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的两道声音，一者雍容华贵，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
一者有些熟悉，带着虚弱，疲惫，还有那复杂憎恶的心情。
陈楠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前者的气势汹汹，只是为了照顾后者的情绪。
他曾经对裴家这些人说过，怎么处置他们，还得看裴庆正的意思。
而现在，越俎代庖的事情，不应该再交给他做了。
正主来了。
至于前一道声音，陈楠讥笑，放都没放在心中。
他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的表情便在转头过程中飞速变幻着，刹那间便已经是一副笑脸，杀气尽去。
他看着自赵家狱杀卫身后走出来的那一个人，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另一个人，和气笑道：“裴师弟，怀师弟，你们怎么来了。”
浑身染血，却气贯长虹的怀星纬毫不掩饰眉宇中的峥嵘，只是开口朗声笑道：“有三两个毛贼，要把裴师弟捉回去，我看不顺眼，就把那群家伙宰了，顺带着便跑到这里来了。”
怀星纬说话，一直注意着陈楠的卢氏家主与熊祖早就已经看见，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颇有惊讶。
又是一个天极宗的弟子，这个陈楠，难不成是天极宗出身不成？
陈楠不知道他们的想法，纵然知道了，也不会多做理会。
他朝着怀星纬笑了笑，视线不经意在他身上的新鲜的血迹中滑过，自然知道，这所谓的三两毛贼，可不会真如他所说的这么不堪。
也不揭破，他看着裴庆正，轻声问道：“好些了么？”
裴庆正勉强堆起笑容，朝着他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好多了。”
陈楠笑了笑，头也不回，指了指身后：“你的事情，我和吴昊乾帮你摆平了，裴家的这些人，我本来想帮你全杀了的，现在，怎么处置，都随你。”
脸上还挂着笑容的裴庆正，笑容一点一点逝去，低下头，有些沉默，竟然没有在瞬间做出决定。
陈楠心中叹了口气，自己说裴庆正比自己善良，一点都没说错啊。
可是不管怎么样，除非心性凉薄到了极致的人，不然的话，让他亲自下令把这些人都杀光，也有些困难的吧。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当中，即便再怎么可恶，也有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情。
自己的选择，才决定着自己的事情。
陈楠不再说话，只是示意怀星纬把裴庆正慢慢放下，自己过去，和怀星纬一左一右扶着他。
卢氏家主眼中晦涩莫名，看着居中的那个裴庆正，竟有些掩饰不住的羡慕。
裴庆正的遭遇，天海城十个人有九个都有耳闻， 尤其是他们这些世家家主，只怕知道的细节比当事人记得都清楚。
这个少年的韧性让他感到吃惊与佩服，而现在一左一右的那两个人，其背后代表的势力，更让他艳羡不已。
那么多的苦头，并没有白吃啊。
只要熬过眼前这一关，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陈楠和怀星纬扶着裴庆正往裴家那边刚刚走了不到两步，便听见那边传来一道刻薄的，气急败坏的，带着哭腔的咒骂声。
卢氏家主哭笑不得，却罕见地没有插手。
“天杀的！姓裴的，你个废物，我当初瞎了眼睛，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蠢货。”
“这还是你儿子么？你就任凭别人把他欺负成这个样子？我要不是刚刚知道这些事情，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任由别人当着你的面把他杀了？”
“你个王八蛋，你对付别人怎么没像在床上对付老娘那般杀气十足？白瞎了眼睛，我呸！”
“还有你个小兔崽子，仗着有人撑腰，了不起啊！我儿子别说折磨那个杂种了，就算是把他娘那个骚蹄子的坟刨了，又能怎么样？”
“一群狗杂碎，什么东西！”
陈楠看着远处抱着裴家大少，又哭又闹，叉腰骂人依旧不掩容貌秀美的雍容女子，略微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裴家的那位主母？就这点心性眼界，能把裴家那条老狐狸吃得死死的？
裴家家主抬头望着天，这个时候，就连拦都懒得去拦这个疯女人。
他知道自己这个妻子是个什么德行，但无奈，人家娘家势力大，惹不起啊。
反正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再也懒得去管，就连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再去做。
裴庆正脚步停了下来。
陈楠和怀星纬跟着他一起停下了脚步，两人看着他。
裴庆正看着远处那道身影，出乎意料地，对这个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又间接导致了自己现在悲惨命运的女人，竟然没有太多的厌恶。
他看着她，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敢正眼打量着这个名义上是自己大娘的女人。
容貌自然不必多说，能让裴家家主看对眼，明媒正娶娶回家，后来还没有太多拈花惹草，单单靠娘家的实力，自然是不够的。
只可惜脸上的恶毒与刻薄在这个时候破坏了那份端庄娴静，不堪入耳的言语更是帮她减了太多分。
裴庆正只是看了两眼，便不再多看，继续往前慢慢走动。
“她什么来头？”陈楠低声问道。
“只知道是张家的一名旁系子弟，但颇受张家的重视，当初嫁到裴家，规格不下于张家的直系子弟，其中曲折，我也不太清楚。”裴庆正低声回道。
“哦。”陈楠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至于怀星纬，这位从城南一直打到这里，浑身大小伤势十一处的猛人，一点也不在乎这些。
那女人眼尖，一眼便看见了朝着他们走过来的陈楠三人组，顿时那些话语便有了倾泻的出口。
听得饶有兴趣旁观的卢氏家主都轻轻皱了皱眉头，三个少年的眼神表情，依旧一如往常。
裴庆正先走到了那个好似瞬间苍老许多的裴家家主面前，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嘴唇嗫嚅了两句，终究没能说出来话。
他越过裴家家主，继续往前走着。
沿途的那些仆人奴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在死去的老管家面前顿了顿脚步，便径直走到了那个女人和裴家大少的面前。
