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琉璃并没有察觉到窗外树下江常胜的存在。
今天的她上课总是容易走神,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被许多学生都发现了。
有好几次有学生偷偷地溜了出去,自己都没注意到。
好不容易到了休息的时候。
学生们一窝蜂哄堂而出,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学堂里捡那些掉落在地上的棋子。
弯着腰捡着捡着。
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抬起头来看了那人一眼。
澹台琉璃顿时心跳漏了一拍,站起身来就要朝外面走去。
只听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琉璃站住了脚步,身子肉眼不可见地微微一晃,半晌没有说话。
那人说完这句话,自顾自地往席子上一坐,收好那些散落在棋盘上的黑子白子。
又是淡淡一声。
“我不会下棋,要不,你陪我这个臭棋篓子下一局?”
“琉璃老师?”
背对着江常胜的澹台琉璃看不清表情。
只见她犹豫了片刻,捋了捋头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转过身来,坐在了对面。
“常玉先生,您先请。”
江常胜提起一枚黑子。
根本不懂下棋的江常胜,随便将这枚棋子落了下去。
围棋之道的先手后手是非常有学问的,每一步都可能千变万化或是暗藏玄机。
但是江常胜这第一步是真的很漫不经心,他落子的地方是很难发挥走势的位置,可以说是臭不可闻,就算是刚入门刚懂得围棋规则的孩童,都不会落在这里。
江常胜的第一棋,呈的是疲势。
澹台琉璃眉头微微一皱,看了江常胜一眼,紧接着抬手,落在天元之处,也就是棋盘的正中央,呈观势。
江常胜抓起一枚棋子又是随便一放。
同时出声道,“琉璃姑娘浸淫棋道可有多少年头了?”
澹台琉璃认真地对弈起来,并没有因为江常胜这臭不可闻的棋法而放松警惕。
“八岁偶然喜欢上了棋道,至今有十三个年头了吧。”
“哦?”
“我听说琉璃姑娘你是北郡城有名的棋道大手,曾经连续杀穿北郡城有名棋手三十六道棋手而不败的辉煌战绩。”
“可有此事?”
“有此事没错。”
棋盘上你来我往,棋盘外言语不停。
“其实我还是挺好奇的。”
“琉璃姑娘从八岁到二十一岁,为何到现在还只是地听境一层?”
“从你的棋力来看,就算你再怎么笨,再怎么懒惰,总也该开辟魂台了吧。”
“为什么不走上修炼一途?”
“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在道上走的很顺畅。”
澹台琉璃重重落下一枚白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要走上修炼一途?”
“我只是喜欢下棋而已,我只是想下棋而已。”
江常胜盯住了琉璃的脸颊。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通过修炼来改变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
“你完全可以让自己的生活过的更好一些。”
“让正国老爷子也过的舒服一些。”
“别说北郡,你明明可以杀穿整个常州,甚至是整个西北乃至虎国。”
“可以拥有大好的前途,拥有无比灿烂的人生。”
“我不明白,难道只是为了陪着你爹在这北郡城里?”
澹台琉璃颦了颦眉,又一子落下,整幅棋盘呈现出白子围杀黑子之势。
“我不喜欢。”
江常胜随意扔一枚黑子。
“好一个不喜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所说的不喜欢,是不喜欢那些阿谀奉承,不喜欢那些沽名钓誉,不喜欢那些大千世界里的弯弯道道对吧。”
“所以你宁愿只当一个普通老师,也不想陷入到那些复杂的漩涡纷争去。”
“更不愿只是为了生活或为了爬上更高位置而去身不由己兜兜转转。”
“我喜欢或是不喜欢,关你什么事?”
澹台琉璃冷冷一声回击。
白子开始碾压起黑子。
“唉,你们这种人,怎么都有着一身的迂腐书生意气。”
“真他么傲。”
“我喜欢你们这种人的干净,定力过人,不忘初心。”
“却也很讨厌你们这些人许多时候的恃才傲物。”
“还有那一身臭不可闻的酸劲。”
澹台琉璃闻言脸上写满了愠怒,又是一枚白子落下。
“常玉先生,还请你认真下棋。”
“你就要输了。”
江常胜微微一笑。
又是一颗棋子扔了出去,满是吊儿郎当的随性模样。
棋子滚到哪里,就落在哪里。
“输就输了呗。”
“我又不怕输。”
澹台琉璃脸色一滞继续下棋。
“常玉先生,你既然是来道别的。”
“那么有什么话请你快说吧。”
“这盘棋下完,我要上课了。”
江常胜哈哈一笑。
“你的眼睛虽然还在棋盘上,但你的心却早已不在棋盘上了。”
“你的魂台更是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琉璃,你何必要执拗的把自己关在这棋局里,关在这牢笼里?”
