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的朋友圈
■ 韦应物的朋友圈
(一)
诗人们都是扎堆玩耍的,中唐的这个诗人朋友圈的中心,是韦应物。
如果说张志和是不着冠袍的道士,那么韦应物就是不披袈裟的和尚。两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比如书法家颜真卿、“诗僧”皎然等。
但奇怪的是,他们两人间似乎没有什么交集。
这有点像李白与王维。两人虽然年龄相若,但是张志和是天才,20岁已经登堂入殿,35岁便开始归隐;而韦应物大器晚成,20岁才刚刚开始读书,写出成名作《滁州西涧》时已经47岁,张志和已经死了七年,坟上的草都枯荣七回了。
韦应物(737—792)是个牛人——别急着骂人,我还没说完——他是牛人,但不是天才。
在韦应物16岁之前,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横行霸道嗜酒闹事的富二代。有一次,他在街上强抢民女,被皂隶阻拦,他只说了一句“我爸是李刚”,人家就把他放了。
当然,他不姓李,他爸也不叫李刚,而叫韦銮,是著名画家,很受唐玄宗赏识。
韦家是长安权贵,《新唐书》说:“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
《宰相世系表》指出,韦氏曾出过十四位宰相,杜氏出过十一位宰相,坊间遂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说法。
就是说,韦家和杜家是最厉害的两个大姓。虽然杜甫很潦倒,但是杜家祖上是很厉害的,杜甫对自己风光的姓氏很得意,曾写诗给韦家后人《赠韦七赞善》套近乎:“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意思就是说,咱俩同为韦杜后人,老家都是一样风光的,不过近来你家祖坟上冒青烟,继续发迹,我有点赶不上趟了。
韦家到了韦銮这一代,仍然是皇家供奉,所以能给不学无术的儿子弄了个御前侍卫的头衔吃皇粮,走在皇帝御驾前耀武扬威。
御前侍卫,就是《还珠格格》里尔康的工作岗位,大多从王亲贵族的子弟中选拔,因为累世老臣之后才最忠心,身家清白,值得信赖。比如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因为父亲明珠做过宰相,所以容若就被选作康熙的御前侍卫。
按说,15岁的韦应物做御前侍卫时,20岁的张志和已经在朝中为官,而且两人的爹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宫廷画师,两人应该有很多机会认识才对。
但他们的生平诗作中,却没有任何唱和。想来是天才少年张志和压根瞧不起不学无术的少爷痞子韦应物吧?
诗人王建曾有《羽林行》一诗,开篇明旨说:“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
指出羽林军的来源多是有背景的长安恶少,他们在楼下打劫客商,转身上楼便大吃大喝起来,无法无天,无所顾忌。干完坏事,吃饱喝足,天亮了再从楼上下来,径往皇宫里值班去。下了班,再散入五陵松柏林中继续劫路杀人,为所欲为。
韦应物,就是这“长安恶少”中的一名,少年时提笼架鸟飞鹰走狗的生活,被他如实记录在忆苦思甜作《逢杨开府》中: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唯有故人知。
这诗从中间分开,两段生活形成鲜明对比。
开篇说他从小跟随唐玄宗讨生活,所以特别威武,横行乡里,无人敢挡。
唐朝诗人特别喜欢用汉武帝来代指唐玄宗,比如白居易的“汉皇重色思倾国”,便是此意。
横,读四声,蛮横的意思。仗着自己是御前侍卫,有恃无恐,在街上横行来去,家里还藏有逃犯;白天聚众设赌,晚上偷香窃玉,公隶就算当面逮到都不敢过问。
樗(音chū)蒲,一种赌博游戏。韦应物不但是赌徒,还是主家,真是够无法无天的。
骊山,是唐明皇狩猎泡温泉的地方,看来韦应物也跟着去了。当然他最喜欢的不是跟杨贵妃泡汤,而是射鸟。
这时候的韦应物只知聚众赌博,纵酒闹事,不喜读书,大字不识,这就是他20岁之前的美好生活。
可是,安史之乱爆发了,唐玄宗也在不久驾崩,韦家遭到战火洗劫,已经破落潦倒,不复昔日荣光。
这时候,他才想起要读书写字,把笔学诗,难得上官赏识,得任太守,淹蹇至今。
最后两句是现下之事,我与杨开府久别重逢,叙起旧事,双泪横流。座中高客哪里知道我们的辛酸呢?只有故人才明白这份感慨啊。
这情形,很有点杜甫“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辛酸况味。
韦应物为什么迟至20岁才“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呢?
