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夕阳无人能懂
■ 李商隐的夕阳无人能懂
(一)
后人经常会用李商隐的一首诗来形容晚唐气象:
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从风格上很像古体诗,然而却是标准的首句不入韵五言绝句仄起式。李商隐写诗很少老老实实不用典故,且最善七言,这首五言绝句在他生平作品中是较为特别的一首。
难得不用典了,却本身就成了典故,后世说起晚唐夕照,无不以此诗为谶,也真是诗坛上令人感慨唏嘘的一件事。
李商隐(约813—约858),字义山,号玉溪(谿)生,又号樊南生,祖籍怀州河内人(今河南焦作沁阳),出生于郑州荥阳,和杜牧并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是晚唐诗人的代表人物。他的诗词大多喜用典故,隐晦难解,对后代“西昆派”影响巨大。
宋代吴炯评价:“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
且举一个诗人们最常表现的“怀才不遇”主题为例,别的诗人大多喜用“黄金台”啊,“千里马”啊作比,唯有李商隐却写了一首《破镜》来表白:
玉匣清光不复持,菱花散乱月轮亏。
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时。
这里用的是“孤鸾舞镜”之典。有王者获一鸾鸟,甚爱之,欲其鸣而不得。于是夫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尝闻鸟见其类而鸣,何不悬镜以映之。”
王以为然,遂在鸾前竖了一面铜镜。鸾见镜中形影,以为终于得到了同伴,遂对镜而鸣,彻夜舞蹈,一奋而绝。
李商隐说权贵们的镜子都拿去照山鸡了,孤鸾终究没有同伴,所以也就不会起舞,自喻出类拔萃,举世无匹。
这样的傲慢,这样的刻薄,真让人为他担心,实在不像能安稳度日的样子。
李商隐的人生与唐宣宗完美重叠,出生较李忱晚三年,去世则比他早一年。历经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是“牛李党争”最典型的牺牲者。
和很多诗人一样,李商隐也是幼年丧父,聪慧好学,“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16岁便以才闻名,24岁科举及第。
他的发迹,主要得自宰相令狐楚的提携。
李商隐的父亲在浙江做官,客死异乡时,小商隐还不足10岁,就要以长子的身份扶灵还乡,千里引幡,用尽家资,“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打工。可以做的工作有两种:一是替人抄写,二是帮人打杂,“佣书贩舂”,文武双全。
这个时候,他认识了生命中一位重要的贵人:河南节度使令狐楚。
令狐楚因为欣赏李商隐的文才,特别叮嘱儿子令狐绹与之结交,并亲自授以骈骊章奏之学,后又聘其入幕为巡官,并资助他上京赴考。
对此,李商隐充满了感遇之恩,曾写下《谢书》一诗: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毫不意外地,这首诗里连用了三个典故:
龙韬,指张良“桥下三进履”所得的那本《太公六韬》,这里代指李商隐向令狐楚学艺。
半夜传衣,则指禅宗五祖弘忍给慧能传袈裟的事。不识字的火头僧慧能因为一首“菩提本无树”得了弘忍激赏,遂决意传其衣钵,却不便明说,而是用拐杖在石柱上敲了三下。慧能心领神会,半夜三更来到弘祖禅房,得传真法。
《西游记》借鉴了这个故事,孙悟空拜师菩提老祖,也是被用拐杖敲了三下猴头,于是就半夜上门求法去了。
王祥,是“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孝子,他和曹操麾下的大将吕虔是好朋友。吕虔有把好刀,人们说佩此刀可以位列三公,而吕虔自觉德不配位,遂将刀送给了王祥。
曹雪芹好友敦诚曾经为了请雪芹喝酒,当剑沽酒,并有诗吟“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便来于此。
李商隐这首诗有点精神分裂,先是把自己的身份放得很低,说身微之人,不值一毫,只拿着笔砚就来投奔令狐公学习兵法啦。而公不吝赐教,如同禅宗五祖半夜传衣,授我真传,令我感激,连王祥得佩刀那样的好事都不羡慕了。
然而王祥所以得佩刀,是因为吕虔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宰相之才啊。李商隐在这里是觉得自己将来也应该如令狐楚一般出将入相么?
