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黛玉与《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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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与《西厢记》
《西厢记》是林黛玉的爱情启蒙读本,在书中所起的作用可谓大矣。
而她所以能接触《西厢》,正是由于有情人贾宝玉的推荐。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群芳迁入大观园后,宝玉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忽然不如意起来,青春躁动症发作,百般无聊。于是茗烟就去书坊里,买了大堆传奇角本送来与他开心。果然宝玉如获至宝,其中尤为喜欢《会真记》(即《西厢记》),特地拿到园中细玩。正值黛玉前来葬花,问他读的什么书?宝玉起先藏之不迭,说“不过是《中庸》《大学》。”及至黛玉追问,便又笑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宝黛二人是精神上的知己,有着共同的审美追求,所以他并不怕黛玉知道他看这些杂书,并且还主动向黛玉推荐,笃定黛玉会喜欢。
果然那“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这段文字,也可以说是作者本人对《西厢记》曲词的赏评赞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以这八个字来评价,可谓美矣。
但说这本书是打开宝黛情书的宝钥,还不仅仅因为他们花下共读,更是因为他们借着书中人物、故事、戏词,捅破了两人间朦朦胧胧的那层窗户纸,把两小无猜的友情向豆蔻花开的爱情迈进了一大步。
这层窗户纸,当然还是宝玉主动捅破的,他向黛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自比张生,而将黛玉喻崔莺莺。
黛玉名门闺秀,面对宝玉的第一次情爱示意,又惊又羞,又恼又怕,这是少女很本能的表现。只见她“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口里说得这样严重,但其实心里是喜欢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当宝玉说出一番傻话来告饶,什么“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又什么“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黛玉立刻就笑了,还借了句戏词说:“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
这一下,就更加写明两人本是同道中人,看同一本书——《西厢》,做同一件事——葬花,所以说,共读西厢一段,是宝黛爱情路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
“多愁多病身”与“银样蜡枪头”是宝黛二人第一次读西厢并借戏词调笑,这之后,明里暗里,书中又提及《西厢记》故事及人物十数次,对情节起到直接推动作用的也有六七处之多。
比如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来潇湘馆时,正值黛玉刚刚午睡醒来,在床上一边伸懒腰,一边幽幽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一句,仍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词儿。
宝玉听了,自然心痒痒的,看到紫鹃很解情趣地去倒茶时,就忍不住也借了张生的戏词说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现代读者看了字面挺雅,便常常忽略了这句话的严重性,也不明白黛玉为什么那么易怒。但事实上,这句戏词确实很过分,原是张生冲着莺莺小姐的丫鬟红娘说的,宝玉用在这里,意思是说等将来娶了黛玉为妻,自然连紫鹃也一块娶了作妾——这种占便宜的话,搁在今天也是明明白白的调戏,怨不得黛玉大怒。而且回思自己刚也说了句戏词,分明情思迤逗,有思春之意,这才被宝玉抓住把柄,占了便宜,真是又羞又怒,因此便哭了,且“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因宝玉说了那样过分的话,黛玉是再也不能呆在床上了。
不过黛玉怒虽怒,心里却很认可宝玉把她比作崔莺莺,甚至自己也忍不住常常拿莺莺自比。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开篇,林黛玉站在花阴下,远远看着众人一队队往怡红院去了,便又感慨起没有父母的苦楚来。回来潇湘馆时,看见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联想起=到《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暗暗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双文”,乃是崔莺莺的字,这里面,黛玉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崔莺莺,却又认为自己比莺莺更加命薄。
其实,戏中的莺莺不仅比戏外的黛玉有福,更比黛玉大胆,敢于让红娘相助,抱了枕头去与张生私会相约——这样的事,黛玉是决然做不出的。可是她这时候已经与宝玉互诉肺腑,题帕明志,认定了要跟宝玉在一起。想要在一起,就必须做出选择,哪怕委曲求全,也要用力一搏。
于是,就接连有了后文第四十、第四十二两回的转变。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行酒令轮到黛玉时,黛玉接连念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的词:“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别人听了都不理论,宝钗却暗暗将她看了两眼。
于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中,宝钗就私下找了黛玉来“审问”,并教训了一套大道理。
喜欢黛玉的人往往因此觉得宝钗虚伪,自己明明什么都读过,却道貌岸然地教训黛玉。但这真是错怪了宝钗,因为她说的“道理”是没有错的,闺中小姐的确是不许看这些淫词艳曲的,这就像今天的中学生,虽然什么都懂,但是父母仍会禁止孩子看黄色书刊影视,这并不是装模作样。
《西厢记》曲词虽雅,故事却是走的“私相授受、后园幽会”一路,曾在清朝几度被禁,虽然戏台上仍有演出,但常常只是某几个章节,是“删节本”的折子戏,比如元宵节家宴上贾母点的《惠明下书》、《听琴》两出,就都是《西厢记》不同剧种中的两出。
而且,就像俗话说的:“宁为人知,勿为人见。”园子里的姑娘都知道《西厢记》是一回事,公开谈论背诵,甚至以戏词当诗词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所以黛玉也自我反省“失于检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这之后,黛玉对宝钗俯首倾心,见诚以待,可见《西厢记》不仅树起了宝黛爱情的里程碑,也标志了钗黛友情的转捩点。
钗黛之间关系的转换,连宝玉也觉得奇怪,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特地向黛玉询问:“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黛玉问他是哪句,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这是两人又一次借《西厢记》对话,黛玉因说了行酒令、送燕窝等事,宝玉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接着黛玉因说起宝琴,又叹起自己没有姐妹的苦来,流下泪来,宝玉劝时,黛玉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唉,黛玉果然命薄,纵肯委曲,岂能求全?
故事到了这里,仍然还有余韵,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再次提到了《西厢记》,却不是由宝黛提起,而正是贾母曾暗示提亲的薛宝琴。
宝琴在怀古诗第九首《蒲东寺怀古》中写道: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宝钗看了,自然又一贯道地批驳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黛玉此前听从宝钗教训,此时却借了宝琴之事连忙拦劝说:“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连最保守的李宫裁也说:“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可见诗社里人人都是知道这段故事的,甚或可能都偷偷读过这些书,只是未必如黛玉那边痴迷赞赏,熟极而流罢了。
不过被黛玉“救”下来的这首怀古诗,内容颇可玩味。诗中称红娘为“小红”,正与黛玉的替身儿林红玉同名,这已经让人有所怀疑了,况且此前黛玉已经自认莺莺,那么这首诗是否会照应她的命运呢?在宝黛的爱情故事中,小红会扮演什么样的戏分呢?
惜不见佚稿后文,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啊。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