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常胜的庄上,一把满点的天女散花杀得在场人仰马翻苦叫连连,只是一局,就把之前输掉的几千两银子全部都给赢回来了,顺带着还赢下了七百多两银子,这些钱,足矣买一匹上等的好马;或是买一个有些小器但也能凑合的单人小轿子,再花上三十五两一个月的价钱请一个马夫,每天啥也不干,就让马夫拉着自己的小轿子到处溜,看到年轻的漂亮姑娘就吹吹口哨,然后每逢下午吃完饭之后,就去河堤边跑几圈,跑累了的时候不忘记站在轿子上冲着河里舒服地撒泡尿。只要不碰到几个酷爱打脸的有钱人或是闲着没事爱找茬的小混混,这样的小日子,想想其实也挺美滋滋的。
这一局杀完后,在场的赌徒们都是摇头叹气,纷纷摆手摇头说不来了不来了,个个看向江常胜目光是又羡慕又恨,看到江常胜面前堆的那些钱,很多人眼睛里都忍不住露出了邪光,只不过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给他们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在这船上跟江常胜动什么黑吃黑的心思。
江常胜这一局赢的极爽,正准备回过头去跟卢肖吹嘘自己的光辉战绩,但一摆头就发现了一件颇有有趣的事情。
卢肖这小子,坐在一旁表面上是在观看赌局,但是江常胜那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出来了,好家伙,我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原来这心思早就飘了,眼睛早就跑了,竟然是在看姑娘啊!
卢肖的眼神一直在偷偷地瞅着那个在中央柱子前跳舞的蒙面姑娘。
不得不说,这姑娘也真是卖力,自打江常胜进来之后,这姑娘就没歇过一口气,此时此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全身上下,不断有汗珠滑下。
她跳的舞并不是寻常的酒宴舞或是声乐舞,而是带着些许异域风情的民间舞,舞姿和舞态都颇为热情和奔放,正好合得来大多数男人们的口味,再加上她的全身上下就穿着一件单薄的抹胸和一条短围裙,所以整间房子里,江常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股炽热的欲望,简直遮无可遮,挡无可挡,一个个恨不得立刻就跳出去,在这里开始一场精彩的现场表演。
江常胜一拍卢肖,“看上人家姑娘了?”
卢肖被吓了一跳,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道,“胡,胡说,常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卢肖这小子,一紧张就结巴,江常胜看到他那躲闪的目光,也不拆穿他。
“唉,你看这多好的姑娘啊,正值青春年华,正该是寻找美好人生的时候,却在这里冒着随时都会被占便宜的危险表演,要是只被占便宜也就罢了,说不定隔三差五就会被某个浑身恶臭一年多都不洗澡的丑陋男人给按在床榻上强暴一番,强暴结束后男人心情好了给点碎银,不好了还会一顿暴打,姑娘忍气吞声苟活在世上,只盼着有一天能挣够钱还了债,再也不用在这船上每天跳舞跳到腿都快断了。结果呢?”
“结果好不容易攒够钱了,想要下船了,却发现重新开始是那么的难,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好不容易攒够的钱被黑心老板给找人偷了,完了老板还出来装作一幅善良的模样,拍拍她的肩膀关心她说,别难过了,我给你补一点,姑娘眼泪一抹,说谢谢了老板,紧接着又是一个重头来过的三年五年。”
“这次姑娘学聪明了,知道保护好钱了,可惜吶,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三年,钱也够了,老板也准她下船了,但是她一下船,前脚刚落地,后脚就发现了一件事。”
“她发现吶,太长时间没有跟陆地接触,她已经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她已经和大地脱节了。”
“姑娘不放弃,怀着美好的憧憬在大地上打拼,这期间要是运气好了,做份小工,嫁个知道疼自己的汉子,这辈子也就算熬到头了。”
“而更多的可能是,姑娘在陆地上接连受挫,她一寻思吧,这船上的人只是图钱图色,虽然龌龊,但还都算是干脆,但是这走在地上的人吶,不仅骗钱骗色,有时候还他妈骗心,不仅仅会骗人的心,还会伤人的心,说白了,就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害人还带着笑。”
“姑娘最后崩溃了,彻底堕落了,某一天心一横,还是回船上吧。”
“然后她又回到当初的船上,她发现以前的黑心老板看起来顺眼多了,偶尔被揩点油也无所谓了,在被强暴的时候也懂得学着享受了。”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最后姑娘人老珠黄了,舞是彻底跳不动了,跟船上某个辛辛苦苦老实巴交的船夫结合,这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船夫不怎么疼她,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怎么像那个船夫。”
当江常胜一气呵成,讲完这个故事说完这段话后。
正在跳舞的那姑娘一个趔趄,差点扭伤了脚摔了一跤。
一旁的卢肖则是听得瞠目结舌如遭雷击,傻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少年啊少年。
你总是那么的容易热血,想要做人群中那个开天辟地救下公主的屠龙勇者。
姑娘啊姑娘。
你总是那么的充满幻想,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梦里深处想要的生活。
殊不知,在海上漂泊太久的人总以为下了陆地就能四平八达,在大地上跌跌撞撞太多的人总以为登上船就能抵达远方,理想和现实的中央,隔着的不是一条路或一条江,而是一汪井,这汪井小到绝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自己脸庞。
跳舞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常胜讲的故事太刻薄了,她忽然看起来满身的疲惫,似乎有些跳不动了。
她的舞步逐渐慢了下来,力量一点都不够了,再也没有之前那倔强的热情了。
她那满是汗珠的黄色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一瞬间竟变得黝黑了许多。
白色的面纱下,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突然开始一点点的滑落。
而另一个听到这刻薄故事的卢肖,在这一瞬间竟然眼眶里也浮现了些许泪花,虽然没有流出眼泪来,但那认真的神情和结巴的口齿下,是正在问,“真,真的是这样么?”
