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从红楼二尤看宝黛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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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楼二尤看宝黛挫折
正如同曹寅的《北红拂记》是根据凌初成“风尘三侠”的角本,将三部合成一部并进行增删编辑;《石头记》也很可能是曹雪芹将多部小说合成一部,其中至少包括了《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情僧录》等稿。而其中“二尤”的部分,就显然来自另一部完整的书稿,强行插入整部小说中。
二尤的出场,是因为贾敬身亡,贾珍要率阖府上下往铁槛寺守灵,故请了岳母尤老娘带着两位姨娘住进宁府来看家。从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交代尤家姐妹来历,到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刀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尽》,姐妹双双入黄泉,一气呵成,情节紧凑,人物集中,是相当独立而且完整的一部明清传奇。
不但在写法上,二尤的故事和整部《石头记》惯用的“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大不相同,而且人物对白也极为爽利俚俗,举止行为更是大起大合,也都和前文风格有异。
最明显的是凤姐见尤二一段,口口声声自称为“奴”,这在全书中只此一处,很明显是编辑原稿时的疏忽所致,只得意这段话说得心机深沉,就忽略了人称上的弊病,没有处理干净。
没有处理干净的,不只是个别人称,还有个别人物。
第一个是鲍二夫妻。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中,贾琏与家人鲍二的媳妇偷情,被凤姐捉奸在床,那鲍二家的羞愤难忍,上吊死了。很明显,那鲍二夫妻是荣府中人;然而到了六十四回,说贾琏偷娶尤二,“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这鲍二竟又成了宁府的人了。后面又说,“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那鲍二家的已经吊死了,即便鲍二续娶,也算不得是“因妻发迹”。显然这两个鲍二并不是同一个人。显然作者在不同书中,都用过一个叫鲍二的下人,却在合成两书时忽略了这一点,弄成李逵对李鬼了。
第二个是王信夫妻。这个人在前文中从未出现,到了凤姐撮弄张华上告时,忽然出现一句“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似乎这王信是凤姐一个极得力的心腹家人,如何前文从未见过?况且前文凤姐原有家兄王仁,从名字看倒跟这王信更像兄弟,这也是极不合理的地方。尤二死后,“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王信既是凤姐亲信,如何又随同贾琏、尤氏等为尤二姐送殡?这是第二个不合理处。此后,王信之名再未出现过。
显然,这王信也是二尤文稿中的一个人物。旧时小说里,家奴随主人的信很正常,但是《红楼梦》人物众多,如果所有奴才都姓贾,就未免太乱了,于是各归各姓。然而王信作为旧稿中的人物,则可知是王家奴才无疑。此人在原文中必然还有别的故事,但是合并之后,戏分大量被删减,几乎只剩了个名字而已。因此难免顾此失彼,前矛后盾,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个人物则真的就只剩下名字了,乃是时觉:“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时觉这名字在全文只出场这一次,连人物身份背景也无一字介绍,显然这是不合理的。贾琏葬尤二,为什么要跟“时觉”说?这时觉又是谁,干什么的?文中通通没有交代,显然也是合并删减的结果。
第四个是秋桐。这可是本段故事中的一个重要配角,而且做了贾琏之妾,成为荣府的二层主子。然而二尤故事收拾了结后,竟连秋桐的名字也不见了,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这也侧面证明了秋桐只是二尤旧稿中的一个人物,在旧稿里自然还有更多的戏分,便如《金瓶梅》中西门庆诸妻妾一样,要逐个交代结局。然而插补入《石头记》完整稿的时候,作者却把无关的后半部删掉了,于是秋桐便不了了之,不见踪影了。
另外,从时间上来说,宝玉过生日不久,本应直接导入抄检大观园,晴雯惨死,这样也就符合了诔文中所说的晴雯死于十六岁。因为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是在二十二回宝钗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年,也就是说宝钗这年十六岁。而在宝玉生日宴上占花名时,文中提到宝钗、香菱、袭人、晴雯同庚,也就都是十六岁。
宝玉生日在春末,抄检在秋天,如果晴雯死在当年,则故事是连贯的,时间也是合理的。可是因为强行插入了二尤的故事,又要偷娶又要订亲,又要自刎又要吞金,生生就把一年的时间耗过了,于是转过头来到了七十回重新写大观园故事时,就变成了第二年春天。晴雯被迫多活了一年,捱过仲秋去世。但是作者修补增删时,忽略了诔文中的内容,就留下了一个十六岁的漏洞。
