很成功,以至直到天亮后,汉军指挥部才愕然发觉,原来那座依旧飘扬着“楚”字帅字旗的主营已是人去帐空!

  主将韩信即命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往追项王,务必追获!

  汉王刘邦听到禀报后,又下了一道悬赏令:凡能杀死项羽并献上首级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

  项羽从垓下突围后奔逃的方向,应该是在与虞姬诀别前后就谋划好了的。他如果是想回国都彭城,应走大体是正北方向;若是回故乡下相,则该走东北方向。现在他率领着他的骑队,急急奔驰在淮北平原上。沿途曾多次遇到所在地汉军堵截,项羽依旧威武凶猛,闯过了一关又一关。他的奔逃方向是向南,一直向南!

  他要到哪里去?无人知晓。

  到这天黄昏,骑队来到淮河边。清点了一下,已只剩下百余骑。

  月黑风高。淮河像一条黑色的巨蟒,截断行人的去路。江风刮过时,它更趁势抖动闪着寒光的全身鳞片,向这群不期而至的逃亡者显示它的不容超越的威严。

  尽管已是人困马乏,且又饥寒交迫,项羽还是不敢在此留宿。他估计韩信派的追兵十有八九已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渡过淮河去。他威吓着,喝骂着,命令他的部属火速去沿河寻找船只。他自己也用佩剑威逼着一个老汉夺到了一条船。半夜过后,总算凑到了二十几条大小不一的渡船,勉强让这支已经七零八落的骑队渡过了淮河。

  一过淮河,继续向南急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来了,项羽很可能是要回到江东去。

  呵,美丽富饶的江东啊,那里曾是他的第二故乡,是长江的清泉、太湖的鱼米,滋养了他全身筋骨,吴中子弟有着他多少童年伙伴!后来也跟随叔父项梁起事于会稽郡,带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而西,这些江东子弟后来都成了项氏大军的基干。这些年来,他东征西战,戎马倥偬,却从未忘记过江东。江东啊江东,他相信他依旧能获得江东父老的支持和江东子弟的拥戴;以江东为依托,他定然还能卷土重来!

  骑队来到一个叫阴陵的地方。

  面前支支岔岔的山路,一时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往右走。问了问在田间耕作的一位老农,老农抬手指了指说:往左吧!百来个人一齐勒转马头向左飞奔。照此速度,可望落日前抵达长江边。但是……

  但是他们受骗了:本该向右,那老农却故意指向了左。领头十几匹奋蹄疾驶的骏马,因突然相继陷入淤泥而昂首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原来他们已进入了一片沼泽地,进不能退不得,只好牵着马挣扎着深一步浅一步慢慢走。

  老农为何要欺骗项羽?一般的解释是出于对项羽本人或楚军的怨恨。这当然也可成一说,只是不知其中是否杂有后人在“成王败寇”观念支配下的某些添加成分?也有可能只是一次误会或偶然,不过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猜测而已。无论如何,这一延误却是致命的。灌婴所率领的五千人骑队正是因了这延误之助而终于追到。历经一昼夜三百余里追赶的汉兵,兴奋得发狂地呐喊着,潮水般向这群已陷入了绝境的逃亡者围来。项羽第一次要为自己活命而战了。他从泥泞纵身而起,跃上马鞍。那乌骓马蓦地飞起前蹄,几近直立,一声长嘶,山摇地动。项羽剑劈戟挑,在汉军中杀开一条血路,向东疾奔。部众发声喊,奋力跟上。这样到达东城城郊的山坡下时,再次清点人数,已只剩下二十八骑。

  暴风雨般的马蹄声,连同透骨的寒风一起从山谷那边扑来。项羽望了一下西首即将向城楼滚落的夕阳,知道灭亡的时刻即将来到。他相信有拔山之力,盖世之气,人世间绝不会有谁能战胜他,但又不得不承认垓下之战他是失败了。他在献给虞姬的诗中说:战胜他的不是人,是“时”,是“时不利”;现在他又想到,他的灭亡不是由于战败,而是天,是“天亡我”。我项羽绝不能归降于世间任何人,但可以归降于天!“天亡我”,这是他纵然已经失败却依然狂傲的内心唯一能够接受的结局。

  从项羽后来的举动说明,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断绝了回归江东、卷土重来的念头,接下去将以他正处于鼎盛期的生命,向世人作出一项证明:非人亡我,是天亡我!

