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灭吕安刘”政变在悄然行动中
暗中结成的“拥刘联盟”
要叙述这场政变,不能不提到一老一少、一文一武两位先导人物:刘章与陆贾。
刘章是齐王刘肥次子。在吕后掌政期间,诸侯王国中受到伤害最大的是齐国。先是齐王刘肥入朝差点被鸩杀,为求生还不得不献出城阳一郡之地,并尊鲁元公主为齐王太后。其后,吕后封吕台为吕王,封刘泽为琅邪王,割的都是齐国之地:前者割济南郡,后者割琅邪郡。所有这一切,自然都深深刻印在刘章的记忆上。
少年刘章仪容俊美,机敏聪灵,且练就了一身武艺。后应召来长安,宿卫于皇宫。由于他善于应对,很快赢得了吕后欢心,封以为朱虚侯,还让他做了吕禄的女婿。刘章明知吕后“刘吕联姻”别有深谋,却装作毫无觉察,刻意温存吕氏,夫妻恩爱有加。读者很快就会看到,这恩爱里就潜藏着刘章的一番心计。
不久,刘章的弟弟刘兴居也奉召来京宿卫,并被封为东牟侯。兄弟俩常常相互激励,等待着一切可以表明自己心志的机会。
这一年,刘章已长到二十岁,气宇轩昂,英武有力,越发显得出类拔萃。他也获得了吕后的更多欢心,常常让他入侍宴饮。一次恰逢吕后置酒高会,遍宴宗亲,列席的大半是吕氏王侯及其眷属。吕后命刘章为酒官,监酒行令。刘章欣然应诺,殷勤奉侍。将进酒,即席说道:臣本将门之后,今奉命监酒,将以军法行酒,请皇太后恩准!
吕后正在兴头上,又一向视刘章为小孙儿,只当是一句戏言,便随口答应了一声:可。
饮过数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刘章乘兴又歌又舞,引得吕后乐不可支,击节称赏。这时刘章又说道:臣请为太后说说种田之事。吕后笑着说道:汝爷老子或许还知晓一点农务,汝一生下来就是王子,如何能懂得种田之事?
刘章说:臣也颇知一二。
吕后说:汝且为我道来!
刘章即兴作《耕田歌》,引吭唱道:
深耕既种,
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
锄而去之!(《史记·齐悼惠王世家》)
听到最后两句,吕后突然敛容,却又不便发作,只是默然不语,瞋目以对。刘章佯作不知,仍令近侍接连给众人斟酒。入宫已有六七年,这是他第一次借用“非其种者,锄而去之”这样的诗句,向众人暗示他要铲除诸吕的决心。从吕后的突然敛容而又默然不语中,他得到的是一种胜利的快感,因为他看到了她的无奈。他有意要灌醉几个人,以便再做出一惊人之举,震动吕氏。机会很快出现了:有个已是醉意醺醺的吕氏子弟,说着胡话跌跌撞撞地离席而去。刘章即仗剑抢步追上,手起剑落,竟剁下了那人的脑袋!随即大步归来,依军礼向吕后一揖说道:适才有人逃席,臣谨依军法,已将他处斩,特禀报太后!
一殿堂的人都大惊失色,望着坐于正中的吕后,不知她将如何处置这一擅杀事件。
吕后惊愕了好一会,说不出一句话。杀了吕家的人,叫她如何不愤怒!可依军法行酒是她刚才亲口允准的,她又不能不认这个账!吕后第一次发觉自己看错了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刘邦与他的情妇的后代,原来还以为只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现在却看出他不仅勇力过人,而且极有心机,很可能将成为她的一个极危险的敌人!她又狠狠盯视了刘章一眼,然后说出了两个字:罢宴!
刘章监酒杀吕氏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未央宫,这对已被吕后压制、侵害了多年的刘氏子弟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他们深深吐了口气,从中看出了希望。从这时起,年轻的刘章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再说陆贾。
陆贾初为门客,后任太中大夫,其职是侍从帝王,顾问应对。陆贾是一位饱学之士,应刘邦了解历代存亡兴衰之道的需要而撰作《新语》;又是一位善于辞令的辩士,曾受命出使南越,说服南越尉佗归汉称臣。待到高帝去世,惠帝即位,吕后一开始专权,陆贾却突然生起病来了。一病就是几年,索性以病求免,家居不朝。后来又把家迁到离长安百余里外的好畤(zhì),对人说,此处山清水秀,又有奇石醴泉,最宜疗病闲居。老妻早已作古,有子息五人,虽无甚家产,当年出使南越时得到的馈赠颇为丰厚,变卖后获值千金,全数分给五子,让他们各营生计。自己则留车一乘,马四匹,侍从十人,宝剑一柄,随意闲游,逍遥林下。他对他的五个儿子说,我就轮流着到你们家过吧,十天换一家。无论到哪一家,都要用好酒好食款待我和我的侍从,喂好我的马。不许你们因为时间长了就烦我!哪一天我死了,死在谁家,我的侍从、车马和宝剑就归谁家!