一枚黑子跟着啪嗒一声甩在了棋盘上。
澹台琉璃心里一抖,面不改色,回击一子。
“常玉先生,你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生活,更没有权力去改变别人的思维和选择。”
江常胜撇了撇嘴。
“真犟。”
上课的时间又到了,学堂外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江常胜和澹台琉璃的四周不知不觉围满了一张又一张稚嫩的脸颊。
“常玉先生,请你少说闲话,还是赶快说正事吧。”
“这局棋下完还请你离开。”
江常胜满是坦然的笑容,也不跟澹台琉璃去争去讲了。
“我没什么正事要说的。”
“难道说我就不能跟你随便聊聊吗?”
“非要跟你来个符合礼仪的道别吗?”
“你倒跟我说说,我应该怎么个道别法?怎么才算正式?”
澹台琉璃脸色一顿,有些羞怒,不知道怎么回答。
“琉璃姑娘,我觉得你端着太久了。”
“你这样太累了。”
澹台琉璃被这一句话弄得彻底方寸大乱。
本可以了结这盘棋局的一步棋,却生生下错了,给江常胜以喘息。
“常玉先生,还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一张又一张神态各异的面孔围在四周,孩子们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之色。
江常胜顿了顿。
“我不是来给你讲道理的。”
“真的就只是随便聊聊。”
“你随便讲,反正我又不会听进心里去。”
澹台琉璃呛了江常胜一句。
江常胜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开始认真地审视起棋盘下起棋来。
澹台琉璃忽然有些惊讶。
江常胜明明就是一个根本不会下棋的臭棋篓子,但是毫无章法之下竟然歪打正着坚持了半刻钟都没有输。
而且如果仔细一看的话,会发现那看似毫无机会的黑子,竟然还有一记奇正结合的诡异布局。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个家伙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够算无遗漏甚至是算尽天机,于棋盘上十九道中置之死地而后生?
澹台琉璃摇了摇头,怎么看,都只是巧合而已。
果不其然,江常胜又随意一落子,又是一招臭棋,可以说不需要白子出手,自己就把自己的黑子给逼死了。
“琉璃姑娘。”
“既然你不愿意聊你自己,那我们聊聊其他的应该没问题吧?”
“请讲。”
棋盘上落子声清晰可闻,江常胜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听说各种各样的话题。”
“基本都是关于我们西北的话题,比如说赵家,最多的莫过于那四世百年千门万户的江家。”
“请问琉璃姑娘是如何看待这一盘棋呢?”
澹台琉璃愣了愣。
“我只是一个教书的老师而已,你也只是一个进京赶考懂得医术的书生而已,这些不该是你我摆在这里议论的东西。”
“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江常胜哈哈一笑。
“琉璃姑娘,你大可畅所欲言,就算当今圣帝宋琛在这里的话,他也会很乐意听你一言的。”
“如果人们连稍微议论一下国事都要畏手畏脚风声鹤唳的话,那我泱泱虎国以何自居为大国?”