也许他没那么想,只是提笔诗成,用典如流。好吧,既然他说“不羡”,那就今生与将相无缘了。
(二)
就在李商隐登进士第的那年冬天,即837年十二月,令狐楚病逝。李商隐料理完恩师的后事,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聘请,入幕为僚,后来且娶了王的女儿。
洞房花烛本是好事,可是对李商隐来说,却是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从此便扯进了“牛李党争”的泥流中,一生不得平安。
因为令狐楚父子是“牛党”主力,而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向来被视为“李党”成员。李商隐的行为被解读成了墙头草,随风倒,是对恩师令狐楚的背叛,是骑墙之学。
之后,李商隐一直受到排挤。843年,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过世,他的处境更加困难了。
宣宗继位后,李德裕被贬崖州,令狐绹权倾一时。李商隐闲居洛阳,于微蹇之时向其求助:
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嵩云秦树”代指洛阳与长安,与杜甫“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同一用法。
次句则用“鲤鱼传书”的老典故,说李商隐与令狐绹分别已久,千里迢迢收到旧友的一封来信。三四句以病中相如自代,感谢朋友问候。
可见两人仍然时有书信往来,但是旧版资料多认为令狐绹不念少时同学之情,认定李商隐当年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对他非常冷淡。
重阳日,李商隐来到令狐家吊祭恩师,令狐绹避而不见,李商隐遂留诗于壁:
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首联忆旧,触景思人。颔联说恩师已过世十载,重阳九月九日,我来到堂前,见樽而思。霜天白菊,皆是点明重阳时节。
颈联暗刺令狐绹不肯见怜相助,感慨自己报国无门。
《北梦琐言》等记载:令狐相国看到这首诗后,十分惭愧怅恨,遂将此厅关闭,终身不再进入。
那为什么不干脆将这首诗铲掉呢?因为诗中有“楚客”一词,虽是商隐自喻,却冲犯令狐楚之讳,其子不得除之。
话说李商隐作为弟子,前来吊祭恩师,却题诗直言其讳,也是不敬之举。
因此《小清华园诗谈》评:“李义山之‘曾共山翁把酒时’能寓悲凉于蕴藉,然不如韩昌黎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虽不无怨意,而终无怨辞,所以为有德之言也。”
此为正解。李商隐之不如韩愈胸襟阔大处,正在于此。
之后的故事就有了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令狐绹从此更恨李商隐,愈发排斥;另一个刚好相反,说他见到诗,动了恻隐之心,遂补授商隐为太学博士。
但是不论哪一种,结果是一样的,就是《新唐书》所记载的:“牛、李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
因为牛党固然认为李商隐背叛,而李党觉得他吊祭令狐楚,也是脚踩两只船。
于是李商隐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着风。
这样一个人,在政治上等于是判了死刑,甚至在人品上,也不免被说三道四。就连后世对李商隐的评价也往往受此左右。
然而细看李商隐一生所为与诗中所志,并无党派倾向。他只是一个诗人,想立功,想报国,却未想过一定要依附哪一党,背叛哪一派,只是遇到恩师便学艺,遇到知己便结婚,却被迫一生走在了政治的夹缝中,窒息至死。
他曾写过一首《嫦娥》,或许,是他自身孤寂怅憾的写照吧?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的后半生,一直仕途坎坷,官微薪薄,几番出仕,三度入幕,碧海青天夜夜心,却终无出头之日,一生郁郁不得志。
851年,李商隐的妻子亡故。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抛下弱子幼女,远赴梓州入幕任节度书记,这是他最后一次幕府生涯。
在入府三年后的踏青节,他写下《二月二日》一诗,诗中饱含思归之念: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这首诗虽亦用典,却极平实。
首联时间、地点、事件,乃写的是蜀中风俗,二月二日踏青节。风轻日暖,笙歌细细,蜀人行于陌上,赏花拂柳,蜂忙蝶乱。
要注意的是,笙簧之器,都是畏寒怕湿的,冬天时吹之涩滞,要以微火香料来暖笙,方可吹奏。如今东风渐暖,丽日如新,笙箫自然也就声音清亮了。因此“闻吹笙”并非泛泛之语,而是与“东风日暖”紧密相关,成为因果关系。
颔联写景,不过是不是二月二日这么早就有蜂蝶出现,我有些怀疑,不知是作者泛写,还是蜀中地气特殊使然。不过花柳蜂蝶,红绿黄紫,从色彩上来看,是够明丽温暖的了。倘是实景,可见诗人心情不错;若是虚写,则只是作者触景伤情而已。
颈联一转,写到思归之意。说我已经入幕三年,万里忆归,身在柳营,心念桃源,更期何时归去?