照此看来,陆贾似乎真是因为疾病缠身,再也无心朝政,只想居家享清福了。其实这不过是他的一种韬晦之策。他知道吕后要一步步地实施她的“以吕代刘”计划,最忌恨的就是像他这样能见微知著而又善于论辩的人;又自度势单力薄无力与之抗争,只好托病求免,离京闲居。在这期间,他多次回长安找三两大臣温酒小酌,随意叙谈,山水风月,世故人情;谈到相互投合时,也少不得涉及到一些朝政。陆贾以为要安定刘氏天下,还得依靠高帝留下的那批功臣宿将,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两个人:右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一文一武,一相一将,是国运的基石。此时的陈平和周勃,对吕氏日甚一日的专权表面上虽仍取顺从态度,内心都已很为不满。周勃任太尉掌武事,按理南北军应受太尉节制;但自从南北军落入吕氏之手,周勃就处于架空状态。同样,陈平的相权也不断受到左相审食其的侵削。陈平任右相,本该尊于左相;但因审食其受到吕后的宠幸,公卿百官反而都去找他决断政务,陈平只好用饮酒作乐来排遣烦闷。吕后的妹妹吕媭,一直还为陈平曾奉高帝之命抓捕过她的丈夫樊哙一事记着仇,这时就进谗说:陈平身为丞相,成日喝酒玩女人,要这样的丞相干什么?吕后听了反倒为陈平不干事就不会对她造成障碍而高兴,当着陈平的面责备吕媭说:你一个女人家,懂得什么!又对陈平说:你只要想到我信任你就是,不要怕我这个妹妹对你瞎说了些什么!
尽管陈平与周勃在不满吕氏专权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二人之间又互存芥蒂,素不相和。追思起来,当是陈平当初自楚投汉时,汉王即予以破格重用;周勃等自恃同属沛县集团而意气难平,便以陈平曾有盗嫂、受金的恶行进言汉王不当信用。此事虽相隔多年,两人总还觉得余嫌未泯,表面同朝共事,实际却貌合神离。
陆贾觉得对付诸吕的最好办法是大臣们联合起来,而联合大臣的一个先决条件是将相要和。这一日,陆贾去右相府第造访。因是熟客,门吏、仆役皆不阻拦,径自来到内室。见陈平低头闷坐,若有所思,便说道:丞相身居华堂,儿孙绕膝,因何还忧思重重呀?
陈平不由一惊,抬头见是陆贾,即起请客入座,然后苦笑一声说道:就请先生猜一猜,平有何心事?
陆贾说:足下位居上相,受封万户侯,已是富贵之极,不应再有他望。但仍有忧虑,想来该是皇上年幼难以主政,诸吕擅权日甚吧?
陈平说:先生所料甚是,然为之奈何?
陆贾说:有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睦,百官归附,纵使天下有变,朝廷之权不分;权既不分,何事不成!今观刘氏社稷大计,全在上相足下与太尉周勃二位肱股大臣掌握之中。丞相何不与太尉交欢,捐弃前嫌,携手合作,共扶汉室呢?
陈平微微颔首,却仍是面有难色。陆贾又道:容臣再来猜一猜此时丞相的心思如何?
陈平说:请吧。
陆贾说:丞相大概是想起蔺相如与廉颇的故事了吧?照那个故事,该先负荆请罪的应是将军,而不是丞相。
陈平说:果然又被先生猜中了!
陆贾说:此事好办。待臣代为将丞相此意转达太尉,由太尉来相府负荆请罪如何?
陈平连忙阻止道:不可、不可!平实惭愧,岂敢与古时贤相作比。太尉为人质朴敦厚,当是平之不是,还是应由平来请求太尉鉴谅为好!
陆贾说:君子记人之长,忘人之短,丞相粲然有君子之风!
这么说着,两人不由爽然而笑。当即商定,由陈平设宴请来周勃席间共话友好。周勃本是个直性子人,一请就来。陈平特设盛筵,还以五百金为周勃上寿。过了三五日,周勃也开筵设张还酬陈平;陈平欣然前往,尽醉而归。从此两人常相往来,自然不免要谈及朝政,暗中为诛灭诸吕预作安排。陈平赠给陆贾车马五十乘,奴婢一百人,钱五百万缗,供他交游诸公卿大臣,就便劝说他们背吕助刘。
就这样,经由刘章、陆贾各以不同方式的串连,以陈平、周勃为核心的拥刘联盟早在吕后掌政后期已大体形成。等到吕后病逝于未央宫的哀诏一发布,双方剑已出鞘,箭已在弦,一场刘吕对决的宫廷政变已不可避免。
现在又要说到刘章。
刘章的正妻是吕禄之女。由于他平日里对这个来自敌对阵营的女子倍加亲爱,痴情女子早忘了自己的特别使命,反倒常把从母家听来的事絮絮叨叨全都说给枕边人听,从无顾忌。这一回刘章正是从她嘴里获得了诸吕已在聚集兵将、即将威逼大臣这一重大动向。若按常理,刘章应当立刻去禀报陈平、周勃,但这时他却突然多了个心计。他一直没有忘记幼年时曾向父亲立过的“要为父王雪耻,定保齐国昌盛”的誓言,而要实现这一誓言、壮大齐国,眼前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于是他与弟弟刘兴居一起计议后,立即秘密派人快马去向他们的哥哥、此时的齐王刘襄发去一信,大意说:兄可即发兵西进,弟等与大臣将为内应。灭诸吕后,弟当运动大臣拥立兄为帝!
