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观园:青春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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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青春的藩篱
无论在宝玉还是在读者,通常都是把贾府的大观园看作是人间的太虚境,称之为理想国,伊甸园,桃花源,青苹果乐园的,然而我大概是有点黛玉性格,人以为喜时,我反以为悲,却觉得大观园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是注定了的青春藩篱。
大观园为省亲而建,元春因不忍花柳无颜,佳人落魄,遂使众姊妹搬进去住,又怕冷清了宝玉,使贾母王夫人愁虑,遂命他也进园居住。这就已经注定了大观园的不能久长——随着众姐妹的长大、出嫁,总会先后搬走的;而宝玉如今尚未戴冠,遂可与姐妹厮混,但终究住不了多久,年纪稍长时,就须顾虑男女大防,迁出园子的。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写明,群芳入园之期择于二月二十二日,时为省亲后一个月,“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接着书中抄录了宝玉的四时即景诗来形容其遂心如意之志,忽一日他不自在起来,进来进去的只是发闷,茗烟因此弄了许多传奇角本与他解闷。那一日三月中浣,宝玉便携了套《会真记》往沁芳桥边桃花树下细玩,因见桃花飞落,便想着要兜了桃花投入水中,谁知正遇着黛玉掮着花锄手执花帚而来——这是黛玉进大观园后的第一次亮相,竟然就是葬花。
这两个人的表现可谓大相径庭,却偏偏又心有灵犀,不但同为花怜,而且共看西厢。这是书中最美的画面之一,但正在情浓意洽时,宝玉被袭人叫走了,黛玉独自回房时,正听见梨香院小戏子在演练《牡丹亭》,遂起伤春之叹。为葬花而来,因叹曲而归,黛玉多愁善感如此,大观园岂不成了她眼泪的源泉,悲剧的舞台?
所以脂砚斋说:“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
书中有一段关于宝黛性情的分辨说明极妙: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这形容得最妙,在宝玉眼中,大观园万事皆好,四时相宜,宛如神仙生涯;然而借黛玉的眼看去,却只见落花满地,只听哀曲动人,所有之良辰美景,不日便将作断壁颓垣,又何喜之有呢?
是所谓大观园之于林黛玉,恰如一个葬花冢矣。然而于宝玉,又何尝不是处处陷阱,危机四伏呢?
他于二月二十二迁入园子,三月下旬就遭了赵姨娘和马道婆的魇魔法,养了一个多月方好。谁知刚过端阳节,又被贾环进谗言,因为琪官与金钏儿的事情被父亲毒打。
悲哀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是他与黛玉第一次借戏言情,融洽之时却被袭人叫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更是宝黛情感最真诚的一次表白,又被袭人偷听了去。而袭人更是当夜就向王夫人进言,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便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第三十四回)
袭人的这篇大道理,让她立得大功,修成正果——就此做了没有正名的花姨娘,每月工钱加至二两银子一吊钱,可谓平步青云。
可怜宝玉二十三回才搬进来,通共住了不到三个月,三十四回时袭人就已经惦记着怎么想法儿让宝玉搬出来了。宝玉捱了父亲的打不算,如今又被母亲与爱妾合伙算计着,还蒙在鼓里一丝不知,只想着让晴雯给黛玉送帕子拭泪呢。在最快乐无忧的温柔乡里被亲人与爱人出卖,世间不幸事莫过于此。
只是,喜聚不喜散的宝玉虽不知危险将近,多愁敏感之黛玉又怎会不知?故而有题帕三绝,流了大半夜的泪,“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
可见,纵使没有抄家,纵使贾府长盛不衰,宝玉在大观园住的日子也不会长久。根本是从搬进去不到三个月,就已经面临着搬出来的悲哀了。
大观园既是宝玉的青苹果乐园,那么迁出乐园即意味着贬落红尘,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观园无疑成了一道藩篱,隔开青春与世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当喜剧与悲剧有了明显的分界线的时候,那道界线,也就成了最大的悲剧。
抄家是贾家之败,“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根由,而在此之前,已有了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先兆。这时离二十三回的搬入,也不过才两年有余。之后晴雯死、宝钗迁、迎春嫁,红楼女孩儿哀歌四起,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大观园的末日近了。
王夫人在抄检后曾经发话:“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一年,明年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而宝玉在听闻晴雯夭逝、宝钗迁出后,于蘅芜苑留连悲感,亦曾了然: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任由花谢水流红,只求与黛玉、袭人同死同归,这已经是宝玉最后的底线,然而我们都知道,即便是黛玉、袭人,也是与他相伴不久的了。到那时,除了“悬崖撒手”,却让宝玉到哪里去?
可卿梦托凤姐时曾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这个“三春”,红学家各有议论,我偏重于“三年”之说。这个三年,指的是大观园纪元,也就是以第十八回元春省亲为元年,这是第一个元宵节;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为第二年始,也是第二个元宵节;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是第三年,上来就写初春,略过了元宵,却重点写了仲秋节。到八十回末时,已经是腊月。
如果有后文,那么从八十一回开始,也就进入了第四年,正是“三春过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可以想见第一个悲剧就是香菱之死,“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而其余诸芳的终局也都会踵次而来,面临“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惨境。
大观园不会有机会好好度过第四个春天,所以大收场就在这一年了。想令诸芳一时去尽,或死或嫁是来不及的,所以“抄家”之事亦迫在眉睫。悲剧一个接着一个,后文的节奏相当紧凑而凄惨,难怪连上苍也不忍遽看,竟令后四十回佚失了。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