元亮井,自是指陶渊明,字元亮,向来被诗人们奉为田园归隐的生活标签;亚夫营,则指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代指入幕生涯。
同时,义山此时的幕主是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以细柳营之“柳”暗射其姓,十分巧妙。空间上的万里,对时间上的三年,更为工整。
最后,尾联说江边新滩流水,不体谅我这异乡游子的心情,潺潺流淌,如夜雨敲檐,更是惹人离思。
这首诗以新春乐游这样一件美景美事来寄托愁思,笔调流丽而思绪抑塞,虽思路新奇,终觉伤情太过。
李商隐无论秋雨春风,花开水流,都是这般牵愁动恨,又怎得长寿呢?
858年,李商隐于郑州病终,享年45岁。
崔珏曾有诗《哭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抑未曾开。”写尽义山一生。
(三)
或许正是因为李商隐终生抑郁难言的处境,欲说还休,便成了他诗风中最明显的特色。这种风格,用他的《夜雨寄北》来形容最为确切: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又有个题目叫《夜雨寄内》,说是李商隐写给自己的妻子的,滞留巴蜀时的寄怀之作。
可是推算时间,李商隐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亡故。那他到底是写给朋友还是托诗言志呢?
重点在于“君问归期未有期”吧?纵观李商隐一生,始终是前途迷茫,风雨飘摇,当此秋窗雨夕,遥想京中风物,不知何时归去,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列位朝班,一展抱负?
想说,无从说起;欲归,如何归去?眼前只有这风雨迢遥,雾迷重山。可不是只能垂首剪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么?
李商隐的心境,着实曲折凄迷。
他的诗文大多隐语,并喜欢借古讽今,写下大量的咏史诗。李商隐的咏史不同于以往文人无病呻吟的“发思古之幽情”,或是托古述怀,抒发不遇之志,而是往往着眼于历史来指陈政事、讥评时世,其根本是政治诗。比如这首:
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远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首联说纵览历史,往往成功源于勤俭,而衰败起于奢华。这一句既是起兴,也是命题,已经把意思完全表达明白。接下来的,全是用典。
第一个典故是琥珀枕,南朝皇帝曾经得到了一个名贵的琥珀枕,却将它捣碎了入药给战士敷伤。
第二个典故是珍珠车,相传齐桓公与人争富,其人夸耀自己有车千乘,每一辆车上都装饰着大珍珠。齐桓公却说,我有人才无数,那才是天下至宝。
第三个典故是青海马,就是郭隗给燕昭王讲的那个用五百金迎还一匹千里马骨架的故事。
第四个典故是蜀山蛇,蜀国五壮士拔蛇开道的故事。
这四个典故都在说一件事,就是帝王之道,在于人心。
最后一句还是用典,当年舜作《南风歌》,一唱而天下太平。苍梧是舜埋葬的地方,而翠华是皇帝仪仗中顶上的华盖,代指皇权。
尾联是说再也没有歌南风的舜帝这样的好皇上了,祖坟里都要为不孝子孙传出哭声来。
这首诗又一次预言了大唐的将来。李商隐死后一年,大唐最奢侈昏君唐懿宗登基,其生平真是每一句都卡准了这首诗所预言,不但穷奢极欲,而且在位十四年,换了二十多个宰相,没有一个可用之才。大唐历朝皇帝的魂灵,怎能不哭?