  于是他把二十八个最后的追随者召集到一起,眼看着汉军的包围圈正在一步步收紧,说了这样一番话——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yì,砍;劈)旗,令诸君知天灭亡我,非战之罪也!

  这可以看作是项羽的一篇绝命宣言。

  项羽说完这番话,在灌婴指挥下的汉兵已密密匝匝围了几层。项羽将所属二十八骑分为四队,朝向东、南、西、北四面,自己骑乌骓马居中。他指指汉军的某一将说:诸君稍候,看我将他首级取来!随即下令二十八骑向四面驰下,约定在山的另一面分三处集合。他大吼一声,拍马冲去,汉军惊恐四散,他一戟刺中那汉将咽喉,手起剑落,割其头颅绾于腰间。有个叫杨喜的汉军骑将想从他背后追袭过来,项羽圆睁双目一声怒叱,杨喜人马俱惊,吓得紧抱马脖,急速溃逃。项羽来到已如约分作三处集合在山另一面的骑队之中,解下腰间汉将头颅抛掷于地,诸将齐赞:大王神威!汉军不知项羽所在,也只好分为三路,又从四面包围拢来。项羽再次猛地从队列中冲出,左手持戟,右手仗剑,或劈或刺,又斩一汉都尉,剁毙汉兵数十百人。再次重聚自己队伍一清点,仅亡了两名骑兵。项羽笑着对部众说:我这一战如何?众将士齐答:完全像大王事先说的一样。大王若亡,确是天灭,非战败!

  在历史上,对项羽的这种“天亡我”的心态,论者多有诘难,以为至死而不知败之由实在我,而不在天,岂不大谬!不过倘若要项羽临终前来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那恐怕也就不成其为项羽了。想来也唯有“天亡我”这样的托词,才能安定他那颗霸气十足的心,然后一如既往地带着狂傲,带着庄严,高视阔步地走向他传奇人生的终点。

  现在,项羽和跟随他的二十六骑已经逃亡到了最后一站——乌江。

  乌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北,秦时设亭,约略相当于现在的乡。长江在此处大体作南北流向,故乌江位于长江西岸。附近有乌江亭、霸王庙,见证着两千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悲壮、惨烈的一幕。

  项羽因何来此?《史记》说“欲东渡乌江”。这么说,似乎已被他自己扼杀的那个回到江东以图卷土重来的欲念,此时又从心底拱了上来?他在乌江浦的长堤上勒住了马,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滔滔东去的长江。

  一旁有几声异响。他警惕地猛然转身,却看到有条无篷的小船正穿出芦花丛向他这边靠拢来。撑着篙的是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船拢岸后,老者拱手一揖说道:马上这位将军,莫非就是西楚霸王吧?村野老朽在此有礼了!

  项羽在马上还了一礼,说道:寡人正是。请问长者何人?……

  且慢!这位艄公的出现有点神秘,需要插上几句说明。

  他是谁?会不会是汉军潜伏在这里的奸细,或者项羽那些坑、屠、杀行为所造成的无数仇家中的一个?据说项羽不识水性,因而如果用船将他载至江心,结果他性命便变得轻而易举。这的确不失为一种合乎情理的想象,有些演义类作品便是这样写的。郭沫若在上个世纪30年代写的小说《楚霸王自杀》则把这位艄公设计为一个“读书人”,他曾对项羽的反秦寄予厚望,后来因项羽几乎成了秦始皇第二而完全失望,这回就准备将他骗至江心,然后同归于尽。

  我想我还是坚持自定的写作原则:照正史的记载写。

  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这位艄公是乌江亭长,即当地的一位基层干部。他对项羽一开始就出于好意,绝无恶念。在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亭长诚恳地劝告项羽还是应当回江东去。于是两人便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亭长]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项羽本为“欲东渡乌江”而来,但现在他却回答说没有面目再回江东。这中间有个很大的跳跃。这个跳跃对项羽来说是一次生死选择:回江东还有可能生,留乌江则必死无疑。

  刚才他还想选择生,现在却选择了死。

  为什么?