刘章的这一举动,特别是事成后将拥立刘襄为帝这一计谋,使得这场即将爆发的政变超越了宫廷的范围,性质也变得复杂起来。
陈兵于外,袭宫于内
一个空缺的皇位,对于皇室每个男性来说,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啊!
齐王刘襄得到两个弟弟从长安发来的密信,不啻天降大喜,火速召来他以为最可信赖的舅父驷钧,两人一商量,决定立即起事。让他们不放心的是现任齐相召平,平日总是口口声声唯朝廷之命是从,估计不会支持这次行动,因而决定避开召平,只召中尉魏勃、郎中令祝午来商议调集人马、择日西进事宜。不料召平却偏偏获知了这一消息,急急闯进宫来,抵死谏阻。刘襄虚为应付,待召平一走,即派出人去追踪刺杀。召平出于无奈,抢先一步,率兵入驻王宫,托名警卫,实际是把齐王刘襄监管了起来。
这时候出来了一个用巧智解齐王之围的人物,他就是魏勃。
魏勃的工于心计,从一件小事可以说明。那还是在曹参任相的时候。相府门前有个广场,由几个仆人专事清扫。可一段时间来,每天一大清早不知就被谁扫得干干净净,连那几个冰天雪地的早晨都是如此。这是谁干的呢,莫非是鬼神吧?几个人壮壮胆半夜起来一侦候,这才发现扫广场的原来是个年轻人,自称叫魏勃。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回答说是想拜见曹相,但因为家贫无钱托人交通,所以想用这个办法请求诸位官人代为通报。曹参接见后,经过交谈,以为颇有才干,就向齐王作了推荐,这样魏勃先任内史,后又为中尉,受到信用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齐相。这回齐王被围,魏勃却突然以支持召平的面目出现在召平面前。他说:行军发兵按规定得有朝廷虎符。这回大王并没有得到朝廷虎符却想要擅自统兵西进,迹同谋反,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幸好召相君当机立断,勒兵围宫,阻止了大王这一违逆行为。勃特来为相君效命,统领士卒,守此王宫,愿相君录用!
召平率兵围宫毕竟是一种抗主行为,不免有所顾忌。加上魏勃本为中尉,按照职务就该掌管王国军事,所以听信了魏勃的话,将作为军权象征的兵符交给了他。魏勃一得到军权,立即命令士兵撤出王宫,反倒去把相府包围了起来。召平本来是以兵围宫的实施者,转眼之间,自己却成了瓮中之鳖。这位上了魏勃圈套的王国丞相,面对四周正在迅速向他逼近的戈矛刀戟,仰天浩叹一声:道家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竟抽剑自刭。
于是齐王刘襄以舅父驷钧为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尽发全王国之兵,西进灭吕,提出的口号是:“诛不当为王者!”为了拥有积聚足够的兵力,刘襄命祝午以齐国使节的名义急赴近邻琅邪国,以计袭取其兵。祝午赶到琅邪国,向国王献上礼品,再拜说道:敝邑国君特命小臣敬上大王万寿!
原来这琅邪国国王,便是那个因田子春多方施计才得以侥幸坐上王位的刘泽,在刘氏宗室中最为年长,若按族谱排来,该是齐王刘襄的祖父一辈。但齐为大国,而琅邪国仅有一郡之地,也还是从齐国分割出去的。刘泽听了祝午这番奉承话很有点受宠若惊,再三要祝午转达他对齐王的谢忱,并致以祝祷之意。这时祝午便趁势说道:近日得长安急报,诸吕作乱,朝廷危急。敝邑国君有心举兵西讨,诛灭乱贼,但恐年少望轻,且又不习兵革之事,为此遣小臣前来恭请大王。大王本高祖皇帝大将,久经战阵,又德高望重,敝邑国君情愿尊大王为统帅,举国之兵唯大王之命是从。前方火急,时不我待。幸乞大王速莅临淄计议大事,统兵西平关中之乱,他日龙飞九五,若非大王还能有谁呢?