江常胜微微一愣,想了想。
“也许吧。”
卢肖又问:“也许是什么意思,可能性大吗?她真的会是你说的这样吗?”
江常胜转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去问她。”
“我不想问她,我想问你,她的人生真的会像你说的这样吗?”
江常胜沉吟了片刻。
“也许的意思,就是可能。”
“可能性大,也可能性小。”
卢肖不依不挠的继续问道:“那到底是可能性小还是可能性大呢?”
江常胜被卢肖这么一追问,忽然有些恼羞成怒,想要发作,回过头来却看到卢肖的眼睛里满是赤诚之色,是那么的认真,是那么的倔强。
“我怎么知道可能性大还是可能小?”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讲?为什么要这么说!”
卢肖忽然暴怒而起。
他很生气。
这是他第一次冲江常胜发脾气。
江常胜忽然有些傻眼了。
自己只是讲了一个小故事而已,眼前的这个小结巴怎么突然激动成这个样子了?
“你哪根筋不对了?”
“常兄,我问你,既然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为什么要仅凭素未谋面的片刻观察,就对她人的人生妄下评论?”
江常胜被卢肖这么一问,既是羞,又是怒。
“我就这么一说,你这么认真干嘛?”
“行,你要问理由是吧,我告诉你,凭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吃过的饭,我就这么说吧,我说的那些话不是没可能,而是有很大的可能,怎么着了?”
江常胜和卢肖对峙了起来。
卢肖呆了呆,低了低头,再抬起头。
“常兄,那我再问你,既然她的人生会是这样的悲惨和不幸,那么你,你,你会伸出手帮她么?”
江常胜一愣。
“你没吃错药吧?”
“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帮她?我跟她认识吗?”
卢肖神色一缩,“常兄,你是那么的富有,那么的强壮,你一生下来,就已经站在了伟人的肩膀上,生活在结实的高墙后,生而优越的你,拥有无数人都梦寐以求的力量,为什么不能伸出手帮帮她呢,帮帮你口中的这个惨淡人生呢?”
江常胜看着卢肖这无比认真的脸孔,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
少年啊少年,你是那么的多愁善感,那么的书生意气,十六岁的你,拥有着改变世界的勇气,你怎么能知道,十年后的你是否还能有着当初的朝气。
少年啊少年,你是那么的热血澎湃,那么的赤子之心,十六岁的你,拥有着一心一意的能力,你怎么又能知道,二十年后的你,在为生活奔走的同时,还是否拥有着当年的初心。
江常胜怒了,他被卢肖的话给问的不知所措。
准确的说,应该是恼羞成怒。
“你是不是有病?”
“卢肖我问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就因为老子比别人拥有更多东西,老子就得去帮她?”
“你当我是什么?”
“我他妈是救世主吗?”
“我他妈是逢人就散缘的大善人啊?”
“这世上那么多可怜人,合着老子比别人多吃一口饱饭好饭,就得一个个帮过去吗?”
卢肖不说话,只是倔强地盯着江常胜。
江常胜不知道为什么,被卢肖看得一阵发虚。
他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只听见卢肖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常兄,我没有逼你强迫你的意思,我就是想问你,如果她的人生真如你口中所说的那般,你会出手帮她吗?”
“给一点钱,或是出点力气,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关心?”
“她的人生在你口中是那么的不幸,在我们的口中说出来后,即使内容无比的沉重,但语言依旧能够做到足够的轻佻与轻松,那你是否可以轻轻地拉一下手?”