“放心吧,就算你把这天说塌了,海评干了。”
“也没有人会怪罪你,要怪,就怪他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和那个气度。”
澹台琉璃微微挤了挤眉头,看了一眼四面八方一脸懵懂的孩童们。
一枚白子落下。
“现在天下无非有两种言论。”
“一种是西北江家自立论。”
“一种是虎国宋家无王论。”
“不管是哪种论调,核心点都是在西北这里。”
“无不指明了,当今我虎国的帝王集权与偏王独权上有着难以调和的激烈矛盾。”
“虎国有三王。”
“北象王宋广,南鹰王宋昊。”
“西蟒王江业。”
“世人皆知,南鹰王宋昊一派早已被分解的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已经是南原里的一座巨大鸟笼,对于宋家那位的帝王集权来说没有任何威胁。”
“北象王宋广驻扎于东土之上,是虎国面向东大陆青天大陆其他人类国度的门面。”
“宋广辖下号称有雄兵五十万,名将百员,是天底下响当当的藩王。”
澹台琉璃顿了顿。
“不过在我看来,这北象王,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江常胜眸光一闪,静听不语。
“北象王的五十万雄兵在八十多年里,都未曾有过像样的一战。”
“兵不可一日不练,军不可千日无仗。”
“八十多年的和平时光,恐怕北象王那五十万雄兵的锐气,早就被磨成了小家子气,绣花枕头四字足矣概括。”
“并且在东土一带,地方机构臃肿,内部腐败严重,百姓赋税过高。”
“在我看来,我国那位年轻的圣帝宋琛现在最头疼的还不是江家。”
“而是虎国这位面对其他人类国度的排面,北象王宋家宋广。”
“北象王所统治的东土,现在已然是我国一个无比臃肿腐朽的瘤块。”
“不下刀,迟早会拖死虎国,甚至将虎国拖进万丈深渊。”
“而下刀的话,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这也就是宋家无王论一说。“
江常胜微微一笑,喝了口茶。
“我听说南原京都里有很多士子民流们天天抱团上书圣帝,恳请圣帝进行改革,说什么精简机构,裁军轻税,整顿吏治。”
“圣帝宋琛怎么可能需要这些士子民流们来提醒他,他如何不想?宋家这一百年多年来在位过的三位帝王,哪个不想,哪个不清楚这个中道理?”
“想要将所有藩王的军权收回去。”
“谈何容易?”
澹台琉璃歇了一口气。
“然后就要说说江家了。”
“每年边王上奏的时候,北象王和南鹰王都是报平安。”
“你别说,妖族还挺配合的,虽然现在基本没有什么大战事了,但小的摩擦一直都存在。”
“莽荒里的妖族只要一有异动,西蟒王就会跟朝廷诉苦。”
“简而言之。”
“江家如果倒了,妖族也就攻过来了,圣帝会睡不着。”
“江家一直不倒,虎国的圣帝会更睡不着。”
“说到底,江家是虎国大势乃至天下大势中最核心的一环。”
“现在的西蟒王江业已经得到了皇帝宝座以外的所有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整个虎国而言,他是唯一一个有实力能够掀翻君王社稷的人,除了日月星辰交相辉映,五爪两角的真龙皇袍以外,整个虎国于他来说,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学堂里的娃娃们,听到赏无可赏封无可封这句话时,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可以掀翻君王社稷的男人?
该是何等的权柄滔天?
“很多人都说江家要自立。”
“实则不然。”
“江家虽然辉煌之极,家主早已到达人臣之巅峰。”
“但是我虎国的帝气帝运,从来就没有在西北显露过。”
“并且,现在的时代已经变了。”
“战争年代里,一个藩王可以仰仗动荡的时局与强大的战力来掠取资源,攥取土地。”
“但是在和平年代里,一个藩王一旦有异动。”
“在这种牵一发动全身的状况下,大多数都会走向灭亡。”
“甚至不需要从外部敲打他们,只需要方寸手段就能从内部攻破。”
“所以现在也才会有那么多人吹捧赵家。”
“因为赵家对于西北的格局而言便是那枚可以颠覆一切的棋子。”
“我虎国历史遗留下来的分封制和不断加强的君主集权制,总有一天会彻底爆发矛盾的。”
“那一天在我看来,要么是发生在下一次妖族和人族大战的时候,要么就是发生在人类四国内战的时候。”
“和平年代里就算矛盾再大,也很难真正爆发出来,大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心照不宣的打太极,温水煮青蛙。”
“不见血的软刀子更多,有时候也更致命。”
江常胜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到澹台琉璃竟然看待事情如此细腻,要比那些道听途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们厉害的多。
虽然只有简单的一番言语,但不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对时势与格局的认知都要清晰无比,并没有一知半解。
澹台琉璃眼神坚定,抬起头来。
“以前的我是这样简单看待虎国格局的,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大错特错。”
江常胜眼睛陡然一亮,轻疑道:
“哦?”
澹台琉璃捻起一枚白子。
落在盘上。
黑白相间,好看无比。
再抬起头来时。
她的又一番轻语。
响彻了整个学堂里。
“天下大势,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说了算。”
“天下,更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天下。”
“由古至今,往来八千年中的这天下。”
“是由亿万苍生,千万百姓,还有百万车船舟马一齐走出来的。”
“那些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每一个看似被忽略的齿纽,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泛泛之辈甚至是百无聊赖的花花草草。”
“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全貌。”
“而这些。”
“才是你口中所谈所阔所论所真正要的。”
“天下。”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