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裴家也是地位堂堂不可一世的老管家,这个时候跟条狗一样趴在地上乞伏,动都不敢动一下。
剧痛一波一波,如同潮水一般击打在他的脸上,击打在他的神经上。
极痛之下的泪水刹不住车,汹涌而出,在他伤口上肆虐,把那些殷红的血迹稀释,顺带着让本就极痛的伤口变得更痛。
逝去的,被当做笑谈,甚至都已经记不清的记忆便是在这样狼狈之下,才慢慢在脑海中解封苏醒。
当初的他,还远没有现在这么苍老,那个听说身体和心灵上,都已经成为废人的少年,也没有这么大的岁数。
那个时候,那个少年站直了身子,不过才顶到他的膝盖那么高,整天唯唯诺诺,畏畏缩缩。
没有一丁点的气势,更没有在那样受尽嘲讽的情况下,学会怎么样去保护自己,学会怎么样帮自己披上一层看似坚硬,实际上很软弱的外壳。
软弱到他母亲交好的那位丫鬟卧病在床的时候,在大少爷的一句话之下,他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直到咽气,那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的丫鬟,都没能见到他一眼。
软弱到不仅仅是他那位嫡系长兄,在享受他夏日扇风纳凉的时候,敢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他却连手上的动作都不敢停下。
软弱到即便是最没出息的裴家奴仆,遇到他的时候,都敢冷嘲热讽几句,推推搡搡几下。
少年一般都是沉默的,懦弱的,不敢抬头与在他心中的这些恶人对视的。
那个时候,少年还没有成为元修,而在裴家,哪怕地位最地下的奴仆,也有个三四窍的实力,更兼是成人,在家主不管不问,有主母依仗的情况下,谁也不怕他的报复。
让这个躺在地上,心中依旧怨意滔天的老头儿记忆犹新的,是其中有一次的情况,有些许不同。
那天夏日,暑气蒸腾,似火烧天。
那个不被所有人放在眼中的少年,捧着比他人还高大的扇子,站都站不稳,却还在帮自己那位嫡长兄扇着扇子。
汗水小溪一般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淌,带着些许泥垢,小小的脸庞,红成了关公,一半是因为天气太热,一半却是因为扇那扇子,所需要的力气,让他实在承受不住。
躺椅上悠哉悠哉捧着葡萄,啃着西瓜的少年,额头上稍稍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便有些不满。
手上的西瓜劈头盖脸朝着身后的少年砸了过去,没等他抬起头,便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随后便是一巴掌。
少年捂着肚子,半卧在地上,被吓得哭成了泪人,却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要知道,那个时候,他才六岁啊,懂得什么东西?
在裴家那位主母的强势干涉之下,就连裴家家主都不把自己这个儿子当成是人,只当自己酒后乱性生出的杂种,厌恶还来不及,哪会多看一眼。
其实他只要多看一眼,便会发现,这个被当成杂种的少年,并不比自己当成珍宝的裴家长子逊色多少,甚至犹有过之。
但可惜,枕头风太厉害,那位主母驭家手段更厉害,在外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裴家家主,自然没机会看这一眼。
主母的厉害,就连家主都承受不住,何况是他们这些下人?
为虎作伥似乎要比冷眼旁观更让他们心中安稳一些。
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道理,但把心中的那些同情化作扭曲的阴狠发泄出去,却真的会让人更加舒坦一些。
所以,少年的遭遇,情理之中。
那个摔出西瓜,眼中带着鄙夷的裴家长子,脸上挂着好不掩饰的讥讽与刻薄,辱骂着骂出了一句话。
一句听在别人耳中,也许淡淡一笑便过去了,之后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的不痛不痒的话。
听在少年的耳朵里,却像是一记重锤,足以把他身上的这些懦弱击得粉碎。
少年当场连滚带爬地跑回了他那个母亲留给他的破败小院之中,头也不回。
不是不敢回头,而是怕被身后那个哈哈大笑的少年发现他眼中掩饰不住的恨意。
少年回到了那个小院之中,蹲在那颗小小的歪脖子树苗下面放声大哭,引来了许多路过的奴仆的围观。
但更多的,是讥讽与嘲笑,同情的目光,寥寥无几。
头顶上的太阳似乎要把这片大地都烘烤干,是个人都不会舍得让自己曝晒在太阳下面,更何况这些其实都很忙很累的奴仆。
闲暇的时候,带着嘲讽寻这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的开心,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需求,是极为舒爽的一件事情,但肯定不包括现在。
众人并没有呆多长时间,便一边咒骂着,一边散去。
唯有那个木愣愣的少年,一直待在那颗歪脖子树下,动也不动,就像是失了魂。
少年看见树下的婆娑阴影之中,有一只小小的黑色蚂蚁,在干涸的土地上来回跑动着,辛辛苦苦搬动着它找到的比它身体还大得多的吃的。
少年愣愣地看着,而后心中的愤怒便在一刹那间全涌了出来,他伸出手指头,压在那蚂蚁的身上,过了半晌才收回手指。
入目所见,却是那只虽然已经踉踉跄跄,却依旧一瘸一拐站着慌忙逃窜的黑色蚂蚁。
少年一个愣神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滔天的怒意。
被人欺负也就算了,就连一只小小的蚂蚁,自己都碾不死么?