  我以为原因就在这位亭长,就在亭长的善良和真诚,就在他说的那番话里所表现出来的厚道和宽容。

  同样的话,如果项羽依旧处于他霸业的鼎盛期,他会不屑一听;但是现在他感动了,他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项羽一生跋扈飞扬,也许只有这短暂的片刻,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渺小。由这位亭长他想到了江东父老。他曾经有过一个衣锦归故里的愿望,可如今自己已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何面目去见同样善良、真诚,同样宽厚、宽容的江东父老呢?就这样他狠狠心,最终掐灭了东归的欲念。

  项羽是笑着回答的,但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啊!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他听着亭长说那番话时,泪水已在眼眶里滚动,为了掩饰,他仰天一阵大笑,然后作出了不再回江东、实际上也就是选择了死的回答。

  这时候不远处尘头又起,马蹄声也已隐约可闻,追来的自然又是汉兵。亭长急了,又劝说了几句,项羽有力地一摆手,止住了他,随即跳下了他的乌骓马。美女虞姬与骏马乌骓,是司马迁笔下的项羽这位英雄挥剑自刎前的两个伴侣。如今美人已去,还留下这匹骏马。他与它对视的一瞬间,他在它的瞳人里看到了自己。他深情地拍了拍它那汗湿淋淋的肩胛。它懂了,这是主人在向它告别,而且是永别。它挂出了两行清泪。他鼻腔一阵酸热,用手轻柔地捋了捋它那浓密的前鬃。他早已想好,绝不会让它落入汉军之手。一路来曾有过与它同归于尽的打算,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将乌骓马牵至亭长船前,说道:籍骑此马已有五载,日行千里,所向无敌,实不忍心杀之。籍知公为长者,谨以此马赠公!亭长待要辞谢,项羽早顾自回身登上一土丘,对他的部众大声说道:诸君有愿渡江者,可随乌江亭长登船东渡!

  二十六名壮士齐声回答:我等愿随大王与汉兵拼杀到底,同死乌江!

  于是项羽命众骑士全都下马,让座骑自向山林归去。随即他左手持盾,右手嗖地一下将剑抽出了鞘。众壮士不约而同也拔剑出鞘。剑光在夕阳中编织着无数的彩虹。

  已随亭长渐渐隐入江心雾幕的乌骓马,这时突然发出几声裂天长啸。项羽也懂了,这是它在向他告别,而且是永别。

  就在这时,伴随着混杂的马蹄声,重重叠叠的汉兵犹如城墙般从四面围来。

  这该是历史上一次罕见的激烈、残酷的拼杀,直杀得江河呜咽,日月无光。

  郭沫若在《楚霸王自杀》中说项羽用了一种把汉兵的躯体当武器的战术:“他把手里抓着的人像弹子一样乱掷!”“只见人在飞,人在飞,真像肉弹子啊!”郭氏是历史学家,他的说法当有所据。我在《吕氏春秋·贵卒》中也看到过类似的记载。说春秋时中山国有个叫吾丘的,与敌战则“以车投车,以人投人”,就是抓起敌方的车、人作为武器向敌方投去。如果这也是一种战术的话,自然只有像项羽、吾丘这样今古罕见的大力士才能做到。

  毕竟寡不敌众。二十六名壮士相继倒下,现在只剩下项羽孤身一人了。项羽此时也已有十几处创伤,但你从他飞扬恣肆的神采可以看出,仿佛他此刻能够感觉到的不是痛苦,而是精力获得最大释放的舒快和酣畅。一见猎获对象伤痕累累,猎获者立刻亢奋起来。在万户侯和千镒金的强力刺激下,汉军中大小头目争先恐后向项羽冲来。项羽一脚跳上长堤,正要拼力向领头两个汉将砍去,剑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那对据说有双瞳人的眼睛突然射出了奇异的光亮,以致被盯看的那个人迅即低下了头,不敢正面对视。但项羽还是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没有错,那是他的故友、如今在汉军任骑司马的吕马童。于是江水停流了,空气凝固了,在这个正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却发生了这样一幕——

  项王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你)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转过脸去),指王翳曰:“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我把这好处送给你)。”乃自刎而死。

