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不喜欢湘云的几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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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湘云的几个理由
看红楼的读者往往会投身其中,把书中人照着自己归类,爱憎分明地分成敌我两派。虽然我也会把群钗分为“金派”和“玉派”,但这只是探佚思路,无关情感疏近。
对我来说,因为把红楼从小看到大,里面的每个人物都变得极其熟悉亲切,宛如腻友,所以就连赵姨娘也是活色生香,贾琏也是情意款款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近年来红学新说纷纭,都是各自举出一个新的女主为旗帜的缘故,使我多少有点逆反心理,对于红学家们推崇备致的人物如秦可卿、史湘云,便有点喜欢不起来。
而且因为红学家把秦可卿说得越高贵,我就越注意到她出身寒微的局缩;把史湘云塑造得越完美,我就越看出她性格中的不健全与行为中的不检点。
所以,这篇文章里,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史湘云的几大缺点,虽然瑕不掩瑜,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甚至有人会说正是我所列举的缺点才见出她最美的一面,但也不能否认,我下面所列举的所有表现,的确是书中的史湘云,而非我横空杜撰刻意扭曲。
不喜欢湘云,首先是因为她不只一次地说黛玉坏话。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是集中表现,湘云和袭人两个,讲相声般一递一句,先抱怨了黛玉小性子,又说黛玉懒,不做手工。
林黛玉是主子姑娘,袭人是奴才丫头。而湘云联手一个丫鬟去说别的主子的坏话,这在整部《红楼梦》里还真别无第二人选。
湘云曾说黛玉:“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这句话误导了很多读者,都认定黛玉心窄而湘云心宽。但是看这段描写,湘云因提起宝钗来,便红了眼圈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可见也一样地感怀身世,这本是正常心理,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她做得,黛玉便做不得呢?
宝玉劝了句:“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这话原无恶意,谁知湘云立便恼了:“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这真是欲加之罪了。这里面又关着黛玉什么事?你提你的父母,你赞你的宝姐姐,可也犯不着怨恨明明是同病相怜的林黛玉啊。
无他,只为林妹妹时常自伤身世,宝玉每每心疼劝慰;湘云东施效颦时,宝玉却道“罢罢罢!”这才会使湘云大怒,由此及彼,无故提起黛玉来。这里,究竟是谁更“心窄”不容人呢?
那袭人听见湘云贬低黛玉,遂心如意,正中下怀,笑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从前袭人为了湘云给宝玉梳头的事,也狠狠闹过一场;但如今见湘云厌烦黛玉,立刻便眉开眼笑了。人们常说两个女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团结在一起去对付第三个女人的时候。这句话恰可形容此处情形。
背后说人坏话已经不是好习惯了,况且还是联手丫鬟说别的姑娘的是非。这里有个微妙的心理,因为袭人是宝玉的妾,湘云亲袭人而远黛玉,且是当着宝玉的面,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咱们三个才是一伙的,才真正亲近,那林黛玉算老几呀!
