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都是扇子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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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扇子惹的祸
第四十七回鸳鸯抗婚的余波中,贾琏来请邢夫人,平儿劝他回头再说,贾琏道:“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
结果第四十八回里,贾琏就果然捱了一顿毒打,而且比贾政打宝玉更加惨烈,用平儿的话说,是“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何其毒恨之深也!
很明显,贾琏挨打的原因不只是因为石呆子的扇子,其底火还在于鸳鸯身上——那贾赦得不到鸳鸯,一早就曾放话说:“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
原来是父子争风,当爹的是个老风流,却自知年纪大,难入美人之眼,所以醋妒交加,竟把气撒在儿子身上了。事实上,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从后文贾琏向鸳鸯借当的行为看来,鸳鸯对贾琏并非无情;而凤姐和平儿更是常拿这一点来打趣,贾赦未必没有耳闻,就难怪会吃儿子的醋了。
被鸳鸯拒婚是贾赦生平至丢脸的丑事之一,尴尬到要“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连赖大家的请客,宁荣二府爷们俱往赴宴,贾赦也称病没去,可见介意之深。
我们且重看一下平儿是怎样叙述这次贾琏捱打经过的——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
贾赦为了夺得几把扇子,不惜将石呆子逼得“坑家败业”;得不到鸳鸯,又怎会善罢干休?打了贾琏一顿还是轻的,待贾母死后,不知还有多少厉害手段要施展呢。
有趣的是,薛家的棒伤药似乎很是有名。旧年宝玉捱打时,宝钗曾亲自托着一丸药送了去,嘱咐袭人用酒研开,敷在伤处,必可解毒化淤;这次贾琏捱了打,平儿会特地到宝钗处来求棒伤丸药,而宝钗也不过是令莺儿要一丸来,可见这丸药还名贵得很,只能一丸一丸地送人。
前文写凤姐弄权铁槛寺,害了张金哥和守备儿子两条人命时,文中曾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而甲戌本于此有双行夹批:“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凤姐此后有此等事便恣意作为,贾雨村又何尝不是?陷害石呆子这类的事情,贾雨村为官生涯中不知做了多少,又害死几许人命。
但最值得玩味的,还是这“石呆子”与“竹扇子”的典故。
我们都知道,宝玉是“石兄”,且素有“呆病”,而此石呆子岂非暗喻宝玉么?而文中所提之名扇“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此四样皆为竹名,且第一个就提到“湘妃”,这不是暗示黛玉又是谁呢?
那石呆子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惠爱之深,亦正如宝玉之对黛玉,然而最终却到底保不住,被贾雨村设陷夺去,落入贾赦之手。
结合前文关于“贾雨村与林黛玉”的种种分析暗示,这件“石呆子与竹扇”的插曲,明明就暗示着黛玉的结局:将来某日,因贾雨村作梗,使宝玉失去了黛玉,且惹出祸端,坑家败业。
那么宝玉、黛玉、扇子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中露了端倪——因黛玉抱怨宝玉将自己的诗传出去与外人看见,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这里已经明确地将黛玉诗作与宝玉的扇子联系到了一起,而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呢?作者惟恐读者不知其害,故而借宝钗之口点破:“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
那么宝钗是否过虑呢?外边的人是不是看过了宝玉的扇子、黛玉的诗作呢?
早在香菱学诗时,宝玉已曾说过:“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当时黛玉探春就教训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却不以为然,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彼回还只说是抄写出来给人看见,且已经被刻去传散了;此回则说“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但却承认又写在了扇子上——此两回遥遥呼应,到底把黛玉诗同宝玉扇联系到一起了。
宝玉口中虽说“总没拿出园子去”,但他向是无心之人,这话再信不得真。他又是在北静王府常来常往的,若是扇上诗句被王爷看见,那水溶又是风雅之人,岂有不问的?倘若北静王得知此诗为贾府孤女林黛玉所作,又怎不遥思渴慕?再倘或后来竟向旁人打听,被贾雨村得知,岂会不趁机献勤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便是贾雨村毛遂自荐要为北静王向贾府保媒提亲,也是说得过去的。
那林黛玉是翰林之后,书香之族,才貌双全,品行兼优,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北静王不可能知道宝黛之情,所以即便是托了雨村前往求配,也只是一片渴慕之心,算不得棒打鸳鸯。但是贾母必定不愿意,宝玉必定大闹一场,即贾政从前所虑之“弑君杀父”——虽不至如此夸张,然而北静为四王之首,地位仅次于皇上,宝玉若是大闹北静府,也就与“弑君”同罪了。
而贾雨村在整个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便会像之前乱判葫芦案,此时强取石呆扇一般,变尽方法向贾府施压,花言巧语,威逼利诱。
黛玉自然誓死不嫁,甚至极可能就死在这件事上,完成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终极宿命。
——上述虽然只是猜测,但是综合“真应怜的故事”、“贾雨村与林黛玉”、“北静王的三件礼物”、“宝玉与石崇”等篇看来,则知可能性极大。
小小扇子竟能引起如此大祸,就难怪黛玉的替身儿晴雯会“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