  这个江东丈夫就这样带着“天亡我”的悲叹,死在了自己佩剑下,享年三十一岁。

  乌江为之呜咽,陵山为之哀号。

  项羽是世界古代史上屈指可数的真正英雄。但他是上天特赐给中国、特赐给中国的那个时代的。他身高八尺二寸,力能扛鼎。他的率性和任情,他的酷烈和柔情,还有他的豪气和霸气,无一不源于中华风土的特色,源于春秋战国数百年来那种争强斗雄的时代气质。正由于此,项羽注定是个失败的英雄;更准确地说,唯有失败才能成就其为英雄。我在《大秦帝国·结语》中曾说:“项羽如果战胜了刘邦,那么很可能残暴、昏庸远胜秦始皇,而功业、政绩则无一可与后者相比。但他却是英年而死,死得又如此壮烈,这不仅为他个人生命史加演了一个最光辉的尾声,也为到那时为止的中国历史写出了一篇悲壮的跋文。”现在我再加一句:项羽抽剑一挥,既为那个时代画出了句号,也为项羽式的英雄画出了句号。中国历史从此不可能再出第二个项羽。

  这位率性的英雄甚至临死前还要来一个惊人之举:用自己的头颅作为礼物赠给他的友人吕马童。这绝对是世界顶级黑色幽默了,但在项羽,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他出自真心,就是为了让老友得个最后的便宜,决不会有其他用意。不过信不信由你,一生不知心机为何物的项羽,这回却无意间设下了一个暗藏致命机关的险局,就看你是否识得、能否赢得了!

  我们且看下去——

  项羽话刚落,所有杂响——厮杀声,喘息声,兵器撞击声……立刻全都屏绝。

  出现了一个短暂的膛目结舌的冷场。

  所有汉军将士都怔怔地望着,无人敢移动一步。

  一道寒光在空中划过。

  然后是血光四射。

  蓦地,人们一下子都异乎寻常地清醒过来,立刻展开了一场不顾死活的拼搏争抢,就像一群饿极了的野兽用坚爪利牙拼搏争抢某一猎获物那样。

  可惜啊,竟没有一个人能识得这是一个暗藏着致命机关的险局!

  项羽已声明头颅是送给吕马童的,但拼搏争抢的实际结果却是——

  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请注意“相杀者数十人”一句。为争抢项羽的尸体又死了数十人。

  刘邦倒是说到做到,决定依悬赏令封赏。考虑到献上项羽肢体的有五人,封赏范围不得不有所扩大。但为郑重起见,需要进行一次公开验证,以防止或有胆敢假冒者。验证的办法就是将各自抢到的部份肢体,来一个当场拼接。结果皆大欢喜:出现在验证场上的果然是一个完整的项羽!于是宣读封赏令——

  王 翳 封为杜衍侯

  吕马童 封为中水侯

  杨 喜 封为赤泉侯

  杨 武 封为吴防侯

  吕 胜 封为涅阳侯

  项羽无意间设下的险局是一场心灵大战。在这场心灵大战中输得最彻底的,正是这五个人:尽管他们获得了封侯,却输掉了远比侯爵更为宝贵的人性。

  在这场心灵大战中赢得全胜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失败的英雄项羽。

  纷战五年,尘埃终于落定

  垓下战罢,项羽自刎,标志着历时五年的楚汉战争的终结。

  按照传统的写法,这一小节就该来总结一下汉何以胜、楚何以败的经验教训。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时行阶级分析法,通常把项羽归入楚国贵族后裔,代表极少数领主残余分子的利益;刘邦出身农民,懂得农民阶级疾苦,受到了广大农民的拥护。成败的主要原因,自然也由此得到了说明。近一二十年来,侧重点转移到了民心得失:刘邦自入关与父老“约法三章”到还定三秦令民耕作秦苑,有不少得民心的举措;项羽则一味杀戮,终致丧尽民心。此外,几乎所有论及这段历史的著作都把用人问题列为决定成败的重要因素:刘邦大度,善于用人;项羽迷信自己“拔山”之力,不能容人,也不善用人。最明显的事例是,原属楚营的韩信、陈平等人后来都归了汉,而项羽最后则连对他的亚父范增也要猜疑,致使一直竭诚尽忠于楚的范增老人饮恨归天。新近这两三年来,则又有一种观点异军突起,姑且称之为出身论:项羽出身贵族,刘邦出身流氓。由这两种对立的典型性格相互激发、碰撞,最终导致项羽败而刘邦胜。