湘云小时候跟宝玉很亲近,黛玉是后来的,因此湘云总觉得被黛玉夺了位,有种莫名的敌意。
这心理倒也可以理解,因为黛玉对宝钗也如是。但是当宝玉向黛玉表白“亲不僭疏”时,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湘云却不是这样,她着恼宝玉和黛玉的亲近,却并不为的是“心”,因为明知宝玉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是她,所以单纯是“气”。
为给自己的气找个理由,她独挑了做手工这件事,向宝玉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一方面她自己没上没下地跟奴才说小姐的坏话,另一面又张口闭口说自己倒成奴才了,这心理也很特别,是失败者的自卑加自卫。
若只此一处也不足为证,但湘云此等言行其实常见,早在第二十二回拿黛玉比戏子时,已经是闹过一回了。
这就说到史湘云的第二个特性了:出言无忌还强辞夺理。
凤姐说那做小旦的扮上,绝像一个人,众人看了也都心里有数,一笑作罢,偏偏湘云叫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她只是心直口快,但是搁在一个旧时代的侯门千金的规格上去看,她把大家闺秀与下九流的戏子相提并论,确实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是对黛玉的不尊重。所以黛玉会恼,而宝玉会给她使眼色阻止。
她这时候也悟过来了,知道自己犯了没上没下的错,却并不自愧,反而恼羞成怒,冲宝玉摔摔打打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什么叫“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分明也没有人敢拿黛玉取笑过,分明是湘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黛玉,如今黛玉还没恼,她倒先恼了,反连宝玉一块骂上了。知道不能拿小姐比戏子,就索性自贬是奴才丫头——一半是撒娇,自轻自贱;一半是撒赖,倒打一耙。
宝玉无法,只好赌誓说自己绝无此心,湘云得了意,却并不就此收敛,反而更加撒泼吃醋地道:“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字字句句,仍然刮带着黛玉。拒不承认自己的错,倒又给黛玉罗织了一堆新罪名。
这让人不由想起晴雯为扇子事与宝玉、袭人拌嘴的情形来,也是谁劝冲谁上,恼得袭人问:“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这真是问得好。史大姑娘,你自己口里没上没下没轻没重,偏又时时刻刻提着小姐丫鬟的话题,栽赃别人把你当奴才看,这可终久是个什么主意呢?
仍旧拿黛玉做比较,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谬补余香》里,因黛玉在行令时错说了两句《西厢记》、《牡丹亭》里的戏词儿,别人都不理论,独宝钗听见了,事后拉了她去教训,黛玉羞得满面通红,满口告饶,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后来宝玉打听了始末,笑评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同样是口无遮拦,一个是拿戏子比小姐得罪了人,别人给她递个眼色儿阻止,反招她勃然大怒,连劝的人一块骂上了;另一个不过是错令说了句戏词,被人指出来后一边自愧,一边感激,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如此自知自律又懂得感恩,两人的胸怀气度判若云壤,何以众人以黛玉为小性子,却赞湘云大度呢?
其实湘云表现出来的三姑六婆气质,才是真正的小家子气呢。
湘云的小家子气还体现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节,湘云和翠缕一边走一边聊阴阳的理论,忽然看见花下有个金光闪烁的麒麟。
想象一下,倘若这是黛玉看见了会怎样?大抵是会说一句“什么臭男人带过的,我不要它!”而湘云却没在意这个原是“臭道士”带过的,不但托在手上细看,艳羡其比自己的这个“又大又有文采”,而且见宝玉来了,还赶紧藏了起来。
照常规,她既是在这个园子里拾的,自然会猜想不知是哪位奶奶姑娘遗下的,左不过凤、钗等人,见宝玉来,正该大大方方地问:你看这麒麟丢在花下,可认得是哪个姐妹的?
她不说报案,却反而加紧藏起来,这是什么用意?
若非贪财,则惟一解释是因为刚才翠缕跟她谈论阴阳,且说见了这个麒麟才分辨出雌雄来,因此湘云托了麒麟出神,情不自禁也想到阴阳上去。见宝玉来了,自觉被窥破心思,所以赶忙藏起。
——这从一个少女的心思行为上猜忖,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后来她听宝玉说起丢了麒麟的事,方知道这麒麟是宝玉的,那么此前她要真是想到“阴阳配”的路子上去,这时候就更不好意思拿出来才是,怎么倒大方自首了呢?
这心理联系下文她跟袭人可劲儿排揎黛玉的对白一起看去,湘云的心思实在有欠磊落,辜负了她“霁月光风耀玉堂”的美名儿。
第五十七回里,宝钗知道了岫烟的窘况,嘱她把当票悄悄送来蘅芜苑中。谁知岫烟的丫头篆儿去时,偏偏湘云也在,竟将当票翻了出来,还拿着去潇湘馆里张扬,不以为意地说:“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宝钗急得“忙一把接了”,“忙折了起来”,薛姨妈问何处拾的,又忙遮掩回答:“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直待众人走开,方悄悄地问湘云何处拾的。
接连几个“忙”字,可见宝钗有多烦恼。那篆儿明明是“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明明又“随手夹在书里”,两人当湘云没看见,明明是想瞒她,毕竟当衣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而湘云住在宝钗处是客,见丫鬟悄悄行事,不说赶紧回避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倒趁丫鬟们不在乱翻东西,“偷着看”——这种作派,如何恭维?