我查了一下,原来,当战乱发生、杜甫在长安被俘的同年,韦应物在长安结婚了。20岁的他,娶了16岁的才女元苹。
其实我不知道元苹是不是才女,但她肯定是一位大家闺秀,因为自打她嫁给韦应物后,小韦就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长大了,懂事了,浪子回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发奋图强,主动要求进太学读书。
从“一字都不识”到“把笔学题诗”,如果没有爱情的力量推动,是不可想象的。
27岁那年,韦应物正式参加工作,八品小官洛阳丞。
同样的官职要是给了杜甫,老杜一定会感激涕零的;可小韦是谁啊,他是当惯了小霸王的,哪能安于这么小的芝麻绿豆官?因此写了首“折腰非吾事,饮水非吾贫。休告卧空馆,养病绝嚣尘”的辞呈后,就装病辞官了。
赋闲在家的韦应物无所事事,便搞起了文艺沙龙,来往的尽是卢纶、司空曙、刘长卿、颜真卿、皎然这些文学精英。
这时期,他有一首著名的诗《简卢陟》,被今天的朋友圈千人传诵,万种修改: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余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这是一首赠友人诗,无非发发牢骚,本来乏善足陈,可是就因为这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隔了千年后忽然大火起来,在微信群里乱飞猛进,干掉了不知多少瓢好酒,只可惜仍然洗不了风尘。
韦应物无心仕途,官也就一直做不大。安史之乱把他家的老本都清洗尽了,祖荫吃不了多久,渐渐贫窘起来。
40岁那年,妻子元苹去世,这对韦应物打击极大,曾在给妻子撰写的墓志铭中写道:“又况生处贫约,殁无第宅,永以为负”,自觉对妻子无限愧疚。
因为元夫人病逝于官舍,所以葬礼只能在临时租屋里举行。我们联想一下《红楼梦》中秦可卿、贾敬等人的丧葬礼仪,就可以理解元夫人葬礼的简陋了。可见当时韦应物的家境已经很是清贫。
祭文中说:“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情深意重,令人读之落泪。
韦应物与王维、张志和一样,在妻子死后就再未续弦,清净度日,形如僧侣。不同的是,他不只是看破红尘,更是因为专情,一生为发妻先后写下近二十首悼亡诗,堪与陆游、纳兰容若相比肩,真是一个痴情的男子。
而且,不管元稹、陆游、苏轼、纳兰容若等人为前妻写的悼亡诗有多么感人,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另娶了,而韦应物却怀抱着对妻子的追忆一直孤独终老。
此情此志,谁人堪比?
诚如他自己在《过昭国里故第》一诗中所云:
永绝携手欢,空存旧行迹。
冥冥独无语,杳杳将何适。
唯思今古同,时缓伤与戚。
(二)
韦应物逆天的诗才灵感是在47岁那年爆发的。引爆点是一首轻巧的七言绝句《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首诗风格冲淡闲远,语言简洁朴素。乍一看似乎只是四样自然景物的简单罗列:幽草、黄鹂、春雨、孤舟。然而有声有色,有动有静,写景如画,画中有韵。
雨水使山涧更加湍急,然而孤舟独泊,野渡无人,却又让一切显得极为静谧,甚至连时间都静止了。鸟鸣水流,只会让人心更加悠闲空旷。
有人认为这首诗是作者借景达意,幽草代表自己的安守素节,黄鹂代指媚臣高居上位,而水急舟横无人问津,则代表自己不得重用的无奈忧伤。
也有人觉得这首诗只是触景而发,即兴之作,作者的恬淡之情自然而然地蕴含在诗中,并无特别讥讽。
我们都不是诗人,没有必要过度解读,这样的争执也是永远没有答案的。我们只要懂得欣赏它字面的优美与画面的闲雅,已经足够。
倒是有件趣事要和大家分享:
宋徽宗赵佶雅擅丹青,经常亲自出题挑选宫廷画师。有一次出的题目就是“野渡无人舟自横”。
试卷交上来,自然是一色的山水画。有的人画一空舟系于岸边,有的人画一鹭鸶立于船头,有的画师是知道原诗的,便照样点缀上深树黄鹂,岸边野草,以为既展示了画技又展示了学问,必能考中。
然而宋徽宗一一翻着画卷,边看边摇头,却独独对一幅画大赞:画得好!