原本还躲在那女人怀中的裴家大少看见陈楠带血的衣袍，整个人就像是触电一般猛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又要磕头，却被那女人一把拉了回去。
她猛地站了起来，护犊子一般把裴家大少护在自己身后，凄厉着声音，瞪圆了眼睛，朝着裴庆正叫道。
“你想干什么！那是你哥哥你知道么！你舍得朝你哥哥下这样的狠手么？”
裴庆正惨然一笑，还没有说话，便听见那女人又叫道。
“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不是我仁慈的话，你只怕早就已经冻死在这天海城的街道上了，这些事情，你都忘了么？”
“我当初就不应该心慈手软，我当初就应该把你一把掐死在那襁褓之中，天杀的啊，这个小杂种现在都要翻天了……”
陈楠有些不耐烦，他抬眼冰冷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原本就这么不可理喻的女子，轻轻喝道：“闭嘴！”
“你敢吼我！”那女子猛地睁大了眼睛：“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吼我！”
她伸出手，便要扇陈楠的巴掌。
陈楠动都不动，只是站在那边冷笑着看着他，身侧的怀星纬却猛地踏出一步。
连带着一旁旁观的卢氏家主与熊祖身体都忍不住向前倾斜了一些。
寂静无声的长街之上，脚步声如闷雷一般轰轰作响。
头顶上那个一直看着热闹，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的糊涂掌教，却陡然轻“咦”了一声，眼中似乎要发出光来。
他看着怀星纬，方才还没看仔细，现在这一步踏出，他看得真切，再多看两眼，越看越是明了，越看越是欣喜若狂。
没想到啊没想到，让整个天极宗都头疼的一道坎子，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这小子还真是浑身都是古怪啊，怎么什么事情跟他扯上关系，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像是那个全天下不可求的“一”。
他有些玩味地打量着陈楠，暗自嘀咕，心里头要把陈楠绑回天极宗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那女子不可理喻归不可理喻，却也不是蠢到极点。
她多多少少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来自哪里，她有些不甘地轻声哼了一声，再转向裴庆正的时候，便多了一丝哀求，甚至……甚至还有一丝小女儿的撒娇？
“求求你，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啊！你说，你要怎么才能放过他，不管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从陈楠这个角度，甚至能看见这个女人说这话的时候，那半果的酥胸，还有其中那道深不见底的粉致沟壑，联系方才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对眼前这个女人，又多了一丝了解和厌恶。
蛇蝎心肠，不择手段。
这是他对这个女人最终的评价。
裴庆正似乎没有想到，那个导致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那女子近了身。
方才还带着娇媚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杀意一闪而逝。
陈楠与怀星纬几乎同时冷哼一声，两人一个把裴庆正往身后拉，一个与那女子装了个满怀。
只听半空中一声闷响，怀星纬与那女子同时摇晃着摔出近五米远。
原本遍体鳞伤的怀星纬，胸口又添了一道伤势。
那满眼怨毒的女子自然也不好受。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齐齐一惊，这种时候，只怕也只有云端上的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头儿和天生心大的吴昊乾还有时间惊叹一声，羡慕地看着怀星纬，心中念念。
好大的胸啊，不知道撞在怀里，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裴庆正竟然没有情理之中的勃然大怒，他只是无比凄冷地笑了笑，比霜风还要凄紧。
他失落地扭过头去，无力地挥了挥手，心中的侥幸尽去。
“杀了吧。”
他说。
“你敢！”话语刚落，便听见某个不当人父的家伙跳了出来，语气中带着颤颤巍巍：“你要杀他们，就把我一起杀了！”
背对着他，从来没有机会叫过一声“爹”的裴庆正，肩膀陡然颤抖了两下，他的背影越发疲惫。
他一声不吭，摆脱开陈楠和怀星纬，僵直着身体，失了魂，摇摇晃晃往远处走去。
途中还摔了一跤，而后又孤孤单单艰难地爬起来，继续走。
拼了命跳出来，只为了赌一把自己儿子心性的裴家家主心中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似乎眼前的闹剧，就要这么不了了之。
就在所有人心中都开始放松下来的时候，那个引起这场闹剧的少年豁然转过头，看着卢氏家主，似笑非笑。
“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么？”
“都杀了吧……”
淡淡的语气，其中包含的浓郁血腥气味让所有人面色大变。
赵家的那些狱杀卫都有不少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赵家七爷再看向陈楠的眼神之中，竟然带了些许慎重与警惕。
一个是不了了之的“杀了吧”，一个是带着警告与决定的“都杀了吧。”
仅仅只是一个字之差，便是天差地别。
就像是陈楠自己之前想的一样，若是裴庆正没法做出决定，那么，这个决定，便由他来帮他做。
卢氏家主眼珠飞转，心中对这个少年的评价多了一分心狠手辣，他微微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保证放心之类的话，便看见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少年，一溜烟跑到赵家那位小公主的面前，微微低下身子，扭头过去，笑容可掬，语气宠溺。
“若雪，来，我背你，去带你看黄鹂翠柳，春光灿烂。”
这一日，有少年少女面若桃花，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心脉遥相呼应。
这一日，裴家东北角号称“碧海蓝天，紫气东来”的天青莲花开灿烂，满池紫气氤氲。
可惜再没人看见。
这一日……
滚滚人头落地，天海城再无裴家。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