江常胜勃然大怒。
“你他妈的是有病吧!”
“我帮不帮她是我的自由吧,轮到你来用道德仁义胁迫我吗?”
“不帮,怎么着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故事,老子见得多了。”
“我还要告诉你,我非但见得多了,就在我自己的手上,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这样的悲惨人生我也拿捏出来不少了,换句话说,我造就的!”
“怎么着了吧!”
江常胜这番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出来之后,整个房间里都鸦雀无声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地看向了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卢肖沉默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卢肖站起身来,冲着江常胜的背影说道。
“常兄,从听说你的第一天起。”
“我就把你当成我一个的偶像,榜样。”
“我很佩服你,我也很想像你一样。”
“和你认识了之后,我更是十分崇拜你。”
“在我眼里,你就像是一个大哥哥。”
“但是在今天,在现在。”
“我一点都不佩服你,也不崇拜你。”
“相反。”
“我很讨厌你。”
“这是我认识你之后。”
“第一次,这么地看不起你。”
说完这番话,卢肖离开了。
他起身去向那个正在帮他补书的汉子拿书。
那汉子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把没有补好的书还给了卢肖,生怕卢肖怪罪。
但是卢肖接过脏兮兮的书,非但没有怪罪,还说了句谢谢,这让那人当场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拿完书后,场面忽然发生了混乱。
原因很简单,跳舞的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忽然不跳了,可能是跳不动了吧。
而这里的男人们不愿意放过她,许多个图谋不轨的男人一拥而上,嘴巴里带着不干净的挑逗,手上带着更龌龊的行当。
姑娘开始反抗,她一反抗,当场就有更加激烈的粗鲁行径。
一个带着几个兄弟看起来像是大哥的男人直接一耳光将她扇翻在地,往管事身上扔了三百两大银,接着就拖拽着姑娘往隔壁的厢房走。
一下子看热闹叫好的,吹口哨的,混扎着姑娘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整个船舱里满是浑浊的咸汗味道。
姑娘有眼泪流了出来,那个带头的大哥直接撕下了她的面纱。
她的脸颊不算好看,额头上有一道疤。
大哥一声咒骂:“难怪挡着脸,原来是个丑娘们。”
“罢了罢了。”
又一个人一拥而上,伸手就去撕她那薄薄的抹胸。
哗啦。
姑娘的胸口彻底走光暴露了。
她一只手在反抗,另一只手遮着自己的胸,挡着的不是春色,而是她那可怜的尊严。
可惜啊,她越是反抗,那几个男人就越是眼里放光。
整个场面里高声连连,如同呼啸而过的一道道海浪。
而姑娘那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在这海浪里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彻底被吞没了。
卢肖看到这一幕后,身体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眶忽然红了起来。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他往前迈了一步。
背对着他的江常胜若有所感,伸出手拉住了他,似乎是有话想说。
卢肖挣脱了江常胜的手,朝江常胜认真地说道。
“常兄,我没有你那生来优越的高墙和肩膀,更没有你那足矣乘风破浪青云直上的台阶和拥簇。”
“甚至我连你现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够不上。”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她也只是一个小人物,也许对你来说,不论是当初帮我,还是帮别人,都只是看心情随缘分的一桩小事情罢了。”
“但对我来说,这不是小事。”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一个关乎自尊,生命,人格的大事。”
“不说了,我要去帮她了。”
话罢,卢肖冲进了人群。
这个十六岁的结巴书生,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
江常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着场内的嬉笑怒骂声。
他听到了卢肖激动的呵斥声。
不停讲道理的坚定声。
还有被众人哈哈大笑的嘲讽声。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阵扑扑通通的强力击打声和咒骂声。
再不久,传来了这书生强忍着却怎么也吃不住的痛哼声,夹杂着骨头断裂,鲜血吐出的声音。
屋子里越来越热闹了。
热闹的就像那船外的海浪,在轰鸣之中,听不到任何翻腾起的小小浪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
姑娘也不哭了,书生也没有在那里振振有词地讲道理了。
他们终究是没有任何悬念地倒下去了。
船儿在前行,厨师在拍着栈板上的鱼鳞。
而坐在人群外的那个孤独背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在无人可知地悄然抽泣。
他看起来难过极了。
捂着脸。
不停地擦着眼泪。
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小孩子,”“书生气,”“煞笔,”“迟早死在意气里,”“管那么多干什么,问心无愧就行,”这一类的话语。
不知道嘟囔了多久。
他一甩袖口上的眼泪。
站起身来,朝那汹涌的人群和澎湃的海浪大吼了一句。
“我草你们马勒戈壁!”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