  这样总结自然也会给人以启发,只是觉得似乎多了点现代人的想象成分,少了点历史的原生状态。我无意在此全面探讨这个问题,只想就古人对此评议赘言几句。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此话见于《史记·淮阴侯列传》,出自当时著名策士蒯彻之口,我以为这是对秦末那场战乱生动、形象而又带有本质性的极好概括;广而言之,它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那些以夺取政权为目的的暴力行动的基本特征。这有两个方面因素:一是中国幅员辽阔;二是夺取政权的行动路线多为自下而上。这两个因素决定了只能是“群雄逐鹿”,不可能是“独雄逐鹿”。这可说是一个铁律,顺之者成,逆之者败。但那些草莽英雄谁又不想独吞全鹿呢?项羽、刘邦自然更不可能例外。所以成败的关键看你能否改变自己,以适应这一铁律。项羽似乎也并非一定生来就不能改变自己,但有一个重大事件切断了他的这种可能,那便是巨鹿大胜。当项羽麾下的楚兵掀天揭地般欢呼胜利的时候,其余诸路反秦将士“无不人人惴恐”,见到项羽“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史记·项羽本纪》)。辉煌的巨鹿大胜既为项羽确立了无人敢于置疑的统帅地位,却也埋下了导致他最终失败的种子。因为从此以后,他那已被自我神化了的头脑,再也不可能承认“群雄逐鹿”。他不需要盟友,甚至也不怎么在乎有无左右辅佐,只需要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自己,便可“独雄逐鹿”。他自尊为霸王,恩赐式地分封了十八王以后,便衣锦还乡,浩荡东归。除了对汉王刘邦有所警惕外,他几乎不作任何戒备,以为不会有人敢于向他的霸主地位发起挑战,即使有,也必然被他碾成齑粉,因为在他霹雳闪电般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有过被人打败的纪录。直至不得不乌江自刎时,他也只臣服于“天亡我”,绝不承认人世间居然还有人能战胜他。从这个意义上说,项羽的最终失败是因为他曾经享有过无人可与匹敌的巨鹿大胜,而刘邦的最终获胜,恰恰由于他曾经遭受过一系列失败。刘邦也并非像后人说的那样一出生就具有“王者气度”的,是不断的困顿、挫折和屈辱、痛苦,迫使他渐渐学会放弃“独雄逐鹿”,学会改变自己去顺应“群雄逐鹿”。于是第一步,突破起事初期基本班底,广招人才,特别要选准对象破格重用来自敌营的人才,必要时再选择若干个实力强大诸雄,与之结成共同反对竞争对手的联盟;第二步,鹿已到手则着力塑造自己宽厚谦恭的王者形象,争取被盟友拥戴为共主;第三步,一旦时机成熟,在稳住基本班底的前提下,伺机再逐个消灭对自己皇位威胁最大、通常也即功劳最大的那几个昨日的盟友,然后与剩下的那些功臣加上同姓诸王订立以维护皇统为宗旨的新盟约。刘邦的这个成功模式,后世不断有人仿效,其中不少同样获得了成功,因而做了皇帝就杀功臣的悲剧也一再被搬上中国政治舞台。

  很抱歉,以上文字已有些越出本书预定写作范围,得赶快打住。

  让我们还是回到本书所侧重的平民视角,来看一看这场持续五年的楚汉战争留给生活在当时的民众的是什么,留给我们后人的又是什么?

  我们的回答是:这场战争留给当时民众的是苦难,留给后人的则是一笔丰富的精神遗产。

  汉代有首叫《战城南》的乐府民歌,就是模拟一个战死者的口吻对战争发出控诉的,意象凄厉,感情沉郁,读来令人惕息。留在汉人记忆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战争是两次:楚汉战争和对匈奴的战争。此诗虽未说明是哪一次战争,但从“战城南,死郭北”这种典型场景看,不大像是对匈奴的战争,很可能就是楚汉战争。诗人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激战过后的战场上,尸体横陈;乌鸦在上空盘旋,准备啄噬人肉。死人忽然说话了:替我告诉乌鸦,在吃我之前先为我嚎叫几声。为什么要嚎叫?因为他心中郁积着太多的怨愤和不平。