这一番话说得刘泽血脉贲张,心花怒放。老都老了,居然还有可能捞个皇帝当当,天下竟会有这样美事!他也来不及多想,就全都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着祝午上了路。刘泽一到临淄,就被扣留了起来。齐王刘襄随即令祝午矫传刘泽之命,尽发琅邪之兵。发觉上了当的刘泽,这时也来了个急中生智。他有意顺着刘襄想当皇帝的心思,说你先父是高皇帝长子,你大王是高皇帝嫡长皇孙,我大汉新帝自然非大王莫属!接着话锋一转又说:但究竟立谁为新帝的事,如今未央宫里那批大臣还在议来议去犹疑未定。老臣马齿徒增,在刘氏中年岁最长,估计大臣们是等着我去作决断呢!好在大王留老臣在此也无甚要事,不如让我早点进关去帮他们做个抉择吧!齐王扣留刘泽,原本也只是为了袭取他的军队;如今军队已经到手,自然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为刘泽配备了侍从、车马,送他入关。
紧接着齐王便统兵西进,攻打的第一个目标是吕后封给刘太的吕国,其辖境是原属齐国的济南郡。同时发布《告诸侯书》,列述诸吕罪状,以明声讨之义——
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王齐。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比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为四。忠臣进谏,上惑乱弗听。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齐已发兵起事的消息传到长安,以南北军控制着皇城的吕产、吕禄紧急商议后,迅速作出应对:命大将军灌婴领兵数万东进征讨,务必阻截齐兵西犯。灌婴行至荥阳,却突然停止行进。这位出身丝绢贩子、一直跟随刘邦屡建战功的老将军,现在觉得破齐之事决不能干!如今诸吕统兵控制着皇城,目的就是要侵夺刘氏天下;我若是去攻打欲灭诸吕的齐王,那不是在帮诸吕的忙吗?他将军队屯驻在荥阳,同时向东西两个方向派出使者:向西赴长安报知太尉周勃,屯兵荥阳是为了等待内应;向东赴临淄传告齐王刘襄,表示愿意与他联合,以待诸吕之变而合兵共诛之。齐王在攻取济南郡后,依灌婴之约,屯兵于齐国辖境西界,以观事态之发展。
西为长安,东为临淄,荥阳恰好处于二者之间。这样,自龙首山下至东海之滨,连成了一条绵延数千里、由多个政治派别混成的军事互动线,其核心则是为了争夺帝位。中国历史上这一奇特的政治景观,出现在公元前180年(高后八年)的八九月间。
现在且看长安城内未央宫如何动作。
吕产、吕禄依旧分掌着南北二军,京师、皇城皆为其所制,陈平、周勃急切难以有所作为。两人再三商议,以为最关健的一着是要把军权夺到手上来。但在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只可智取,不可强求。
他们想到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在与审食其的谈话中捅破了高帝已死的秘密,致使吕后不得不放弃诛杀大臣阴谋而宣布发丧的郦商。郦商此时已病休,他有个儿子叫郦寄,与吕禄是好友。此时与诸吕有此种特别关系,便成了一种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源。于是就把郦商秘密劫持过来,迫使他命郦寄用欺骗的方法让吕禄交出军权。事父至孝的郦寄为了救出年迈而又久病的父亲,不得不违心地去做这件出卖朋友的事。
台词和动作都是作为导演的陈平预先设计好了的,郦寄只是充当了一次演员。
郦寄见到吕禄几句寒暄过后,话头便接上了人人都在议论的齐国发兵的事。吕禄不免忧虑,说:齐王谋反,灌婴抗命,朝廷进退乏术,吉凶难料。
郦寄说:依寄看来,足下进则危若累卵,退则安如泰山,唯足下自择。
吕禄说:安如泰山如何,危若累卵又如何?君既有高见,请快说来听听。
郦寄说:高皇帝与皇太后共定天下,自然是刘氏可王,吕氏也可王。如今刘氏诸王与吕氏诸王同朝共立,本由大臣共议,诸侯也都赞同。故足下若是即赴封国,南面称王,便是安如泰山。然足下既受封赵王,却不见就国守藩,值此太后驾崩朝野惊恐之时,偏又挂印拜将,勒兵京师,怎能不引起他人猜疑!如今齐已发兵,刘氏诸王响应在即,足下已处在累卵之势,若内廷再一生变,必亡无疑。故为足下计,不如及早送还将印,再请梁王吕产亦退出相位,然后与大臣为盟,各就所封之国。如此则不唯足下可以高枕无忧,子子孙孙亦可永保社稷,长享富贵!
吕禄以为郦寄说得有理,赵国沃野千里,邯郸又向为繁华之都,退出京城这是非之地去当个称霸一方的大王,何乐而不为!但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吕氏诸父老一说,他们有的赞同,有的反对,这倒又使他一时难以定决。后来吕媭也知道了这件事,对吕禄来了个雷霆大作,厉声骂道:蠢驴!命汝为上将,汝却将军权送与他人,吕氏之族还能活吗?一边骂,一边将所藏珠宝尽数抛撒堂下,恨恨说道:吕氏将亡,此等细软非老娘所有,又何苦还替他人守着!吕媭此时已是吕氏家族中的长辈,又是皇太后的妹妹,吕禄平时对这位姑妈也要敬畏三分,这回看她如此暴怒的样子,哪里还敢做擅自交出将印这样的事!
陈平、周勃正在为得不到郦寄的确切回报而焦急时,却获得了一个危险的警报:吕产很可能就要在宫中起事!