再如《贾生》,更是李商隐咏史诗中的杰作: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谊是所有诗人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人物,通常都作为怀才不遇贬抑长沙的代言人。
然而李商隐却别出机杼,感慨的是贾谊难得被汉文帝王青睐的一次礼遇。
汉文帝曾在未央宫正殿宣室诏见贾谊,但是问的不是济世利民的社稷良策,而是问的鬼神玄学。贾谊说得头头是道,听得汉文帝频频点头,越靠越近,以至于空出半个席子,恨不得和贾谊贴在一起了。
这首诗直刺当朝皇上崇佛媚道、炼丹求仙,信奉邪术,而不任贤才,不顾民生。角度非常特别。
而且,这首诗虽然只有四句,却是起承转合,了了分明,不论从诗技才气还是从立意境界上来说,都是绝对的天才之作。也就难怪白居易想要拜托他为自己写墓志铭,甚至恨不得托生为他的儿子了。
无题诗则是李商隐创作中占有大篇幅的又一类型,对后世诗歌产生巨大影响,较远的固然是宋代西昆体的宗师,较近的则可以说是现代朦胧诗的鼻祖。
《无题》多以男女爱情相思为题材,情思婉转,辞藻典丽,时人虽不解深意,然而读之徘徊往复,无论从遣词造句还是意境幽远上都独树一帜,遂使风行。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球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文心雕龙》中说:“凡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王力解释说:言对就是不用典故,事对就是用典故。
李商隐的这首无题诗,颔联、颈联,连用了“庄周梦蝶,杜鹃啼血,南海鲛人滴泪成珠,蓝田良玉映日生烟”四个典故,这就叫“事对”,也构成了四种美妙的意象,比起不用典的言对,文采自是好的,故成经典之作。
然而诚如王士祯所言:“一篇锦瑟解人难。”虽然专家们多番演绎,发明了咏物说、悼亡说、政治隐喻说等种种推论,还有人杜撰了一个李商隐与歌伎锦瑟的爱情故事,但是都属捕风捉影,想当然尔,最终我们也不知道李商隐诗中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已足够让我们心领神会。其实李商隐的一生,不也是当时惘然,后世可追么?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第十二中直接引用原句,评道: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郑笺,指汉代郑玄曾译注诗经,作《毛诗笺》。宋代梅尧臣有诗:“问传轻何学,言诗诋郑笺。”便是形容郑玄注诗之美。
而元好问则在这首论诗中说,《锦瑟》写得很美,诗人共爱,致敬义山,遂成西昆体,可是没有一个郑玄来译注,惜不能理解义山诗之美雅。
这使我想起我最爱的一部电影《海上花》,侯孝贤拍摄。电影绝美,但是很多人说看不懂,以致票房惨败。我因为看过小说原著,又看了很多大家为它写的论文,对故事背景及书中人物十分熟悉,所以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起立向导演致敬。
有一次,闺密来访,我和她一起重看《海上花》,边看边为她讲解,提醒诸看点。闺密点头赞叹:“真是挺好看的片子,可是一部电影,要这样解释着才能看懂,也太费力了吧?”
一句话,倒把我给问愣住了……
再看李商隐另一首同样经典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颔联虽然没有用典,但是借春蚕之“丝”代指相思之“思”,用烛泪代替情人之泪,这种以物喻人,也可以称为“事对”,远比直抒胸臆地说相思流泪要好。
要命的是,这么缠绵的两句诗竟成了后世专以用来赞美老师的祝词,让我实在不能理解。尤其我刚大学毕业当老师的那两年,每到教师节就被迫要无数次面对这两句诅咒,让我郁闷地想:才刚刚二十几岁,芳华正好,怎么就无辜地“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了呢?死已经很惨了,居然还成了灰!
真心寄语天下学子,别再拿这两句诗给你们的老师添堵了。他若是个不懂诗的还好,若是熟读唐诗,又如我一样有点文字洁癖,再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真能把自己呕死。我只做了两年老师就投笔从商了,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再也不想收到这种“挽联”了。
且说回这首诗的颈联,比起颔联就要逊得多了。说的是自己早晨照镜子看到白发,于是觉得自己老了;夜里吟诗又觉得冷清,这当然都是为了想你。
这两句平铺直叙,是为“言对”,气势明显弱得多,而且两句诗只说了一个意思,重复抒情,显得累赘。故而后人有以此作曲的,却只取前四句,直接忽略后半截,因为“意尽”,于是“律诗”也就真成了“截句”了。
另外,李商隐作品中还有大量虽然有题目,但只是从诗中任意取两字为题,其实也就仍然相当于无题的诗篇。
除了历史典故外,李商隐还喜欢大量地借助神话故事来反衬现实悲怆,抒发末世怀想。比如这首《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传说周穆王曾驾驶着日行三万里的骏马,前往瑶池去参谒西王母。路经黄竹山时,看到很多百姓冻毙在风雪中,大为惊骇,遂作黄竹歌来哀悼他的子民。
李商隐在诗中问,像周穆王那样的天子还有吗?有没有一个君王可以把我们的苦难说给王母听,天降福祉来抚慰一下民众的疾苦?
