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衙门里的天牢共分为三六九等。
一等关押着的是寻常偷鸡摸狗之辈。
二等关押着的是刚开魂台的修炼中人,或是即将开魂台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一些江湖混混,地痞恶棍,抑或是麻匪流寇,不值一提。
三等关押着的都是一些在人群中已能上台面的犯人,要么就是某个小门派里的要害人物,要么就是天启境上下的名人。
最厉害的就是六等天牢了,六等天牢里关押着的都是参道境的大能,据说那里终年不见天日,连只臭虫都看不到,戒备十分森严。
而七八九等天牢,常人从来都没有见过,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有人说里面很危险,有人说里面不足为奇。
人们都说,七八九等天牢是用来关押圣人或是大帝的。
但是更多的人则认为,七八九等天牢根本就关不住圣人和大帝。凡是到了那个境界的人,能管住他们的就只有那么几样东西,分别是权力,寿命,同行者,再加一个神秘无比的喻天府。
权力和寿命不难理解,同行者指的是和他们境界相同的人,喻天府则是苍天青天大陆上最让人谈之生畏的存在,像是一张天网,又像是一只天眼,神秘无比,却又无处不在。
那么为什么明知道很难关住圣人和大帝,人们仍旧要设立七八九等天牢呢?
有人说,这样设计的初衷是为了威慑,让那些凤毛麟角的圣人和大帝们知道天牢也是为他们有准备的。
虎国的总人口现今大概有三万万多,青天大陆上的三大国加起来,人口大概在十二万万多。
撇去莽荒里不清楚的妖族,也就是说,当今世上共存有接近十六万万人族同胞。
苍茫大地,万万人口。
能够开启魂台的人,不多,也不少。
能够走到参道境大能那一步的人,已经相当少了。
圣人和大帝们的数量实在是少得可怜,一般而言到了那个境界的人,都会非常爱惜自己得来不易的羽翼,同时大多有不同于常人的追求,再加上他们能够拥有和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所以圣人和大帝们一般很少有丧心病狂与世人或家国相对抗的。
也就是说,凡为圣人大帝者,少有忤逆人道作奸犯科的大恶之徒,有是有,但是相对而言很少。
有句话说的聪明,仗义多是屠狗辈,穷凶多是市井人。
不得不承认,其个中道理和自然法则确实存在与运转着。
有时候又想想,这话里的道理真是他娘的狗屁,其中的褒贬之义让人听多了难免会不舒服,可以说是由古至今最富有歪腔邪调却又充满诡辩法的熟语了。
于是乎,七八九等天牢似乎永远都是空荡荡的,一二三等天牢永远都是人最多的。
时间久了,大多数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七八九等天牢的存在了。
江城里有老百姓们议论说,现如今不论是哪里的七八九等天牢,里面大多只用来关押一些特殊人群,比如说莽荒里的妖族,有时候七八九等天牢更已经成了某些人物的秘密机关之处。
世上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在七八九等天牢里完成的,还有很多秘密的谋杀或是策划,也是在这里开展的。
人们的想象力总是无比丰富的,至于七八九等天牢里到底是什么模样,并没有谁进去过。
如今三十九岁,即将四十不惑的武东袁在今天终于见识到了七八九等天牢是什么模样。
据看守的官兵说,七层天牢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大概是两年多了吧,自己是第一个。
除了没有窗户以外,七层天牢的牢房其实还挺不错的,武东袁想到。
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独居之人的卧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
甚至那个老官兵把自己关进来之后,连缚龙索都没给自己上。
武东袁刚进牢房的时候,有些惊讶,有些开心。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七层天牢还挺舒服的,要比那一二三等天牢好多了。
一二三等天牢他自然是见过的,十多个犯人住在一起,吃喝拉撒全在牢房里,可以说是环境非常恶劣。
武东袁一时之间有些小窃喜,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享受这种待遇,他脑袋一转,心想肯定是自己的靠山石帮自己活动的。
武东袁摸索了一下,他发现这牢房很牢固,墙壁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自己想越狱多半是不可能的了。
武东袁刚住进牢房的前三个时辰里,心情还是不错的,想了很多事情。
可是第四个时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房间里别说一本书,就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干净整洁没错,可是太干净了,太整洁了。
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哪怕是一片多余的灰尘都没有。
房间里的灯火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永远都烧不光,永远都亮着。
在这种安静且一个人的情况下,武东袁又开始了胡思乱想,想了很多很多,有些烦躁了。
他站起身来一巴掌就把桌子给掀翻了。
可是一转身,那张桌子就恢复原样了。
武东袁惊奇的发现,这间牢房里的所有东西,都会在受尽摧残后恢复如初。
刚开始他乐坏了,自己也算是有事干了,开始乐此不疲地摔砸撕打起来,可没过多久,人就累了,也就歇着了。
武东袁估摸着,自己进来应该半天了吧,怎么就没有一点动静呢?
