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了,江常胜跪在草堂中,老农连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瓜田里的西瓜熟透了,老农每咬一口,就会有鲜嫩的果汁流溢。
江常胜偶尔会瞥一眼,吞吞口水,但是又立刻收回来。
第二天过去了,江常胜的下半身已经麻了,倒下去睡着,磕到了头,疼的又立刻醒过来继续跪着。
就这样醒了跪,睡了疼,疼了醒。
江常胜从小听过了太多故事,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草莽屠夫,蝼蚁巨像。
那些情情义义,思思爱爱,卿卿我我,抑或是浪漫侠士,冲冠勇将,那些人和故事都瑰丽的莫名。
但是江常胜知道,那些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上了脂粉的脸。
而大多数人从小时候起,就被教育以后应该怎么怎么样,或是树立目标要成为怎样怎样一个人。
而江常胜,从来没有人教育过他。
母亲去世过早,父亲江业除了偶尔会展示一下作为人父的存在感,其他的时间里,江常胜活着这的十七年,就像是那天地间的野草。
任东风吹,随大雨浪,冷雨冰霜,肆虐疯长。
江常胜的所有认知,都没有人教给他,都是自己学的,自己看的,自己想的。
十三岁的有一天,李胖子问江常胜,“你长大以后想做一个怎样的人啊?你会成为你父亲江业那般的人物吗?”
江常胜很是疑惑的看着李胖子,“我为什么要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从没有想过要去和谁一样,我就不能做自己吗?”
那一年,李胖子没有听懂江常胜的话,但是却记住了江常胜眼睛里的自信。
那是一种打心眼底的自尊和骨气,即使他不叫江常胜,即使他的身上没有与生俱来的光环。
今日长跪不起的江常胜并不是在装可怜,也不是在像大多数人一样用这种苦肉计。
他的想法很简单,我跪的不是天,不是地,甚至不是这个出手救了自己命的老农,我跪的,是我自己。
这世上其他人我不管,但我江常胜的话,必须是言出必行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也许有些偏执,也许有些倔强,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信仰。
第二天很快过去了,第三天的时候江常胜体力不支昏倒了,呼呼睡了不知道多久。
盛世温顺地将江常胜舔醒来。
江常胜醒过来之后,只看见盛世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野果,还有一块裂开的西瓜。
发白的嘴唇咧开笑了笑,“盛世,谢谢你,但是我不能吃,因为我有约。”
盛世不太明白江常胜的约定,也不能理解江常胜的做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温柔地舔了舔江常胜的脸颊,传递出十分的信任,紧接着便离开了。
第四天来到的时候,温良的天气变成了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
老农在瓜田里一边收拾沟渠引流,一边大骂老天爷这是要毁了他的小农田,在忙活了大半天之后便回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江常胜虽然被老农妙手回春救治了回来,但身体还很虚弱的他不吃不喝难眠之后,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彻底倒了下去。
发起了高烧,全身颤抖大汗淋漓的他把身下冰凉的地板给捂的像火炉一样热。
第五天的时候,江常胜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
老农路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仿佛江常胜真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再次出手。
盛世焦急了,发怒了,开始疯狂的冲撞老农,但是每一次看似如万钧雷霆般的猛烈攻势,在老农的面前,就像一滴水一样绵绵无形,被轻松随意的化解开来。
盛世很犟,像江常胜一样犟,哪怕徒劳无功,却坚持不停。
老农心烦到了极点,忍不住大骂了一句,“真是倒霉透顶,这地方我没法呆了!”