消息的来源是曹参之子、此时已任御史大夫的曹窋。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曹窋偷听到了从齐国出使回来的郎中令贾寿在向相国吕产述职的情况。贾寿说,灌婴已经联合了齐楚诸王,很快就要回长安来对吕氏下手,丞相应急速入宫筹划应对。曹窋觉得事关重大,赶紧来向陈平、周勃报告。
形势紧迫,没有时间再等待了,陈、周决定冒险夺取军权。
两人秘密召来了符节令纪通,半是劝说,半是威逼,命纪通以所掌管符节假传诏命。犹恐吕禄不从,又令郦寄和典客刘揭一同前往。计议已定,周勃率领众人来到北营军门,先由纪通持节传诏,伪称皇帝命周勃掌守北军,吕禄即日赴国。郦寄和刘揭又一旁再三催促,仍以留京必危、赴国可安为说,无非是四个字:威胁利诱。吕禄本来就少有自己识见,加上郦寄是他好友,总以为不致于相欺,因而在无奈中交出了将印。获得了统领北军之权的周勃,立刻来到北军军门,召集全体将士,发布的第一道将令是:
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袒,指袒露出一条手臂。左袒或右袒是古人遇到须二择其一时的一种无声的表示,古籍中屡见。如战国末齐国王孙贾聚众杀淖齿、秦末陈胜吴广揭竿起事时,就都曾以“袒右”为号召(分别见我写的《大秦帝国》六章六节、十章一节)。
周勃话音刚落,营场上的将士齐刷刷地全都袒出了左臂。这一行动表示,守卫京师的北军已全部倒戈转而为拥刘联盟效命。
但吕产还掌握着警卫宫廷的南军,这对拥刘联盟依然是个极大的威胁。
这时候,向齐王发出密报后时刻准备着内应的刘章,也加入了陈、周联盟。周勃命刘章监守军门,防止吕产带兵来袭击;又让曹窋去向掌管宫门警卫的卫尉下达命令:不准吕产进入殿门!
吕产此时还不知道吕禄已交出了北军。他带着大批精良随从匆匆奔入未央宫来,一到殿门却受了阻拦,双方形成了对峙,吕产在殿门前来回奔突咆哮。曹窋看这形势一触即发,又怕难以制胜,就急急跑去报告周勃。办事稳重的周勃,也觉得如果此时发生正面冲突,还很难有必胜把握,不宜公开下令击杀吕产。估计吕产很有可能会劫持或杀害少帝,因命刘章急速入宫保卫少帝。刘章受命时突然升起了一个想法,就说:只我一人恐难成事,若有千人为助,太尉可立等捷报!周勃当即拨出兵士千余人,交由刘章率领。刘章赶到殿前,已是薄暮时分。见吕产还在与监门交涉,似有擅自闯入之意,便拔剑高举,大呼一声杀贼,千余人立刻挺刀冲去。吕产蓦然回头,抽剑还击,百余精壮随从个个奋力抵挡。不意就在这时,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吕产手下军士不知底细,纷纷溃逃。此事说来蹊跷,但《史记》、《汉书》都是这样记载的。这场大风帮助刘章在诛灭诸吕中抢了头功。因随从奔散,吕产只好只身逃命。刘章一路紧追至郎中府吏舍,将吕产逼入厕中,手起剑落,结果了吕产的性命。
居住在殿中的少帝,听说刘章已杀吕产,便命谒者持节来到军中以示慰劳。刘章看着那符节,忽又生一念:何不将此符节夺来,以皇命一举全歼诸吕!偏偏谒者是个极端忠于职守的人,抵死不肯撒手。刘章索性将他劫住,同载一车,将符节高高举起,出未央入长乐,轻而易举地斩杀了被吕后封为滕侯、任以掌管宫门要职的卫尉吕更始。然后宣布:只诛吕氏,不及他人。卫士们见有谒者持节在旁,自然全都伏地听命。接连获得大胜的刘章,一路浩浩荡荡,扬威耀武,来向太尉周勃报捷。周勃跃然起座,迎入刘章拜贺道:我等所患独此吕产,今此贼已诛,天下事已大定了!
于是命刘章赴齐,通报诸吕已诛,请齐王立即罢兵;再派人告知灌婴,令即日班师回朝。宣告动乱状态已经结束。
当拥刘联盟获得全胜的时候,充当祝捷仪式上牺牲的,便是傻乎乎地依然做着称王赵国美梦的吕禄的一颗头颅。
对其余与吕氏相关人员的处置是:
凭着吕后妹妹的身份显赫了大半生的吕媭,尽管已是一个发秃齿落的老妪也不能放过,拖出来,用乱棍活活击杀;
对被吕后封为燕王已经赴燕的吕通,则派出特使,假托少帝之命,迫使自杀;
原为惠帝外甥女、后立为皇后的张氏,逐出未央宫,废弃于冷落的北宫;
对被吕后封为鲁王的鲁元公主之子张偃,宣布废去其封号,削夺其官爵,贬为庶人。
至于吕后宠幸的审食其,自然也在诛杀之列;后因陆贾、朱建为之多方斡旋,总算免于一死,黜去左相之位;但也只多活了三年,文帝时为淮南王刘长所杀。
接下去又乘势对诸吕展开了一场秋风扫落叶般的大屠杀,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吕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全都成了这场政变的殉葬品。
血雨腥风过后,这场政变终于可以回归到它的主题:让谁来继高帝、惠帝—吕后之后,即位为大汉帝国的三世皇帝?