除了笔法、人称、时间等等之外,若从细节分析,可推论这段二尤文字为独立文稿补入全书的证据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赘述。但这段虽然独立,作者为了使其与全文合榫,必然会补入很多细节照应上下文尤其全书主旨,使其浑然一体。
我在《红楼十二钗典评》与《西岭雪探秘红楼梦》两书中都曾提出过同一个观点:所有红楼人物都是一对一对出现的,整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梦》,说穿了不过是“悲金悼玉”四个字,大致都可以分为“金派”和“玉派”。比如宝钗是“金派”的掌门人物,而黛玉则是玉派的形象代言;坐着黄金舆的元春是金,赠送碧玉佩的探春是玉;不问累金凤的迎春是金,做着青灯梦的惜春是玉;戴着金麒麟的湘云是金,住在拢翠庵的妙玉是玉;夏金桂是金,邢岫烟是玉;袭人是金,晴雯是玉;金钏儿是金,玉钏儿是玉;黄金莺是金,林红玉是玉;四儿是金,五儿是玉;宝珠是金,瑞珠是玉;偷金的坠儿是金,偷玉的良儿就是玉……
而二尤故事既然要融入红楼人物,自然也会跟着分门归类,各投山门。所以尤三姐会说:“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明明白白地点出,二尤也是一对“金玉”。
那尤二姐“花为肠肚、雪作肌肤”,可谓“冷香丸”矣;终局又是吞生金自尽,显然是金派;最明显的,还是她死后停灵梨香院,这正是宝钗初进贾府时的居住之地,也就如同金钏儿死后穿了宝钗的衣裳装裹一样,尤二死后停灵在宝钗住过的地方,都是照应“金”派身份。
而尤三姐呢,据兴儿说:“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指出尤三与黛玉的面庞身段相似,而容貌相像正是玉派的一大印记,比如晴雯、龄官,都属此类。三姐择柳湘莲为夫时,折断玉簪发誓:“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而她自刎身亡,更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桃花指黛玉,玉山更是直射其中,显然这尤三是玉派无疑了。
尤三姐死后,曾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流泪辞别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后来又向尤二报梦说:“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
由此两处,清楚见出二尤也都是太虚幻境薄命司中之人,《金陵十二钗》册上有名的,这样就把这把故事与全文融合得更加密切了。
既然作者将二尤故事补入书中后,如此苦心地使二人身份与全书主题相符契,那么这二人的命运自然也不会游离于主题之外,必与书中主人公的命运相呼应。所以从二尤悲剧来推测宝黛结局,也是探佚的一种依据。
先看尤三姐之死。她一心思嫁柳湘莲,贾琏也已经为其订了亲,且取来鸳鸯剑为信物。孰料那湘莲进京探宝玉时,私下向其打听尤三姐为人,宝玉说:“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柳湘莲之前只知尤三姐是贾琏新娶二房之妹,只当是哪个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听说是宁国府的亲戚,而且已经在府中住了数月,便知大事不好,跌足叹息,且说出那句著名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因此决意退婚。尤三姐又是伤心又是羞愧,且无可辩驳,遂横剑自刎,一死明志。
那宝玉最是怜香惜玉的,如今竟是他一句话误了三姐,这真是悲剧中的悲剧了。
而尤二姐呢,竟然也是如此。她本与贾琏好好地住在府外头,却因平儿听见小厮议论,故而告诉了凤姐,走漏风声,这才惹出“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幕来,终于弄至吞金自尽的悲惨下场。尤二临死之前,曾与平儿有过一番极为恳切的诉衷肠之语。平儿流泪自悔:“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
——又是一个好心人的无心之失!
二尤出场之前的回目,原是《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二尤相继惨死之后的转场,又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而在二尤故事进行中,除了尤二搬进大观园后提了一笔众人各自反应之外,惟一与正文有联系的文字就是《见土仪颦卿思故里》。显然,这二尤的命运是与黛玉紧密关联的,故而文中借兴儿之口介绍了宝、黛、钗诸人后,又说起宝玉的亲事来:“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宗在府中小厮眼里都是天造地设“再无不准的”好姻缘,事实上却未能团圆收场,终究是好事多魔,心愿成空。那致使黛玉魂归离恨天的,究竟是什么原因?那好心办坏事,误了黛玉终身的,又是什么人呢?或许,就是一语死尤三的贾宝玉自己吧。
书中人物悲剧多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宝玉,尤其不例外!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