老农离开了这里不知所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六天的时候,盛世陪伴在已经不知生死的江常胜身旁,前蹄跪下,眼睛里满是如人一般的心疼和担忧,咬着叶子给江常胜喂水。
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鲜奶倒进他的嘴里,为江常胜续命。
时间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去。
第八天的时候,老农回来了,坐在瓜田边的一座摇椅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似乎从外面回来之后的他心情好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盛世和江常胜的位置走去。
“应该死了吧,该收尸了。”
老农自言自语起来。
老农走到了江常胜的面前,看了江常胜一眼,紧接着就把江常胜扛了起来。
盛世的眸子里充满了愤怒,开始疯狂猛扑,老农眉头一皱只是随手一摆。
“轰!”盛世直接飞了出去,倒在了地上。
老农紧接着将江常胜扛到了一颗歪脖子树前,粗暴地将他扔在了地上,挽起袖子,拿起铁铲就开始挖坑。
盛世看到这一幕眼泪都流出来了,跪在江常胜的身旁,舔着他的脸,发出呜咽的声音。
老农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神色变化,就像在做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一样。
就当老农挖好坑正准备将江常胜扔进去埋了的时候,江常胜的遗物散落了开来。
满是破洞的包裹平铺开来,里面只有一点不起眼的碎银,一点干粮,一把匕首。
还有一席安静躺在那里的金简。
老农的眼睛在那个东西上面停留了很久,没有离开。
下一秒,指头一动,金简飞进了他的手里。
老农随便地坐在了地上,双手一掀。
传说中的圣帝圣旨,展开了。
圣帝圣旨一旦打开,方圆万里之内不论是天上的云,还是地上的风,都要卑微入尘埃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圣帝的圣旨,代表着的是天下之正统,是天下之大道之归途,是无数人的一!
盛世受到了圣旨气机的刺激,有些躁动不安。
田野上的蝴蝶和麻雀不敢动了,小溪中的青蛙也不叫了。
但是就在下一刻,老农咳嗽了一声。
只是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罢了,盛世恢复了安静,河流里的鱼儿继续开始了畅游,天上的云彩再次跑了出来。
如果有世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震撼万分。
因为能够对抗帝气,对抗帝意的人,在这天地间真可谓是屈指可数,更别说像老农这般轻松姿态的。
敢问天下,能有几人?
老农还是那个老农,但圣帝圣旨已经不是在当阳城里展开的那个圣旨了。
他眯起眼睛看了起来。
看完后一幅懒得收的模样。
就像扔一件破损物件一般将圣帝圣旨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他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常胜一眼。
满是散漫的模样半倒在地上思索了起来。
这一会儿的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神情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怀念着什么。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此时他的眼睛,一定会忍不住感慨出声。
这世界上竟有如此深邃的眼眸,能够这般潮起潮涌,花开花落。
就好像于这双眼睛里能够看得到整个世界的沉沉浮浮,历史的动荡变迁,还有万物的生长轮回。
许久后。
老农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脸色铁青惨白,肌体冰冷僵硬的江常胜。
伸出手摸了摸盛世的鬓毛。
忽得眯着眼睛吟起了一首诗。
声音沧桑有力,像是贯穿了整个世界。
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声音。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思情,君死随人又去了。”
叨念完这首诗,他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哈哈大笑。
许久后,站起身来,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说了两句罢了,更没有人明白他这两句之中又横贯了多少故事。
这个孤独的,安静的,时而嬉笑怒骂时而如顽童般的老农,摘下了一片叶子,乘上了盛世的一滴眼泪。
轻轻一点,漫漫一撒。
“滴答。”
泪珠滴在江常胜的额头上,瞬间消融进他的身体里。
紧接着江常胜的肤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正常。
“咚咚。”“呼!”
猛然间一个强有力的呼吸,那人坐起身来。
江常胜再次醒了,醒来的他呆呆地看着面前一动不动。
江常胜哭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竟然早已悄无声息如瀑而下。
如果说和平客栈的老板娘让江常胜陷入了极度危险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么这一次,江常胜则是真的已经两只脚踏入了阎王殿。
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恐怕是人生最困难的阅历吧。
许久之后,江常胜站在老农的身后没有说话。
双膝跪倒在了泥土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认真的磕了一个头。
老农还是那个老农,懒得回应江常胜,而是咧开嘴摸着盛世笑了起来。
“盛世,走,陪老夫去山那边钓鱼去!”
盛世这一次没有拒绝,而是发出愉悦欢快的嘶鸣声,载着老农前去钓鱼去了。
时间飞逝而过。
天地间,草屋中,还是那么安宁,仿佛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如果要细细考究起来,唯一的变化大概是这方山野中比往日多出一个人儿来。
那是一个沉稳了许多的身影,安静地坐在草屋的门前,于温柔的阳光中,看起书来。
清风拂过,掀起书的一页一角。
那泛黄的书皮上,印着它的名字。
《生死决》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