新皇帝来自汾河之畔
现在,拥刘联盟的一次高层会议正在未央宫内进行。由于所议事关重大,会议采取了极端保密措施,周围戒备森严。
主持这场讨论的是陈平和周勃。
按“父子继立”的典制,新皇帝应是惠帝之子。惠帝名下的那些儿子先后病死了两个,此时至少还有四五个,有的还被封为王。但大臣们说:那几个小子都是吕后用诈术制造出来的,非惠帝真子。吕后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加强吕氏。如今诸吕已灭,若再从中择一立以为帝,也即又扶起了一个吕氏,将来长大后秉国用事,我等谁都活不成了!所以一致意见是将惠帝名下诸子排斥在择帝范围之外,有资格即帝位的,应是高帝诸子及孙。
于是有人提出,齐王刘襄系高祖皇帝嫡长孙,可作为首选。
这一动议得到了好几位大臣的赞同,眼看就要获得通过,这时琅邪王刘泽发表了一条有力的反对意见。
刘泽是以答应为刘襄争皇位为条件,才获得允许离开齐国来到长安的,但现在他投出的却偏偏是一张反对票。他的反对当然也有理由,因为刘襄以灭诸吕事成后将拥他为帝作为诱饵,骗走了他的军队。那么是不是就把这场骗局在会上说一说呢?不,那绝对不能说!别看琅邪王老迈年高,脑子还相当好使。他知道在诸吕已灭的新形势下,谁曾经对皇位有过觊觎之念就已是一桩谋逆大罪,因而尽管受了骗也只好默默往肚子里咽,使之成为永远的秘密。他小心绕开这个禁区,慷慨说道:诚然,齐王为高祖皇帝长孙,但他如今宠信其舅父驷钧,犹若当年秦二世之宠信赵高。驷钧原是衣冠虎狼之徒,齐国人人切齿。倘若齐王一旦立而为帝,驷钧必然专权,岂非赶走一个吕氏又迎来了一个吕氏?故吾以为立齐王之议断断不可!
刘泽的这番话竟是一锤定音。这不单是他作为刘氏长辈这种年龄上的优势,更主要的是他把驷钧与吕氏作了类比。要知道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只要一挂上吕氏这个“众恶所归”的钩,就立刻成了无人敢与置辩的否定性理由。
提出的第二个人选是高帝小儿子、已封为淮南王的刘长。但因其尚年少,特别是“母家又恶”(《史记·吕太后本纪》),又只好作罢。至于刘长母家是怎么“恶”的,下章一节将有介绍。这里只说一句:即存在着再生出一个“吕氏”来的潜在危险。
最后提出、并且获得一致赞同的是代王刘恒。其较诸人为胜的条件,一是本人为人宽厚仁孝,又是高帝现存诸子中年岁最长的;二是他母亲薄姬,素来温良恭谨,虽已为太后却从不干预政事。但更为重要的一条是大臣们从自身利益考虑的:“以善人则大臣安。”(《汉书·高五王传》)刘恒为人和善,大臣们觉得对付起来较为容易,让人安心。
于是决定向代都中都(今山西平遥西南)秘密派出使节,迎接代王刘恒来京。
现在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刘恒。
读者诸君想必还记得,第二章第一节在叙述韩信灭魏后他的部将押着俘虏到荥阳去向刘邦报功的情景吧?在这支艰难行进着的俘虏队伍中,有个姿色姣好的女子,双脚已被铁链磕得鲜血淋漓,手持戈戟的汉兵还在一旁厉声驱赶;她低着头,咬着牙,默默地紧跟在几个五大三粗的男性俘虏身后,每跨出一步,铁链便会清脆地响出“哐啷”一声……
这个女子便是刘恒的母亲薄姬。
但薄姬要从一个俘虏转变成为刘恒的母亲,还得等待一两年后突然意外地降临的一个机缘。
那时她已被作为女奴编入织室罚做纺织、缫丝一类苦役。汉初织室分东西两个机构,专门制作帝王和大臣的冠冕、组绶,统属少府管辖。曾经是魏王王姬的薄姬,此时倒也死心了,只顾日夜抽丝理麻,总道此生就将这样默默终老于缫池织机之间。忽而有一天,有个戴着金冠、留着一把壮美长髯的中年男子,在一批侍从的簇拥下,到织室来转了一圈子。那男人走后,好些女奴神采飞扬地在说,那男人竟就是汉王!到这时薄姬不免因自己只略微抬头看了一眼而有些后悔:早知他是汉王,就该偷偷多看几眼!几天后,一道诏令将薄姬召入后宫为宫女。当薄姬与同是女奴的姐妹们告别时,她看到的是成千成百双羡慕中带着几丝妒忌的眼睛。
其实当了宫女地位也不见得有多少改善,一样是起早落夜做不完的清扫洗涮等杂务,稍一触犯禁律还会被锁进设在永巷的监狱。说起来,薄姬是因她那无意间的惊鸿一瞥居然深深打动了刘邦的心,因而被召入后宫的。但很可能刘邦的春心勃发也就停留了那么一刹那,等到薄姬入宫,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这也难怪,他连身边的王后、妃子们都无法一一照应过来,这一大批等而下之的宫女自然更难以进入他的视野。就为这些缘故,薄姬进宫一年多,不要说获得爱幸,就连汉王的面也没有见到一次!
