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常胜微微眯了眯眸子,忍不住油然而生感慨起来。
“琉璃姑娘一针见血,在下佩服。”
澹台琉璃看向了窗外。
凝望许久之后回过头来。
“从表面上看,我国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君主集权制和历史遗留分封制的矛盾。”
“但说到里子,其实是贵族与平民的矛盾,仕族与士子的矛盾。”
“常玉公子你说你要去京都考取功名利禄。”
“我倒很想问一句,你又有几分把握能够进榜?”
“进榜之后,常玉公子你又有几分把握能够在官途上一帆风顺,实现抱负理想?”
江常胜听到这句话沉吟了片刻。
“我没有任何把握。”
澹台琉璃点了点头。
“是的,在当下的体制环境里,就算你一身抱负满腔才华,且能够高中状元,起为七品居士郎。”
“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排面和政治资源。”
“你很难于虎国官场中的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
“我虎国每年各地辈出的状元郎难道少吗?”
“但是你可听说过有几个状元郎能够大道朝天乘风破浪位极权臣的?”
澹台琉璃神色复杂。
“不说别的,单说西北,单说我们北郡城。”
“我不是没见过那些一腔热血还有一身才华的寒门士子们。”
“可是他们大多数都停滞在了层层壁垒之中。”
“只有极少数的能够杀出重围登上高峰。”
“而那少数人到了那个份上的时候,很多都已经四五十岁了。”
“沧海桑田,越陌度阡,他们早已没了当年的书生意气,更没了那些理想抱负。”
“四五十岁的他们,又有几个人还能记得自己当初挥斥方遒时的大言不惭?”
“大多数都已沦为了钱权名利的奴隶,身不由己。”
“一小撮能够坚守信念的基本只是能明哲保身而已。”
“要说真为这个社会,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和进步的话,基本都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澹台琉璃顿了顿。
“我以前认识一个我们这里的小官。”
“我很清晰的记得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做官,要么就做一个昏官,要么就做一个清官。”
澹台琉璃说到这里忽然笑了出来。
“常玉公子,这句话你觉得可有道理?”
江常胜微微一愣。
“很有学问,只是…”
“只是未免也太病态了对吧。”
“虽然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足矣窥得一分虎国当前官场上的政治生态和格局。”
江常胜听到这里没有说话。
以前的江常胜住在云端里,是从另一个格局和视角上来看待事物的。
自己从没有真正地从基层一步步摸爬滚打走过那些路,所以在这方面上没有任何发言权。
是的,江常胜确实不懂,顶多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而澹台琉璃不一样,她的视角看待事物要更加细致与微观。
她继续开口说了起来。
“我国的科举制度,虽然很大程度上给平民子弟们以晋升机会,但始终有限。”
“每一个寒门士子面对的,不仅仅是权贵王侯,还有那些早已浸淫多年扎根抱团的仕族。”
“所以科举制度在我看来,在现阶段里存在的意义主要是为了制衡。”
“作为帝王权术中制衡天下的一种手段而已。”
“在当今虎国的政治生态中,主要有三种人群。”
“一种是洋派,洋派就是那些权贵王侯,或是见多识广,或是神通广大,更多的则是底蕴丰富。”
“还有一种是土派,土派便是那些早已扎根抱团的士子们,这一类人大多数都起于基层,也许有着理想抱负,却又很难真的做出革新推动,所以只好步步为营,重功利多于民心。”
“最后一种莫过于那些无根摇摆的寒门士子们了,他们大多数代表着的是平民百姓的利益,有很多做实事的人,却又很难真的大有作为与建树,只能浮浮沉沉,有时候就像天地间的野草一般,所以被称为草派。”
澹台琉璃摸着一枚白色棋子,顿了顿。
江常胜忍不住开口说了起来。
“古学有云,宰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依澹台姑娘所言,眼下这个矛盾该如何化解?”
澹台琉璃叹了一口气。
“难解。”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虎国能够于战火中重生,彻底化茧成蝶,推翻一切旧有制度,破后而立。”
江常胜倒吸了一口凉气。
“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为了黎明百姓的命运,为了寒门士子的公平,而去得罪全天下所有门第,哪怕丢掉自己的帝位,甚至是毁掉祖辈打下的江山王朝,你觉得在现在的和平年代里,哪位帝王能有这个魄力?”
