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气息逐渐衰弱,而后渐渐逝去,温热的身体转凉,微弱的脉搏开始变得一动不动。
陈楠扫视着眼前那些看着他的,没有看着他的,怨愤的,畏惧的,忌惮的,惊讶的目光,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条生命在自己脚下的逝去。
他无动于衷。
他不是那些讲究以直报怨的侠客,也不是以德服人的圣人,他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少年,一个身为乌鸦,却心向光明的少年。
他的道理很简单。
人敬我一分,我敬人半寸,反之亦然。
他没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他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甚至在今天看见这种实际上的生杀大权之前,他连那颗变强的心,都是为别人而生的。
他的目标很简单,只是想保护好自己在乎的人。
这其中,包括着那个曾经大无畏站在白云宗内门师兄面前,怯懦却果断说道“师兄,请等一下”的少年,包括那个纠结了很长时间,骂道“去他娘的裴家”的少年。
裴庆正是他的朋友。
这一点,在他离开白云宗,前往汤巫山的时候,便已经确定的事情。
朋友受到的屈辱与伤害,若是连他都不出头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不是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什么意思,而是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该有些不一样的,值得去坚持的地方。
若总是人云亦云,若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若是处处都为了最大的利益而去做出选择。
那么那个人该有多累?那个人该有多么无趣?那个人在夜晚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空虚,多么的孤独。
也许陈楠会习惯看着那些人,无论眼中带着的是悲哀还是敬佩,但他自己不想当那样的人。
这次来天海城,其实他一共有三件事情要做。
第一件事自然便是乌鸦酒馆的召唤,这也是最让他担惊受怕的一件事情,却很是糊里糊涂,重拿轻放便过去了。
让他云里雾里的同时,有着掩饰不去的轻松。
另外两件事情,在陈楠之前看来,要比乌鸦酒馆的召唤来得简单得多。
一个是去赵家看望那个临走的时候,偷偷抱了自己一下的赵若雪。
另外一个,便是去找和赵若雪一起下山,到了天海城之后便杳无踪迹的裴庆正。
若是有可能的话,陈楠还想求求祝师兄,把裴庆正再带回山上。
但他没有想过,原本视为大患的事情,轻描淡写便过去了,原本视作信手拈来的事情,竟然会带给他这样的一个结果和打击。
他对裴家的这些人,懒得去处置。
事实上,他在想,即便裴庆正如何做出决定,他都会把裴家这些伤害过他的人都送入地狱。
他们比乞丐窝里的那些人还要可恶,他们都是一群没有心肝的僵尸。
但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与选择,裴庆正受到的伤害,还能恢复么?
陈楠目光中有些茫然。
裴庆正身上受到的伤害还在其次,但对他心灵上面受到的极致屈辱,又怎么会像大江东去,一去不复返呢。
已经回不去了啊。
他苦涩地笑了笑,明明在裴家的这场意气之争,在天极宗的那个名头碾压之下,他们可称得上是大获全胜。
陈楠却完全没有之前想象中的那种兴奋。
简而言之,其实就是一句话能解释的事情。
裴家的这些人是死是活,与陈楠其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裴庆正与他,却是极好的朋友。
也就意味着,哪怕裴家的这些人惨遭灭门,在陈楠耳中听过,不过是微微拂面的一缕清风,甚至让见多了鲜血的陈楠连面色动容都做不到。
他甚至还会猜测,这是不是酒馆中的任务,若是任务的话,又是哪位猛人接了这样难度巨大的任务。
但换做裴庆正,那又不同。
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了一丁点的伤害,都远比其他人更让人痛心得多。
陈楠不是那种视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圣人,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人。
只是个别人发达不会嫉妒,别人遇难不会嘲讽,管他高峰低谷,我自冷眼旁观的家伙。
你可以称他是冷血,你可以称他是自私,你可以称他坏,你也可以称他好,但他就和你我一样,其实再怎么耀眼,也只是个普通人。
这个把整个天海城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的普通人,这个只是为了自己的朋友,便让天海卢家家主低下了骄傲的头颅,让天海城第二梯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裴家都要灭门的普通人。
在意识到脚下的那个老者已经死去的时候,心中不起波澜,只是暗道了一声,便宜他了。
他淡定地把自己鞋底的血迹在老者的身上擦干净,又往早就酥软在地,恐惧无比的裴家大少行过去。
裴家家主下意识往前面踏出一步,挡在了陈楠的面前,而后斜刺里便传来一道锐利如刀锋一般冰冷的气机,牵扯在他的身上。