金麒麟该拿出来的,反要藏起来;当票子该藏起来的,她偏偏翻出来。这史大姑娘行事如此颠倒,真也让人懊恼啊。
话说乱翻乱拿别人东西,在湘云也不是第一次了。
宝钗曾回忆说:“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
这也还罢了,她和宝玉两小无猜,穿宝玉的衣裳可以说只是为好玩。但是她连荣国府最高领袖贾母的出门衣裳也敢拿来穿。正如黛玉说的:“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即使搁在今天,倘若孩子把父母长辈出门见客的好衣裳自己穿了去滚雪玩儿,弄得一身泥水,也是免不了要捱一顿狠揍,被骂没家教不懂礼的吧?更何况湘云还是客,而老太太穿了去拜影的斗篷必然是极名贵的,且是“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竟然就被湘云这样随随便便地糟蹋了。
这比起后文老太太赏给宝玉的雀金裘破了一个洞,宝玉还急得不得了,让晴雯挣了命地连夜织补,湘云的行径真可谓大逆不道了。
贾府虽富,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香菱弄脏了石榴裙,急得快哭了,宝玉也替她发愁说:“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
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在一回的,正是《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这一直被公认为全书里关于湘云最美的写照。的确,美人醉卧,花飞满颊,文笔是极美的。但细想却真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个姑娘家,大白天的喝醉了酒,园子里石凳上就仰八叉地睡着了,这成何体统?
比起《刘姥姥大醉绛芸轩》来,湘云的行径其实更为失礼——村姥姥好歹还知道找间屋子找张床去睡,大小姐倒在公众场合就躺倒了。园子里虽没男人,却是丫鬟婆子一大堆,来来往往的看到了作何感想?
虽然姑娘的醉态比起姥姥来那是观赏性强多了,但是从行为品格上来说,却真真令人摇头。
而且就在湘云醉卧之前,书中特地写到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婆子进园来查看,为的就是怕丫鬟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这还只是防着丫鬟,断没想到那“恣意痛饮”的会是位姑娘。
探春见她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保证:“我们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顽笑,将酒作个引子,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都也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
林之孝家的等人去后,平儿先就羞起来,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
——然而探春、李纨、尤氏等实实没有想到,真就有人喝醉了,而且还是刚刚说完这话,就有丫鬟笑嘻嘻地来报信儿:“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
真是这边说嘴那边打脸,过后传出去,让林之孝家的等人如何看待议论,又让王夫人情何以堪?果然林之孝家的出去打个转儿又回来了,且带了个媳妇进来请探春责罚,原因是“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究竟说了什么,书中没有交代,但会不会就是刚才平儿担心的“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的话呢?
迎春曾说湘云:“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
这次她醉酒倒卧,果然犹自梦话不断,虽然说的是酒令,听上去很雅,看上去很美,但醉态就是醉态,再美的醉态也是失态。
从前人们批评一个没教养的人,会说他“站无站姿,坐无坐态”,如今湘云还加上一条“睡无睡态”。
关于睡态,书中对于黛玉和湘云也特意有过鲜明对比。
出于第二十一回,那还是第一次正面描写湘云来贾府,住在黛玉房中。宝玉大清早来探望,只见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而史湘云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还是那句话,美则美矣,端庄尽失。人们喜欢湘云,因为怜之故爱之,怜她父母双亡失于管教,爱她心直口快率性爽朗,但幸好她是位美女,而且到八十回结束时,也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倘若她生得不美,又该如何呢?若只论娇憨女儿,不无可爱;但若论闺秀风范,则湘云的所为实在是有失体统,真如她自己所说,人人是千金小姐,她只如奴才丫头罢了。
凤姐初见黛玉时夸赞:“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而史湘云这位史老太君的娘家人,缺的就正是这种气派啊。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