李商隐是关注现实的,对百姓疾苦有着深切的感触,诗中的沉郁哀伤不弱于杜甫,但是因为喜欢用典,诗词含蓄婉转,不易读懂,削弱了他诗中的沉痛意味,让政治课本无法将李商隐的诗视为“革命诗篇”来加以宣扬了。
(四)
《红楼梦》中,林妹妹说“我最不喜李义山的诗,只除了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实在是过苛了。
其实妹妹记错了,不是“残荷”是“枯荷”。且看原诗: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林黛玉教香菱写诗时,首推王维。而王维的诗极少用典,多以写境空灵见长,可见黛玉心性。而李商隐的这首诗难得没有用典,直抒胸臆,故为黛玉独喜。
关于秋荷,李商隐更著名的还有一首《暮秋独游曲江》,更加直白通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不仅林妹妹,我在教学时也经常听到很多人说不喜欢李商隐,因为读不懂。其实,诗就是诗,朦胧美也是美,神秘性的美更是美,你只要感受它的美就好了,能捕捉到诗中所表达的情绪已经足够,为什么一定要读懂呢?
更何况,那些你自以为读懂了的诗,比如张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你是真的读懂了吗?所以,何必执念于懂与不懂的界线?
林黛玉曾说宝姐姐太胶柱鼓瑟,然而对李商隐,却也是拘泥了。
李商隐的诗句是真美,美得让人窒息,诚如《千首唐人绝句》收中所评:
义山佳处,不可思议,实为唐人之冠。一唱三叹,余音袅袅,绝句之神境也。义山七言绝句,意必极工,调必极响,语必极艳,味必极永,有美皆臻,无微不备,真晚唐之独出,即一代亦无多也。
这段话说李商隐诗具备了诗歌美学要求的所有方面,致命的唯美婉约,在有唐一代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之匹敌。
除了我们上面举过的诗之外,李商隐诗中警句无数,俯拾即得,且随举几例,相信珠玑罗列,不胜枚举,总有一款适合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
面对这样优美的词句,是否能够读懂作者本意,无法一字一句地解释诗句,重要吗?
而且,林妹妹的审美口味似乎并不代表曹雪芹的文学标准,因为北静王水溶初见宝玉时也是用了一句李商隐的诗:“雏凤清于老凤声。”
脂批说:“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岂不刮目哉?”连西昆体也一并夸了。
这首诗是李商隐写给外甥韩冬郎的。当时冬郎只有10岁,有一次和家人一起送别姨夫,即席赋诗一首。诗中有“连宵侍坐裴回久”一句,颇为老成。李商隐大加赞扬,其后写下《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相赠,其一云: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当然也是用了比喻,但是恰到好处。而北静王引用这句诗来形容宝玉,更是聪明,既赞美了宝玉如雏凤清啼,又吹捧了贾政如老凤健举,确实是贤王腔调。
李商隐做这首诗时正值不惑之年,六年后辞世。然而他的香奁风格,由冬郎继承发扬,进一步推广了。
韩冬郎,就是著名诗人韩偓(842—923),字致光,号致尧,晚年又号玉山樵人。与罗隐、韦庄并称唐末诗坛的“华岳三峰”。
韩偓的父亲是韩瞻,与李商隐为同科进士,娶了王茂元的六女儿。李商隐还写诗调笑过他,说他“新缘贵婿起朱楼”,结果不久自己也娶了王茂元的七女儿,同韩瞻成了连襟。真是世事难预料啊。
韩瞻的诗写得一般,但是韩偓是个天才。擅七律,曾以编年史的方式再现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图景,纪事与述怀相结合,用典工切,既有杜甫的沉郁顿挫,又有李商隐的用典工切;唯惜笔力不及,构思稍嫌平浅,在才气上终究是输给老杜和小李,未能臻于上境。
且看这首《自沙县抵龙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
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首诗写于唐朝初亡。沙县、龙溪县均在今福建境内,这泉州军也不知是哪支军队,总之过境之后,便如鬼子进村,村落尽空,鸡犬不闻,只有乌鸦四啼。
乌鸦为什么会啼噪呢?自然是因为死人多之故。千万村庄杳无烟火,宛如寒食节一般,然而野花如旧开放,正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李商隐在诗中一再预言的大唐灭亡,由他的外甥冬郎亲眼目睹了。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