  人类在发展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大概没有比战争更为惨重的了。而这些惨重的代价——无论是人所创造的财富,还是人本身的生命,最大的承担者往往总是底层民众。汉帝国建立后颁布的第一道诏令《复故爵田宅诏》中,就有“民前或相聚保山泽”、“民以饥饿自卖为奴婢者”(《汉书·高帝纪》)这样的话,说明在战争期间底层民众连人身安全和最低生活需求都没有保障,因而只好或避难于山林沼泽或卖身为奴。

  我们再看看分别见于《史记》郦生和淮阴侯列传上的两条记载;

  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动摇,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前一条见于郦食其对刘邦的说辞,后一条见于蒯彻对韩信的说辞。郦、蒯都是楚汉战争的亲历者,其所见所闻自然真实可信。你看,“百姓骚动,海内摇动,农夫释耒,工女下机”,人们惊惧恐慌,哪里还能安下心来生产!还有的“肝胆涂地”,抛尸荒野,多到“不可胜数”,那可都是“天下无罪之人”啊!

  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难是多方面的,有精神的,有肉体的;苦难而至于极,便是生命被剥夺。楚汉战争究竟死了多少人,无从查考。可以从《史记》、《汉书》中看到数字记载的,如汉军在泗水被杀十余万人,在睢水被杀十余万人,以至“睢水为之不流”。在垓下之战中,楚军也被“斩首八万”。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军”,连老弱和未成年人都被征发,可见兵员伤亡已到了何等严重程度!项羽还动不动用屠、坑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来对待他的被征服者。他一入关就来了个“西屠咸阳”,攻齐时,“皆坑田荣降卒”;“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不仅是项羽,刘邦虽号称“宽仁爱人”,他的军队屠城的记录也不少,如“屠煮枣”、“屠胡陵”、“屠六”、“屠城父”等。如果说战场上死亡的还是持有武器的兵卒的话,那么屠某一地被杀害的绝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战争又往往引发灾荒,或使抗御灾害的能力几近于无,从而加重了灾害的程度,而遭难者绝大多数同样也是底层民众。《汉书·食货志》说:“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资治通鉴·汉纪一》也载录了这次饥荒,而豪杰大户却正是趁此天灾人祸之机敛财以致巨富:“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初,秦之亡也,豪杰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独窖仓粟。及楚汉相距(通“拒”)荥阳,民不得耕种,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者数世。”

  战争加上灾荒,导致了人口的锐减。《史记·陈丞相世家》记有一个实例。一次刘邦问御史曲逆县有多少户口,御史回答说:“始秦时三万余户,间者兵数起,多亡匿,今见五千户。”从三万户减到只剩五千户,除去逃亡,成千成万的人就死于战乱和饥馑。据葛剑雄《中国人口发展史》估计,秦汉之际人口损失约在“一半至三分之二之间”,这是一个何等惊人的数字啊!

  当然,历史的发展有它自身的规律,战争的发生或不发生不决定于人们的主观愿望。对历史的道德评判不能代替历史发展的自身规律,一味地诅咒战争不是对待历史的科学态度。我之所以写了上面这些文字,只是想尝试着对历史事件中的普通人的命运有一点关注。

  至于说这场战争对后人是一笔丰富的精神遗产,这是我在写作过程中的一个很突出的感受。人性在各种不同的生存环境下表现是不一样的,战争是一种非常态的生存环境,它往往更能显示出人性的不同侧面。鲁迅先生说过:“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只是一小块。”(《纪念刘和珍君》)紧接着反秦战争引发的楚汉战争,正是这样用无数生命凝炼而成的结晶。昨日的骊山隶徒,往昔的王公贵族;胼手胝足的农民,吆五喝六的衙役;仗剑游历的学子,剪径穿窬的盗贱……纷纷登场亮相。由于这里的较量关涉到多少人的生死,因而双方都必须将自己的才智、机巧极度张扬出来;又由于战争的激烈和尖锐,人们无暇、也不允许有任何掩饰,因而人性的善恶两极都会无遮无蔽地裸裎出来。不知读者诸君是否与我有同样的感觉,进入这段历史犹如进入了一个万千人生的展示厅,令人或敬仰,或惊叹,或扼腕,或忍俊不禁,或唏嘘不已。人生有代谢,人性通古今。无论你、我、他,只要走进这个展示厅,相信都能从各自不同角度,从中获得感悟和启示。