在这段时间里薄姬结识了两个好姐妹:管姬与赵姬。在繁重的劳作中,她们相助以力,相濡以沫,并曾一起相约:我等三人,他日若有谁先得富贵,决不敢忘今日姐妹之情。对宫女来说,所谓富贵,就是获得帝王的“垂幸”。后来管姬、赵姬果然暂时被刘邦看中,有幸得侍奉左右,在众多宫女心目中那便是沐浴隆恩,荣耀无比。一次刘邦宴饮于成皋灵台,管姬、赵姬应召侍奉。席间,凑得片刻闲暇,管、赵二姬以先时与薄姬的那个约定作为趣事相互说笑为乐,不意却被刘邦听见,当即询问,二姬只好以实相告。到这时刘邦才突然想起那次去织室的意外邂逅,对薄姬倒不觉凄然怜悯起来。因怜悯而起恩赐之意,于是就有了与薄姬的“一夜之情”。具有戏剧意味的是,正是这一夜之情,让薄姬怀上了刘邦八子之一的刘恒。此后,刘邦再度把薄姬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做了皇帝,薄姬依然什么名分也没有,一直只是个“薄姬”。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恰恰由于刘邦对薄姬的薄情,在后来吕后对凡受到刘邦宠幸的女性大施淫威进行种种报复性惩罚时,薄姬才得以逃过此劫,平安地活了下来。
刘恒已长到七岁。这一年(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破陈豨,平代地,刘恒受封为王,薄姬也因而有了第一个名号:王太后。不久,母子一起离开长安,来到代国之都中都。这座位于汾河之畔的小城,战国时属赵,墙垣多处坍圮,像一个垂暮老人诉说着他当年的故事。横贯于代境南北的汾河,却是异样的清澈。受着汾水的滋养,刘恒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又步入了青年。薄太后对儿子的教养该是尽心尽力的,她也得到了回报。其间有那么三两年,她曾多病缠身,多亏了儿子昼夜不怠地侍奉,饮食汤药必先尝后进,才得以渐渐痊愈。如今刘恒已长到二十四岁,也许是母亲薄姬特殊的身世,和自己在汾河之畔度过的这段有机会接近底层的生活经历,使得他处事较为沉稳平实。在吕后称制时,他曾婉拒过一次徙封他为赵王的征召,这次是大臣们请他回京即皇帝之位,他依然觉得需要谨慎对待,便把王国几位大臣请来一起磋商:要不要奉召进京?
郎中令张武等都以为应拒绝进京。理由是在朝廷主事的那班大臣多系高祖皇帝宿将,既会打仗,又善诈谋;高帝、太后在时,他们因有所畏惧而不敢太过为非,如今诸吕既灭,就会越发肆无忌惮。他们这回的迎立很可能只是个幌子,其心实不可测。因而一致建议:请大王托病不赴,以观其变。
中尉宋昌却坚决主张进京。他举了两个方面事实:一是暴秦失政,豪杰并起,而最终践天子之位为刘氏;二是诸吕为王,擅权专制,而太尉持节一呼,众将士皆左袒拥刘;从而说明,刘氏拥有天下,实属天授,非人力所能左右。大臣虽欲为变,百姓不肯听从,彼等又如何能得逞!宋昌最后说:故臣以为,大王尽可勿疑,听从朝廷诸大臣舆请,驰驾前往,继位君临天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刘恒又去后宫禀告其时尚健在的母亲。薄太后以为此事关系重大,希望儿子自己作主。刘恒还是不敢贸然决定,再命卜正占卜。通过占卜以决疑,在我国古代有悠久的传统。有龟卜和筮卜两种:龟卜以烧灼龟甲所出现的不同裂纹作为兆象,筮卜以分叠蓍草所出现的不同数目作为卦象,各以兆象或卦象为据,对所问之事作出或吉或凶的判断。这回用的是龟卜。卜正率领两名卜师沐浴,更衣,恭敬地对天跪拜祝祷后,便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荆条点燃的炭火烧灼龟甲上经过钻凿的几个特定的点。先是嘶嘶有声,少顷,卟地爆出了一声脆响,宣告兆象已经呈现,是一个吉兆,名曰“大横”。卜正满脸喜气地高声唱道:“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刘恒听了不解,说:寡人已为代王,因何还要为王呢?卜正额手恭贺道:天王即天子,按此卜辞,大王将为天子!
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占卜的方法既不符合科学,其所作出的判断自然也很难相信。但古人对此做得十分虔诚,而且大多深信不疑。这个据说是大吉大利的“大横”兆象,果然给中都这个古城带来了一片喜庆之气。代王刘恒终于作出了应召赴京的决定。但为慎重起见,刘恒先让舅父,也即薄姬之弟薄昭去了一趟长安,回来禀报说周勃等大臣确有迎王入京的诚意,这才下令以宋昌为参乘,张武等王国官员为随从,即日启程。几天后来到离长安还有数十里的高陵,又命车驾暂停,由薄昭另乘驿车先入城观察动静;得知丞相陈平、周勃等大臣早已出城在恭候,再启驾来到渭桥。这时文武百官纷纷前来拜谒称臣,刘恒也下车回拜。原先双方都不免有些紧张的气氛,也渐渐转为轻松和欢快。
不料刚参拜完毕,一身戎装的周勃突然从人群中抢出,以军礼进见说道:请大王屏退左右,臣有要事禀奏……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怀中捧出一锦囊来。没有人知道那锦囊中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拿它干什么。
就在这时,唰地一下,所有从代地来的王国官员全都站到刘恒身旁,形成了一道护卫的屏障。
气氛骤然紧张。
中尉宋昌朗声说道:太尉有事,尽可面陈。若所言为公,公言便是;所言若私,王者无私!