旁边有大臣探头来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只小船,船上有一艄公卧于舱尾酣睡,手里还握着一只笛子。此人不解:“题目明明是野渡无人,可是这幅画里有人啊,怎么皇上还说好呢?”
宋徽宗笑道:“你只知题面有‘无人’二字,就认定舟中无人;但此人却偏偏画了船工假寐,这却是因为什么?”
此人恍然大悟:“船工无聊到吹笛子累了睡觉,自然是因为无人摆渡,这才是真正的‘野渡无人’啊!”
且说滁州真是韦应物的灵感源泉,除了这首《滁州西涧》外,他还有一首《寄全椒山中道士》也同样令人高山仰止: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这个尾联,就是前面禅诗篇中提到的禅宗第一境界。
全椒山,在滁州全椒县。韦应物在任上喜与僧道往来,时有诗歌寄赠。
这首诗首联说他在自己的州郡官署中,因为天气转冷,想到山里的道士朋友。
颔联想象道友此刻在做什么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山寺高竦,山涧幽深,一位青衣道士独自在山涧旁采荆为柴,辛苦地背到寺中来,“归来煮白石”。
《神仙传》说白石先生“尝煮白石为糖,因就白石山居,时人号曰白石先生”。
白石,其实就是钟乳石。还没有完全凝固时的石乳,传说吃了可以养生成仙。魏晋时人喜服“五石散”,就是把些矿物弄来做药;唐朝人喜炼丹,也是差不多的爱好。所以“煮白石”之举,写出超逸之感,是对全椒道士的颂扬。
后两联说我想过要带着酒去寻访你,安慰这风雨之夜的凄凉。可是想一想,你本是闲云野鹤之人,随时远遁山中,却到哪里去寻你呢?
这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和皎然的“报到山中去,归来每日斜”、贾岛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可谓三足鼎立,而韦诗更有空明之感。
宋代大词人晏殊最喜韦应物诗,称赞其“无一丝脂腻气”,形容最确。
韦应物笃信佛教,但是他的禅诗并不是板起脸来枯燥地说教,而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以丰富奇诡的意象来解说无常,充满对时间与生死的思考。且看这首《王母歌》:
众仙翼神母,羽盖随云起。
上游玄极杳冥中,下看东海一杯水。
海畔种桃经几时,千年开花千年子。
玉颜眇眇何处寻,世上茫茫人自死。
这首诗想象王母的生活,众仙跟随着她一起游于云间,俯视尘寰,茫茫东海只如一杯水那样袖珍。玄极,杳冥,都指极高极远,渺茫到看不清的地方。都说大海茫茫,然而从天际回望,何异杯水?这是空间的对比。
短短四句,让人不禁想到坐在飞机上俯看大地的景象,可不是“下看东海一杯水”?诗人在写这句诗的时候,难道魂离肉身,飞升上天了么?
诗人接着说,久富盛名的王母蟠桃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果,已经几开几落。世上那么多人寻找不死之道,但是谁能不死呢?千年桃花开谢中,人们已经过了几世轮回?这是时间的对比。
说到底,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白驹过隙,从前碌碌却何为?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首诗充满禅悟,却毫无说理,而只着眼于王母形象的塑造,以奇诡的语言平平道出,所有的思考都留给读者,空山落叶,无迹可寻。
韦应物起步晚,可是起点高,20岁才想起来学诗,竟然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从这一点来说,他还是个天才。
而且,从这一首诗可以看出,韦应物显然是走了王维的老路,在妻子过世后渐渐悟道,渴求归隐。
他诗中“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林中观易罢,溪上对鸥闲”“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等句,都清微淡远,绝似王维。
所以后世多以“王孟韦柳”并称,将韦应物也归为田园山水诗派的代表人物。