他突然开始有点慌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在这天牢里,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觉得有些烦,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现在一点时间概念都没有了。
他忽然发现这牢房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告诉自己现在到底是早上还是晚上,抑或是中午。
密不透风,压抑无比,乍一看,像极了一个干净整洁的棺材。
他开始满头大汗。
武东袁恍然察觉到,在这个一尘不变,永远不会糟乱的安静牢房里,自己将会彻底跟外界失去联系。
他这才注意到,镜子前竟然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有一炷香。
武东袁一摸脑袋记了起来,从他进牢房后,这柱香就在烧,可是烧了这么久了,这柱香一直都没烧完,永远都是那个模样。
武东袁当场就吓到了,他开始把那个香炉抓下来,又砸又摔又扔。
可是香炉就是坏不了,那柱香怎么都灭不掉,永远在燃烧,永远都那个模样。
这是一个有温度却没有时间的孤独牢房。
武东袁开始意识到了这个牢房的可怕之处。
见不到太阳,见不到任何人,没有人跟自己说话,除了呆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干。
武东袁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的心肝开始发颤。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如果没有人放我出去怎么办?
如果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一辈子怎么办?
武东袁开始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段大人一定会看望我的,少主一定会来接我的。
武东袁心想,这个牢房肯定是障眼法,是幻术。
他开始绞尽脑汁想要破开这个牢房,为了证明自己所看到和接触的都是幻术,他甚至不惜自残。
可是他发现,并不是幻术,因为自己真的很疼。
这个安静优雅的牢房应该是某种大法力所刻出来的大阵,或是结界。
武东袁在心力交瘁之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睡起来之后,他已经完全摸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了,只能大概猜想一下自己在这里已经过了一天还是两天。
武东袁越来越害怕,他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
如果我真的一个人在这里过一辈子怎么办?
这第七层天牢的牢饭没有人送,每天都会变着花样变着时间自动出现。
有时候隔一个时辰,桌子上就会出现一份饭,有时候隔很久才会送来一份饭。
七层天牢的牢饭很奇怪,看起来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食物,但是吃进嘴里,武东袁发现那些东西都没味。
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没有。
武东袁开始有些明白了七层天牢的可怕之处。
他开始努力的静心,却发现怎么也静不下去。
他开始不断的安慰自己,一定会有人来看望自己的。
他更是开始自我鼓励了起来,没事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个人在这里活下去嘛,没事的,我可以做到的。
疲惫之中,武东袁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起来,武东袁看着一尘不变的房间,内心里满是再也压不下去的恐惧。
他开始疯狂地踢打那些怎么都坏不掉的桌椅。
他开始在墙壁上砸来砸去。
在这期间,他还回到床上自己用手来了一次。
来的时候,他是看着面前的桌椅解决的,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曾经碰过的那些可人儿,更开始想象起那些他一直想碰却没碰到的可人儿。
比如说那天赌场里的那个姑娘。
一想到那天赌场里的那个姑娘,武东袁越发奋力起来,终于,在一瞬间的满足之中,他一泄千里,喘了一口气躺在床上。
可是三秒钟过后。
无尽的空虚和寂寞开始如潮水一般袭遍武东袁全身。
不知道多少天后,武东袁开始有些受不了了。
他开始变得喜欢抓头发,咬指甲。
一觉又一觉睡过去了。
时间不知道已经过去多少天了。
刚开始,武东袁每次睡醒的时候还记得洗脸,后来他已经懒得洗了。
突然有一天,武东袁开始大喊大叫。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回应他的只有墙壁,还有那永远都不会飘摇也不会熄灭的烛火。
武东袁又开始自残,他决定以死相要挟,自己要是自杀了,肯定会有人来管自己吧。
当他一身鲜血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抹狡黠之色。
可是当他痛醒过来,发现依旧是那该死的一尘不变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咆哮。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想要活下去的本能让他开始自救。
武东袁疲惫地坐在镜子前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张脸,忽然有眼泪不争气的出来了。
有没有人能来告诉我一声,现在是哪一天啊?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一声,我到底在这里呆了多少天了啊?