周勃一时无言以对,扑通一下仓促跪地,双手将锦囊高高举过头顶。原来他进献的是一方作为皇权象征的玉玺。此玺始制于秦始皇,秦亡,子婴素车白马,向刘邦奉玺而降。
这是一次猝然而遇的较量,可谓惊心动魄。
周勃史称“木强敦厚”(《史记》本传),但在这样的时候,他请即将成为新帝的刘恒屏退左右、单独接见,却显出了他的心机,暴露了他也许因在歼灭诸吕中拔得了头功而突然膨胀起来的弄权欲望。不难想象,倘若刘恒依从了周勃的请求,周勃就将成为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假若他觉得需要,就可以新皇帝代理人的身份出现在群臣面前。而刘恒则充其量只能成为拥刘联盟领导人之一,失去了超然置身于两派之上的“王者无私”的公正立场。如果真是这样,在当时吕氏余党还颇有势力的情况下,很可能就会出现旷日持久的混乱局面。所以刘恒的拒绝屏退左右,正是他赢得帝王资格的一次成功的亮相。反观周勃,他的这一弄巧成拙的举动,肯定在刘恒脑海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妨说,周勃后来被迫吞下的那颗苦涩的命运之果,原是由他自己在这个时候种下的。
不过现在,刘恒还是做出极有风度的样子,伸出双手将周勃扶起,谢过,却没有当场收受玉玺,说:到代邸再议吧!
代邸是刘恒作为代国国王设在长安城内的官邸。就在这里,又把二十三年前在“汜水之阳”七位异姓王尊刘邦为帝的仪式差不多照原样重演了一遍。这回进献《尊帝疏》有八人,除陈平、周勃外,还有:大将军柴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和典客刘揭。接着便是群臣一次又一次的劝进,刘恒一次又一次谦让,总共让了五次:先以宾主位面向西让了三次,又以君臣位面向南让了两次。最后是——
丞相[陈]平等皆曰:“臣伏计之,大王奉高祖宗庙最宜称,虽天下诸侯万民[皆]以为宜。臣等为宗庙社稷计,不敢忽。愿大王幸听臣等。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
代王曰:“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寡人不敢辞。”(《史记》本纪)
接下去该是让刘恒坐上皇帝大位了,但却碰到了一件既棘手又尴尬的事:未央宫里不是还有一个名叫刘弘的娃娃皇帝吗,该拿他怎么办?
聪明的大臣们很快又有了办法,还想出了一个含义微妙的措词:清宫。就是说未央宫里还有些碍手碍脚的东西需要清理一下。
殿前立刻站出一个虎虎生气的年轻人来请命道:诛灭诸吕,臣无寸功。请陛下恩准,臣得清宫。
众人看时,原来是刘章之弟刘兴居。
经刘恒认可,一支清宫队伍迅即组成。成员包括太尉夏侯婴、东牟侯刘兴居、大谒者张泽等;自然少不得还要带上精壮的卫士若干名。
刘兴居手持长剑率众拾殿阶而上,喝令后少帝左右执戟卫士退去。有几个还想抗命,经张泽以大谒者身份宣旨谕告,也只好撤走。正在淘气地嬉戏的后少帝见此情景,反倒赶紧端端正正地坐上了皇位。此时已是七十开外的夏侯婴用对孙儿一辈的口气说道:你又不是刘氏之子,原本就不该坐于此位。来,跟我走吧!一边说一边命卫士以乘舆载后少帝出宫。
后少帝带着哭音哀求道:老将军,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夏侯婴说:出宫就客舍便是!
当然“出宫就客舍”是一种体面的说法,其真实的含义是:找个僻静的地方,让娃娃皇帝永远在人间消失。
当日傍晚,大臣们请刘恒登上皇帝才有资格乘坐的法驾,配以相应的属车和仪仗,由代邸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进入了正留着一个空皇位的未央宫。
这一天是公元前179年(高后八年)闰九月己酉日。刘恒继位,后来被称为汉孝文帝,简称文帝。
接着从代地迎来那位曾经做过俘虏的薄氏,原已为王太后,此时更尊为皇太后。
同时又处理了一些善后事宜。如吕后时期从齐、楚等地分割出来分封给诸吕的土地,仍归还给齐、楚。惠帝名下的那些假儿子,包括被吕后封为淮南王的刘武、常山王刘朝等,全都诛杀,以绝后患。
然后宣布:大赦天下,赐给全国百姓每户家长一级爵位,家庭主妇每百户牛一头、酒十石;男女老少聚会欢宴五天。
真可谓普天同庆,四海欢腾。
既然文帝是由诸大臣拥立的,那就不可避免地也会遇到他父亲刘邦被异姓七王尊立为帝后曾经遇到过的问题:功臣抗礼,诸王坐大。当然问题的严重程度会有所区别,表现形式也不尽相同。
历史等待着文帝及其继承者景帝的应对。
于是在下一章里我们将看到,陈平、周勃等迎立功臣如何走向尽管表现不同、却都是令人感慨的结局;吴王刘濞等同姓王又是如何在与朝廷激烈的较量中纷纷溃退败亡。历史正是在如此艰难曲折的行进中,出现了被史家称为德政标本的“文景之治”。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