  历史人物经受时间的筛选和荡涤,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认识再认识,往往会舍去一些枝节而保留住那些本真的东西,从而成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永恒的精神力量。譬如项羽,后人很少再会想到他的残忍,他的狂傲,他的刚愎;记住的总是他那种与天地共存的英雄之气。生活在南宋的李清照,当她目睹入侵外族的强横和南渡君臣的软弱时,便想到要从历史人物中去汲取精神力量。于是这个“人比黄花瘦”的弱女子,用她那支写惯了“凄凄惨惨戚戚”的笔,却以《夏日绝句》为题写出了如此激昂慷慨的诗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最后说一下垓下之战的余波。

  项羽一死,楚地纷纷归降。当年项羽所封的十八王,或灭或降,最后只剩下一个临江王,原受封者共敖已病故,此时嗣立的为其子共尉,居然还念着项王旧恩,不肯从汉。刘邦派出卢绾、刘贾等将领率兵往讨,共尉就擒,后杀之,江陵也很快平定。至此,大汉旗帜插遍大河南北,华夏之地复归一统。

  但是且慢,忽有人禀报,仅有弹丸之地的鲁城,居然依旧奉项羽为宗主,妄想与大汉顽抗到底。

  原来鲁城是反秦战争初期楚怀王封给项羽的封地,其址在今山东曲阜鲁故城,仅有一个县大小,其君称公,即鲁公,项羽就曾为鲁公。自封为西楚霸王后的项羽,也许早已把这片小小的封地抛诸脑后了,可鲁城臣民没有忘,甚至直到项羽自刎后,他们也拒绝接受这一噩耗,宁肯相信他们的项鲁公还好好活着,他们愿意继续做他的臣民。听说汉王要派兵来征讨,他们紧闭城门,决心与这座古城共存亡。

  刘邦闻听大怒,“乃引天下兵欲屠之”(《史记·项羽本纪》)。既然“引”的是“天下兵”,规模自然不会小,汉兵只要跺跺脚,就会将小小鲁地碾成齑粉的。但是奇迹出现了——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史记·儒林列传》)

  尽管鲁城并非孔子生活时代的鲁国,但毕竟属鲁地,“圣人之遗化”尚存,大军压境,刀剑已架在脖子上,却依旧“弦歌之音”不绝。这回不是秀才遇见兵,而是兵遇见了秀才了,倒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刘邦不得不下令撤围退兵。经过谋议,换了软的一手:“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史记·项羽本纪》)。这样,项羽的一颗头颅竟发挥了两次作用:前一次使五个人封了侯,这一次又让鲁城降了汉。

  于是,汉王刘邦按鲁公的身份葬项羽于谷城(一说为今山东曲阜西北之小谷城,一说在今山东平阴西南),并为之发丧,依礼制规定发哀哭泣。下令诸项氏支属一律不杀。封多次助刘邦脱险的项伯为射阳侯。另有项襄等四人也曾有功于汉,各封为侯。以上五项氏皆赐姓为刘。

  包括垓下大捷在内的上述一连串捷报,都是在汉王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传出的。对经历了太多的失败和挫折的刘邦来说,这个隆冬之月终于让他走进了一个空前大丰收的好季节。若依往常,性好酒色的他,很可能又会尽情享受一番的。但这回没有。当他静下来时,突然想到必须立刻去办一件事。此事不办,他的帝王大业有可能功亏一篑。不办此事,他寝食不安。他甚至有些后怕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此事!

  于是汉王刘邦立即传下了一道急令:速备车驾,赶赴定陶!

  当楚汉争战终于尘埃落定时,一个巍巍的大汉帝国便从白骨累累的废墟上建立了起来。

  下一章将要叙述的,便是帝国初期那段既布满战争创伤、又充满复兴希望的岁月中的人和事。

  最为棘手的一个问题是:汉承秦制,实行的是帝王集权制;但秦这头鹿却是韩信、彭越、黥布等将领奋力搏杀才捕捉到的,当初他们又都是为追逐秦之失鹿而来,不让他们分割点什么岂肯罢休!

  刘邦首创了一个办法:先封功臣,再杀功臣。

  这似乎也不能全怪刘邦残忍,既然要按帝王集权制实行皇权独擅,恐怕也只好这样做。

  于是那些刚戴上王冠的头颅,便一颗接一颗地从他们肩膀上滚落下来…… 大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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