十天?半个月?
我还要待多久?
眼睛一闭,眼睛一睁,眼睛又一闭,眼睛再一睁。
武东袁的人生在这间一尘不变的牢房里开始不断循环。
不知道多少天后。
武东袁开始绝食了,他有些了无生趣了。
绝食的第三天,倒在地上昏昏沉沉的他忽然听到了“嘎吱”一声。
那永不飘摇永不熄灭的烛火随之晃动了一下。
房门开了。
武东袁看到来人之后,瞬间回光返照如同一只雄起的公鸡坐了起来。
“少,少主…”
他的口中耷拉着涎水,披头散发,身上满是混杂的臭味。
来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了,姓段,名小参。
五官中郎将段培之子,自己的小主人,自己这些年来就是跟他混的。
段小参现年二十九,马上就要三十而立了。
今天的他和往常看起来没多大差别,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褂子,很是得体。
段小参的样貌不算出众,人们很难会把英俊之类的字眼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的轮廓遗传他爹,都是那种一眼看过去男人味十足的人,不帅,但是很有阳刚之气,举手投足之中尽是魅力。
根正苗红四个字可以来形容他们段家的基因。
段小参走进来后,关上了牢门,看着武东袁微微一笑。
武东袁当场跪在地上就哭出了声。
“少主,少主。”
他想爬过去抱一下段小参,可是被段小参很温柔的拒绝了。
段小参坐在椅子上,问道。
“武哥,这才几日,怎么就成了这番模样。”
“哦,我想起来了,进来的时候听人家说,这里面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不太一样。”
“有时候里面一天,就是外面一年。”
“有时候里面一天,却只是外面一个时辰。”
“看这样子,你在里面很不好受啊。”
武东袁听到这句话,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满是不敢置信。
段小参清了清嗓子,“武哥,说说吧。”
武东袁当场开口大叫道,“少主,求求你快救我出去,我不想在这里继续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段小参又温柔的打断了。
“武哥别着急,你先跟我说说那天的事情吧。”
武东袁下意识一滞,“哪天?”
“就前天,瞧你这记性,前天你在赌场的事,还有游街的事。”
听到这里,武东袁心中一冷。
原来是前天,原来自己在这牢房里呆了这么久,外面才过了两天。
一想到那句“有时候里面一天,就是外面一年,有时候里面一天,却只是外面一个时辰”。武东袁连忙认认真真地开始措辞起来。
这些日子里,他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
武东袁认真、激动、饱含热泪与忠诚地做了一番解释。
段小参听完他的话,翘着二郎腿,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少主,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会再给你丢人了。”
“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把这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椅子上的段小参漫不经心地修起指甲。
“呼。”
又吹了吹。
“唉,武哥,我以前老是跟你说,把你的脾性收敛一点,你不长记性,这回吃大亏了吧。”
武东袁跪到段小参的面前,扯着他的裤腿道,“知错了知错了,我知道错了。”
段小参站起身来,摸着镜子前的香炉道,“唉,这回段家的脸可真是被你丢大了。”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拿你跟我们这做文章呢。”
武东袁听到这里先是一愣,紧接着像是一条狗一样跪到段小参面前,抓着他的衣襟开始嚎啕大哭。
“少主,少主,我该死,我糊涂!”