而韦应物的人生选择也与王维一样,虽隐犹仕,一直徘徊于出世和入仕之间。
但他确实是个好官,勤于吏职,简政爱民,关心民众疾苦。曾有《采玉行》,描写在山岭中采玉人的艰辛;又有《夏冰歌》,表现采冰人的生活。
只有眼里看到百姓,才会写出这样的诗篇。
他曾在诗中自省:“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意思是即使抱病任上,也时时担心自己有没有尽忠职守,虚领俸禄,让百姓受苦。
沈德潜说:“是不负心语。”给予了韦应物高度评价。
连李白都不放在眼里的白居易曾经赞美韦应物说:“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认为他不仅有才情,更有见识和良心。
说韦应物是个好官、清官,还有一个佐证:52岁时,韦应物已经做到了三品大员苏州刺史,这是他做过的最高官职,所以后世又称其“韦苏州”。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是韦应物位居三品,又是在苏州这样的富庶之地任刺史,三年任期结束,竟然穷得连回长安的路费都筹措不起,只得栖身苏州无定寺中养病。
一年后,韦应物于寺中孤独地死去。
死后,与妻子元苹合葬。
这一年,为贞元七年(791),大唐名臣、张志和的舅舅李泌于同年卒逝。
(三)
龙榆生在《韦应物小传》中说:
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唯顾况、皎然辈得与唱酬。白居易尝语元稹云:“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深得讽谏之意,而五言犹为高远雅淡,自成一家。”
这里提到了韦应物朋友圈中心的两大密友:皎然和顾况,还提到了中唐诗人最牛代表,白居易。
神人皎然,我们前文介绍过了,是名动江湖的诗僧、茶僧,著有《诗式》一书,对于早期的诗词讲论影响很大。因此盛誉,诗人名流争相结交,皆以能与皎然相交而荣。
但是在皎然和韦应物的交往中,皎然才是那个主动申请加好友的人。而且为了认识韦大人,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彼时韦应物就任苏州刺史,皎然特地乘船前往拜访,为了能让韦大人引为知己,提前做足功课,熟读韦应物的诗作,并模仿其风格写了十数首诗出来,卷成卷儿投递了上去。
没想到韦应物略看几眼,便丢在一边,对皎然极其冷淡地应付几句,就把人打发走了。
皎然大失所望,极不服气。虽然身为高僧,应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那些经文道理都是念给别人听的,到底凡胎肉骨,该要的面子还得要,该争的名声还得争啊。
于是皎然把自己的得意之作翻腾出来,重抄一遍,第二天再次拜会韦应物。这次不说“求点赞”了,客气地改成了“求指正”。
韦应物老大不情愿,但是皎然也是当世名流,这么谦逊地一拜再拜,总不好意思太拒人千里吧,于是勉强接过来又看了两眼。这下子眼可直了,拍着大腿说:“好诗!好诗啊!”且问,“这么好的诗,昨天怎么不拿出来呢?”
皎然不好意思地说:“您是田园山水派的高人,我想着投其所好……”
话没说完就被韦应物打断了:“大师,你想多了!昨天你拿出来的那些诗,风格的确和我相似,可是矫揉造作,徒具形貌而没有神韵;而您自己的诗,风骨卓然,独具一格。若不是有今天的诗洗眼睛,我还以为大师浪得虚名呢。”
皎然听了,既叹服又惭愧。他平生最引以自傲的就是对佛学的修习和对《诗式》的著述,然而听了韦应物的话,却觉得这位红尘中人无论从诗品上还是禅理上,都比自己这位释门诗僧看得通透。
于是宾主尽欢,遂定终生之交。
至于顾况(727—815),这当然也是唐朝诗人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同时还是白居易的引路人。
白居易刚进京时,人生地不熟,自然先要“干谒”拜码头。于是托门求路地,把自己的诗写在名片背面递到了京城名流顾况的府上。
顾况看到“白居易”三个字,不认识,知道又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北漂,哈哈一笑说:“长安米贵,恐怕白居不易!”