江常胜沉默了起来。
扪心自问,就算是自己,就算是自己的父亲蟒王江业。
恐怕也难有这个魄力。
“只有通过战争与外力来强行打破虎国的僵局。”
“然后进行大洗牌。”
“那个时候,虎国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所有的潘王兵权彻底收回,由中央集权。”
“解决了藩王之后,第二个要解决的便是权贵世家。”
“紧接着第三步,便是减低赋税与整顿吏治,做到真正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不是一句空话。”
“第四步,建立有效再循环生长的政治体系,破除老旧的派系政治生态。”
“真正的让朝堂与军伍成为能者上,庸者下,平者各尽其用的格局。”
江常胜想了想问道。
“你所说的这些,每一手都是猛药,真的很难。”
澹台琉璃微微一笑,让人失神。
“还有更猛的想不想听?”
“什么?”
“先实行摊丁入亩,然后取消老一套的土地人丁合法私有制,变为实行土地全民国有制、和部分有偿使用私有制。”
江常胜神色一滞。
“要是在现在的年代里展开这猛药,恐怕天底下的王侯还有世家们,都他娘的要造反了。”
澹台琉璃巧目盼兮,这一刻的她,并不出众的容颜看起来却分外具有魅力。
“改革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必须要慢慢来,现阶段想要加快改革的速度,那么就只有破后而立这一条路。”
“说到底,还是得先打一仗。”
“在我看来,虎国现在看似一片盛世,实则已经糜烂腐朽到了骨髓里。”
“这一仗,迟早要打。”
“就看是谁打谁,怎么个打法,打完能改多少了。”
江常胜闭上了眼睛思考道。
“话说回来,虎国也确实很多年没有打过大仗了。”
“自从江家第三代家主江霸上位以后,妖族就变得越发沉默了起来。”
“在这一百多年中,妖族也就几十年前扑腾了几次规模还算大的战役,就再也没有过大动静了。”
澹台琉璃点了点头。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是绕不开的规律。”
“为什么在最近这些年里,各种阳谋阴谋层出不穷,常常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很多人都已经清晰感觉到了,这世界即将要变天了。”
“在我看来,五十年内,甚至不需要五十年,就在这最近三十年里,虎国必然有一场翻天覆地的洗牌。”
“甚至是整个世界的格局都会随之变化。”
“我想,现在不管是我们虎国的圣帝宋琛,还是西蟒王江业,抑或是莽荒里的妖族妖帝。”
“还有每一个深陷在漩涡中的人,他们肯定每一个都比我这个大言不惭者,更加心如明镜。”
“来日究竟如何。”
“且拭目以待吧。”
江常胜听到这番话眸光闪烁一瞬间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压在自己心头上的那一份婚约,想到了不久后即将前往的南原京都,想到了太多太多东西,忍不住失神了许久。
“常玉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江常胜连忙回过神来。
“没什么…”
片刻后站起身来。
“琉璃姑娘一席话,让在下胜读十年书。”
“当敬一声老师。”
二十一岁的澹台琉璃,一介弱女子,却能有着如此入木三分的远见卓识。
让江常胜不得不暗自佩服。
看到江常胜离席,澹台琉璃也站起身来。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愣在了原地。
四面八方是一张又一张稚嫩的脸颊和一双又一双好奇的眼睛。
不明白面前这两位为何呆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
江常胜微微低了低头,发出了声音。
“琉璃姑娘,后会有期。”
女子闻言后久久没有回复。
再抬头时,嫣然一笑。
伸出手来。
“常玉公子,后会有期。”
握手。
再见。
江常胜走出十步。
忽然听到身后再响起那人的声音。
“常公子还请留步。”
回过头来。
枯藤之外,微凉的雾与霾中。
有一群学生齐站在学堂前。
最前面是一个穿着一身臃肿棉衣却不失窈窕轮廓的女子。
她挽了挽额前的发梢。
“常公子,你的马还有行李还在我家。”
“恩,我知道,我这就去取。”
“你等一下。”
江常胜再回头。
那人脸上有微微红晕染起。
“那个,常玉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要是不嫌弃。”
“先生尽管说一声今天想吃什么。”
“一会儿我下课买了就回去。”
“再吃顿饭走应该也不迟。”
“常玉先生…”
“你,你可着急?”
江常胜摸了摸鼻子,有点犹豫。
后恍然一笑,大步朝女子和学生们走去。
“不急。”
“我挺喜欢看你下棋。”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