“少主,我虽然猪脑子,但游街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生是段家人,死是段家鬼,我那块写着罪行的木板上,绝对没有写到您和段家的事啊,我不会出卖你们的…”
武东袁激动到语无伦次,说到后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不管怎样,自己都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一想到要一个人在这个牢房里过一辈子,他感觉呼吸都有些吃力了,透不过气。
段小参像是安慰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别紧张,慢点说。”
武东袁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抹生的希望,无与伦比的求生欲望在他的眼睛里迸发着。
“少主,这些年来,我武东袁虽然多有错事,但是我为段家能出十分力,绝对不少半分,我对您和段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您和段大人交给我的每一件事情,哪怕再难,我都会拼了命去完成!”
“您还记得吗,那一年…”
段小参打断了他。
“武哥啊,你在我们家呆了快十二年了吧。”
“不说功劳,你的苦劳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话,我心里记着的。”
武东袁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镜子里的段小参回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
“武哥你别忘了,小时候我掉到水里差点被淹死,还是你把我救起来的呢。”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武东袁看到这个动作听到这番话,感动到当场泪流满面。
“小参,哦不,少主,别说这辈子,就算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愿意陪在您身边,任您差遣。”
段小参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安慰起来。
“什么差遣不差遣的,我一直都喊你武哥,把你当哥哥看待的。”
“看你哭的,从来没见你哭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段小参帮他擦了擦眼泪。
武东袁一脸认真问道,“少主,你今天来是带我出去的吗?”
段小参道,“今天来主要是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个事。”
“至于带你出去嘛…”
武东袁听到这里心如死灰。
“武哥你放心,你先在这里歇息一阵子,好好呆着,修养好身子。”
“常玉的事情,你暂时不方便出现。”
“等解决了常玉,我就来接你出去,到时候给你换一个新身份。”
武东袁激动无比。
“少主,真的吗?”
“武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会骗你不成?”
“没有你我现在都活不到这么大,你说呢?”
武东袁激动地身体都在颤抖,忍不住再次磕起头来,头破血流。
段小参蹲下身子又一次扶住了他,一脸的温柔。
“武哥,你好好休息吧。”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可是你四十岁生日。”
武东袁身子一震,犹如当头棒喝,愣在原地。
鼻涕眼泪再次齐出,话都说不出来了。
段小参一低头,开始帮他系起那散乱的鞋带。
武东袁开始马不停蹄的叫道。
“少主,你要小心那个常玉,那个家伙实力深不可测…”
段小参又一次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帮他系好了鞋带。
“武哥,好好休息,别操心了,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段小参开始离开。
在离开的时候,武东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弱弱地问道。
“小,小参。”
“你什么时候能来带我出去啊。”
段小参在门口顿了顿。
回过头来。
“很快的。”
武东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抓不到常玉,或者解决不掉常玉,你还会来接我吗?”
段小参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放心吧,有没有常玉,过阵子我都会来接你的。”
“别忘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说完这句话,牢门关上了。
武东袁开心地躺在地上,眼睛里满是泪水。
走出天牢后的段小参,整理了一下衣冠。
他发现自己的身上被武东袁的眼泪和鼻涕弄得一片又一片湿哒哒的,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个聪明的下人一路小跑过来,“少主,您是要换衣服吧,我正好带着呢。”
段小参点了点头,开始更衣。
穿好新衣裳后,有一个六品顶戴、腰挂绣春刀、股悬缚龙索的老官兵走上前来。
他一脸的毕恭毕敬,“段公子,武大人该什么时候死,请您吩咐。”
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徐徐前来。
段小参在登上马车前轻描淡写出三字,关着吧。
微微一笑,一掀车帘。
“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吶。”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