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蚂蚁逃窜得有些快,他按了两三下,都没能按住,四下张望了一番,便发现了院子里面吊在井口的那个水桶。
少年二话不说窜到水桶的边上,以极快的速度打了一桶水上来,摇摇晃晃拎到那树下,对准已经钻入干涸缝隙中的蚂蚁就浇了下去。
把少年换成蚂蚁的话,他自认自己在这样远远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巨大水流之中,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但水流逝去,顺着干涸的土地吸入地下之后,少年看见的,便是那个抖了抖触角,又一次站起来的小蚂蚁。
小蚂蚁仓皇逃窜,没有了之前的那精神,也许在它回到自己的小窝之后不久,便会化作冰冷的尸体。
少年没有再去动手,他失了魂一般喃喃自语。
如此炎热的夏日,浑身汗水都被烤干了的少年,嘴唇干裂,鲜血渗出的少年,热泪盈眶。
他哭着跪在那湿润的泥土上,不顾自己衣服上沾满了泥浆,对着那蚂蚁消失的地方,发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毒誓。
他没想到的是,在那个时候,刚好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家生子听见了这句话。
远比他要伶俐许多的家生子,迅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蹦跳着便找到了他,以一块麦芽糖为代价,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了那句话。
当时已经在裴家当了多年管家的他,在看见主母脸上毫不掩饰的阴沉和老爷的无动于衷之后,心中一动,便肆无忌惮地带着人到了那座小院。
当着无数人的面,一巴掌甩在了那少年被自己哥哥打的,其实还没消肿的脸上,而后便一脚踩在被这一巴掌扇得昏头转向倒在地上的少年脸上。
就像是现在,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当初的他,而后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踩在自己脸上的这个少年,并没有说出。
他不懂有句话叫“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但他知道,自己今天似乎再也翻不了身了,就和当初的那个孩子一样。
那孩子在那日之后,无依无靠的他便开始懂得了韬光养晦,也开始在无数辱骂之中慢慢偷偷修炼。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但他没有告诉那位如一尊佛祗坐在裴家的主母,也许是他最后仅存的那点良知作祟。
他有些后悔。
这后悔来得毫无征兆,但他后悔得却异常强烈,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
他不是后悔自己曾经得罪过那个叫做裴庆正的少年。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处在自己的位置上,若是想让自己在裴家过得更好一些,想让自己不会无声无息被老爷,被主母找一个由头杀了全家。
那些事情,便是必须要做的,只在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被逼迫的,还是享受的罢了。
他只是很后悔,当初自己既然已经得罪了那个少年,就应该下狠手得罪到底,那点没有用的良知,留着有什么意义?
若是那个少年在修行路上走不远,不会被老爷发现,并起了一丝善念送到白云宗去让他自生自灭,怎么会有后来的这些事情发生?
也许那个少年会在裴家郁郁寡欢,到死都当一辈子的奴仆,可是那又怎样?总比现在成了一个性情大变,只欲寻死的废人要来的好得多吧?
他也不会落入现在的情形。
被一脚踩入地下,无比凄惨的老头儿,脸上似哭似笑,无比狰狞。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有的时候,这可恨,并不是凭空而生的,来得远比可怜要猛烈得多。
犹记得当初,那锦衣少年上下嘴皮一翻,轻声骂了一句:“狗杂种。”
犹记得当初那个少年,跪倒在湿润的泥土上,哭着发出的誓言。
“谁也不能再侮辱我娘。”
不知道那位温婉的丫鬟在天之灵,若是看见自己儿子现在的模样,会不会后悔,这句没用的誓言,给她的儿子带来了怎么样的灾难。
有的时候,就躺在泥地里,认命当一辈子的下人,不好么?
总好过现在生不如死吧。
那个自以为看清了一切的腌臜老头儿,到死脸上的笑容都无比讥讽。
有的人,活着,比死去,煎熬太多。
很庆幸,他是死去的那个。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