但是翻到背面一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禁拍案大奇,叹赏说:“好诗啊好诗!能写出如此的诗句,长安可居矣!”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虽说京城机会多,但是房租贵物价高,要是没有“一岁一枯荣”的才气和“春风吹又生”的生命力,就还是不要问津,早早逃离北上广的好。
同时,我们也可以从这个故事中,看出顾况的地位之高,德望之重,而且,显然是位惜才重才、肯提拔后进的好官员。
顾况不但写诗,还擅画,曾有一次自请担任新亭监。有人问他为什么选这么小的官?他说:我只是为了要画海中的山屿而已。
这举动,和王绩为了喝酒而去做太乐丞相似,但看上去动机似乎还更高尚点。
而他的另一个举动,则和“榜前贴榜”的王翰相似,就是将朝中群臣按相貌举止性情品行分为十二属相。属龙的自然高兴,牛马臣子也一笑置之,但是那些猪狗同僚就恨不得要把他给碎切了。
顾况最为人熟知的,还是他的艳遇——“红叶传诗”的故事。
时间回溯到天宝年间,有一天诗人顾况从洛阳宫外经过,看到从宫中流出的小溪中一片红叶载浮载沉,随手拾起,竟然发现背后有字,乃是一首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这显然是一个寂寞的宫女写下的,虽然经了风沉水漂,但上面依稀还有脂粉香呢。顾况可是一位怜香惜玉才高八斗的文艺青年,看到美女的诗岂有不和之理?遂立刻蹿进小树林选了一片最红最大的枫叶,在上面写下一首诗: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写完之后,特地沿溪而上,来到宫外流水的上游将红叶投入。然后就早早晚晚地坐在下游等待。没想到这漂流瓶还真有了回音,他再次收到了宫女的诗: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好诗啊好诗!顾况兴奋得手舞足蹈。既然是宫女,想来相貌不会太差,年龄不会太老,还有如此才思,简直梦中佳人啊!
从此之后,这红叶传情的两个人就有了属于他们二人独有的爱情密码,水上传音,网恋得一塌糊涂。
不久,安史之乱爆发——这百年来诗人的故事,谁也逃不过这场战乱,不知改变了多少诗人的命运。
然而对于顾况来说,这场烽烟,倒是因祸得福的好事。
原来,洛阳兵败,宫门大开,宫女们四散出逃时,顾况特地到宫门外等候,竟然真的找到了那位红叶女。
难为两个人郎有才女有貌,并没有像一般网恋那样见光死,竟然得偕连理,白头到老。真是一段普大喜奔的完美佳话。
这段故事被记述在了《本事诗》里。
在同一篇传奇中,还记录了一个类似的“衣上题诗”的故事:
开元中,皇家颁赐边军冬衣。有兵士在短袍中发现了一首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这首诗显然出自一位宫女之手。士兵将诗呈于元帅,帅又交还宫廷。唐玄宗遍示六宫,且说:“吾不罪汝。”于是有宫人自首。唐玄宗果然没有责怪她,且说:“何必重结后身缘?便是今生如何?”遂将她赐嫁给了那个士兵。
又一个关于幸福的故事。
不过,幸福的人儿也有不幸的时候,且说顾况一生还算得上顺遂,可是老了老了,却在七十岁时遭受了今生最大的打击——儿子死了。
老来丧子,人生至痛。顾况痛不欲生,时常徘徊庭中,苦苦低吟:
老人丧其子,日暮泣成血。
老人年七十,不作多时别。
顾况这年已经七十了,可是没有多久,却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非熊”。
这顾非熊生来是个哑巴,六七岁了还不会讲话。哥哥们经常捉弄他。
这天许是把哑巴欺负急了,小非熊忽然开口说话:“我本来应该是你们的哥哥,你们怎么可以欺负我呢?”
一旦开口说话,小非熊就再也止不住了,滔滔不绝地说自己本来就是顾况的儿子,死后灵魂徘徊庭院不忍去,听到老父的吟诵声,暗暗发誓:我还要做你的儿子!于是再度投胎做了顾家子。
众人皆以为奇,于是拿各种八卦考他,非熊都对答如流。大家这才信了。
顾非熊后来写过很多诗,读书也不错,但没有什么太大的成就。
他有个也不算特别有名的朋友叫段成式(803—863),写过一本算不得特别著名的笔记《酉阳杂俎》,记载了这个故事的始末,说是顾非熊亲口告诉他的。可信度应该是很高的。
他还有个挺有名的朋友叫项斯,就是“说项”一词的主角,曾经写过一首《送顾非熊及第归茅山》,诗中说“吟诗三十载,成此一名难”。
可见顾非熊曾经中进士,但是登科时年纪已经不小了。
关于“说项”一词的来历,也是因为“干谒”。
项斯为了在考试前增加知名度,就向三代为官的杨敬之“行卷”。杨敬之看了他的诗,也如顾况之于白居易般,赞不绝口,遂写了一首《赠项斯》帮他造势: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这首诗是说几次看到项斯的诗,已经觉得很好了。及看到项斯的人,更觉得风度高格。我是个看到别人好处就要大声宣扬的人,所以逢人便要夸说项斯的好。
如此,项斯声名大振,第二年春闱果然一举及第。而“说项”这个词,也就从此传开了。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