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湘云今晚睡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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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今晚睡哪里
在书中,湘云忽隐忽现,她的住处,是个颇为含糊而有趣的问题。
她迟至二十回方出场,一句“史大姑娘来了”破空而来,对人物全无交代,好像这个人本来就在那里一样。所有的往事,都是从后文的追叙及对话中得知:原来湘云是史家的孙女儿,自幼跟着贾母,曾得袭人服侍了几年,后来回了史府跟着叔父过活。再来时,黛玉已经占了她的位子,这使她对黛玉有一种先天的妒嫉。但那时大观园还没建成,湘云来贾府时仍是跟着贾母住。彼时贾母身边只留下宝玉、黛玉二人,所以湘云来时,便住在黛玉房中。
这才会有了宝玉一大早往黛玉房里来探望,惹得袭人大发牢骚的小变故,还因此提拔了一个四儿上来,致有后文被逐之祸。
前文谈到“宝钗对宝玉的感情”时说过,宝钗这时候对湘云的态度其实是提防的,宝玉一大早往黛玉房里探望固然不妥,而宝钗大老远地从梨香院来看宝玉又何尝不蹊跷?却因为袭人的一番抱怨打了退堂鼓,并就此立定了要拉拢袭人的战略。
袭人只是宝玉身边的得力丫鬟,宝钗尚要出动心思,“慢慢套问他年纪家乡,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而湘云是宝玉幼时玩伴,宝钗又怎会不留心笼络呢?
恰好湘云心直口快,又父母双亡,最吃宝钗这一套,所以很快就被收服了,不仅把自己家里的私事难处尽情向宝钗倾诉,背里也多次感叹:“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第三十二回)
于是再来时,湘云便往蘅芜苑借宿了。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是宝钗对湘云最慷慨的一次赞助,不但一片真心体谅她拿不出钱做东的难处,且代为谋虑妥当,出钱出力筹办螃蟹宴助其过关:“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宝钗此举实在大方周到,一举三得:一则替薛家请贾母一聚,反正螃蟹是现成之物,几桌席面儿对薛家来说只是区区小菜,而请贾母却是一件大事,难得有面子的;二则帮了湘云,深得其感激,又开了诗社,大家高兴;三则虽是由湘云出面做东,然而园中上上下下自然都知道其实是宝钗帮衬,这人情全做在了表面上,一点不浪费。
要注意的是,这次湘云来蘅芜苑小住,原是宝钗主动邀请的,且对湘云说话极为客气,出了主意还要特地说明:“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正所谓“亲戚远来香”。偶而一聚,大家做伴是不错的,不难做到热情接待,但若天天打扰,可就难了。
后来史鼐外迁,贾母因不舍得湘云,便留下她来,命凤姐另设一处给她住,这安排本来极好,偏偏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
——这湘云太也心实,人家不过是偶尔一次邀她往蘅芜苑小住,她竟然就当家了,自说自话要长住下来,却有没有问过宝钗愿不愿意呢?
书中说黛玉喜散不喜聚,“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这是黛玉的性情如此,而且毫不掩饰,众人也不计较;但宝钗又何尝不如此呢?
招呼客人一两天是乐事,时间久了却难免厌烦,这原是人之常情。只是宝钗为人含蓄端庄,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书中说她每晚灯下女工做到三更方寝,日间还不忘了“到贾母、王夫人处省候两次,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真是面面俱到,事事顾虑。即便如此,还要对黛玉说:“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样在乎好人缘的一个淑女,当湘云自己执意要住到蘅芜苑时,她心里再不愿意,面子上却也是不好拒绝的。但是言行之间,再隐忍也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不耐烦来,只是多以玩笑的方式说出,憨直的湘云听不出来罢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宝钗说:“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沈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忙问是哪两个,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虽是说笑,然而左一句“话口袋子”,右一句“疯湘云之话多”,也实实看出她对于湘云之聒噪,的确有点受不了。
正说笑间,恰好宝琴披着凫靥裘走来,说是贾母给的,琥珀又来传话说让宝钗别拘管了宝琴。宝钗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湘云立刻又捡着话把儿多事起来,挑唆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搬弄是非,以此为极。
琥珀便指着宝玉说:“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湘云忙说不是。琥珀便又指黛玉:“不是他,就是他。”湘云便不则声了。
伙同丫鬟编排小姐的不是,这在湘云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惜宝钗不领情,还生怕她替自己树敌,连忙解释说:“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不但撇清了黛玉,还责怪了湘云胡说,而且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语气极为轻视。
这些批评,搁在今天的闺密中也是很不耐烦的指责了,何况于侯门千金?显然到了这时,宝钗对湘云已经越来越不客气,同夜拟菊花题时远不可同日而语了。
湘云住在宝钗家里,除了多话之外,还多手,喜欢乱翻东西。邢岫烟的丫头篆儿悄悄递与莺儿的当票子,莺儿随手夹在书里,湘云却特地翻出来,又拿着到处问人——可以想象,大大咧咧到喝醉了能够躺在石凳上睡觉的湘云住在宝钗家里,给她惹的烦心事大概还不只这一件。这就难怪宝钗因抄检避嫌离开蘅芜苑时,趁机把湘云也打发了,让她搬去同朽木死灰的李纨一同住。
那李纨不苟言笑,第七十回里碧月一大早来怡红院寻手帕时,见宝玉、晴雯、芳官等正在顽笑,非常羡慕他们的热闹。宝玉说:“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叹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李纨之严肃,连李绮、李纹两位亲妹子也被拘管,话篓子史湘云搬去稻香村,可该有多么委屈憋闷?周到体贴的宝姐姐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却偏偏做此安排,简直有报复之意。
湘云虽然直爽,却并不迟钝,多少也有些感觉到了,遂在仲秋夜与黛玉联诗时,忍不住抱怨:“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此前湘云处处维护宝钗,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大好人,如今纵被冷落,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这句典故用在这里似乎颇为无理,却多少透露出她的真心来了——首先宝钗只有母亲和哥哥两个亲人,纵然如今添了堂弟妹薛蝌与宝琴,也远远谈不上什么“父子叔侄纵横起来”;再则宋太祖所言卧榻之侧,更与今夜是否一同赏月无关,而分明是争地盘儿。
宝钗不肯把蘅芜苑与湘云共享,自己不住,宁可关了也不让湘云独享,硬是做主把湘云送去了稻香村,这才是真正的“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
是以当夜联诗之后,翠缕问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竟又回到第一次出场时,仍住潇湘馆了。
宛如兜了一个圈儿,湘云到底又远离宝钗,与黛玉同席了。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钗湘之谊,至此已经彻底破裂,虽然湘云表面上不便明说不满,心里却已经怨恨上她的宝姐姐了。当晚她失眠了,黛玉问她怎么不睡,湘云答:“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
湘云有择席的毛病?此前她曾住在黛玉处,也曾住宝钗处,如今又住稻香村,更是史府住两日,贾府又住两日,醉了酒连石凳子上也睡得着,她怎么会择席?
可见择席是假,择友是真。翠缕问湘云:“如今还是那里去好?”这话真问得好。今晚睡哪里,对湘云来说,实在是对于友情抉择的一个原则性大问题啊。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