裴家家主咬着牙,面如土色,顶着卢氏家主的眼神,刚刚硬着头皮踏出的一步,又收了回去。
那些陆羽卫与裴家仆人一个个低下那骄傲的头颅,人心万万千,在不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是恶毒,还是担心,是惧怕,还是好奇。
陈楠来到了裴家大少的面前,怜悯地看着他。
方才还无比嚣张的裴家大少,面容凄惨,嘴角被卢氏家主那毫不留力的一脚踹得烂了开来,鲜血泉水一般止不住往外流。
他便卧在那血泊之上,初始见面时候那张跋扈恣睢的可恶面庞,这个时候化作了惊恐与惧怕,懦弱可怜到让人生厌。
裴家家主站出来,又收回去的那只脚,让裴家大少眼中最后的希望都化作了灰烬,只剩下无穷尽的灰色天空。
他无助地想要哭出声来。
他惊惧地想要远离这个魔鬼。
他想要求饶。
他想要哭诉。
他想要以裴家博大的家产把面前这个家伙收买,只要让他放过自己,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
然而他发不出声。
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他发不出声。
裴家大少只能模糊意识到,堵住自己喉咙的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其实叫做恐惧。
那道其实并不算雄伟,但落在裴家大少的眼中却具备无与伦比压迫力的身影,就这么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那染血的白袍逐渐浮现出一道曲线,膝盖弯曲,那个恶魔一般的家伙,慢慢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那是怎么样的眼神啊。
讥讽,可怜,不值,痛心,憎恶,怨恨,意兴索然。
裴家大少就像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上,猛地回过神来。
他慌忙摇着头,鼻涕糊到了脸上,眼泪模糊了眼睛,血水伴着涎水止不住滴落在他的胸口。
他胡乱地挥着手,眼中满是求饶地看着面前蹲着的少年,依旧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喉咙里面发出类似“咯咯……咕噜……”之类的古怪声音。
他双腿在止不住地颤抖。
蹲下来的那个少年,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在这个时候,再没有所谓的玉树临风的裴家大少,展颜“呵呵”笑道。
“狗杂种?”
裴家大少心中的惊恐达到了极致。
死去的老管家那头颅还朝着他这边,方才陈楠在老管家身上所做的事情,历历在目。
仅仅是三个巴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折磨,却让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吓破了胆子。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爬了起来,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不是扭头就跑。
他“噗通”一声跪在陈楠面前,飞快地磕着响头,因为说不出心中那些求饶的话,他的动作越发迅速,越发瓷实。
长街之上,所有人的心,便随着那一声一声的“咚咚”声跳动。
裴家家主面露悲愤,裴家家人兔死狐悲,面有戚戚然。
被眼前兔起鹘落的一幕惊得怔住,甚至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赵家一行人,只能站在一旁,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陈楠叹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目光平淡地看着脚下动作越来越顺畅的裴家大少,言语淡淡。
“你知道么,裴庆正是我第一个摆在心里的朋友,在我看来,他什么都好,就连修行天赋,都没有差我多少。”
“他比我懂人情世故,他比我圆滑,他比我心细,他比我善良……”
少年说道这里,顿了一下,而后自嘲笑道:“的确,他比我善良多了,我跟这两字,真是一点都搭不上边啊。”
他抬头看着天空,目光茫然。
“你说说看,那样的人,注定要比我走得更远,怎么会就这么倒在了你这样的人手上?”
“我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情,一件一件,都有人跟你汇报。”
“那样的事情,让我听了都胆寒,甚至难以生出勇气去抵抗,你说说看,他凭什么就倒在你的手上?”
“就凭你裴家大少爷这个身份么?”
陈楠一脚把不停磕头的裴家大少踹到在地上,不管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之前的动作,额头的皮早已经磕破。
他继续说道:“你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陈楠抬起手,一团金色的火焰缓慢地向着裴家大少爷飘过去。
眼看那金焰就要触到那个依旧不知死活,不停磕头,也只知道磕头的家伙身上。
远处突然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传来两道声音,一句话,一个词。
“住手!”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