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推开门看见的一幕,正是裴庆正整理好衣物,端坐着的模样。
裴庆正脸上和眼眶都有些泛红,陈楠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嘴上没有提起。
他轻声笑道:“你好些了么?这些天,没来看你,其实是有原因的。”
不等他解释,裴庆正便点了点头,笑道:“没事,我知道的,你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少得很呢。”
陈楠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心想,我从汤巫山之后的事情,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了啊。
可他又不敢反驳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这位好友的自尊。
裴庆正没让屋外的祝修船为难太久,开口问道:“要走了?”
“嗯。”陈楠点了点头:“我们有些事情,要立刻回白云宗,你跟我一起去么?我在山上认识一个挺好的前辈,没准能教你体修。”
门外的祝修船龇了龇牙,心道,也只有陈师弟认为独臂师叔祖挺好吧,换其他人,不得早就怨声载道,咬牙切齿了。
出乎陈楠意料,裴庆正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这是为什么?”陈楠有些惊讶:“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裴庆正也不瞒他,点了点头,目光清澈:“你还记得,当初在云溪峰的时候,我俩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和你说我的理想是什么的么?”
陈楠欲言又止,明显记得了,却不想说话。
裴庆正反倒过来安慰他:“放心吧,有你没你都一样,这大半年没你,我不是照样坚持下来了?”
“我要办玄甲洲最大的商行,什么大通商行,到时候,都得给我靠边站。”
“这些事情,你帮不了我,只要你努力修炼,我说起来,脸上也有面子,到时候,你到我们商行,我给你打五折优惠。”裴庆正笑道。
陈楠便不再坚持,他笑得如头顶上的暖阳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行,我好好修炼,你好好经商,到时候,别我已经站在了山巅看风景,你还跟在我身后吃灰啊。”
“好!”裴庆正爽朗大笑。
“你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就来找若雪,她会帮你的,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在意。”陈楠又说道,有些婆婆妈妈。
“好。”裴庆正这次却只是淡淡笑着。
陈楠还想说些什么,裴庆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让师兄等急了,我的事情小,宗门事情为大。”
陈楠傻笑了一声,一点都不像是说出那句“都杀了吧”的乌鸦,他说道:“那我走了。”
“嗯。”裴庆正低下头,语气没有起伏。
陈楠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我真的走啦。”
“嗯。”裴庆正声音有些闷。
陈楠又走了两步,这次没有扭头,门外的祝修船看着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罕见的心疼。
“我真的走啦,你自己要保重啊。”
“嗯。”裴庆正脸上扇自己的巴掌印还没有消散完全,眼泪却已经再一次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
太苦了,比他吃过的一辈子的苦都苦。
他在心里默道。
“保重,陈楠。”
少年跟在青年身后,青石走在最前面,燕影拖在青石板上,有剑鸣清悦。
天海城内,有人喃喃出声。
“终于走了啊。”
“终于来了啊。”
有人握拳,从金刚树断茬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城外走去,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白云宗那座鬼蜮雪莲峰之上,有一处断涧,被称为“九步叩心路,十死无生途”。
九颗并不算大的土黄色蒙蒙原石,实际上,可以看做九个不同的“世界”。
当然,与这个世界比起来,只能算是镜花水月,最多也只能起到“叩心”的用途。
或是诱惑,或是威逼,威武屈不屈,富贵淫不淫,贫贱移不移,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往昔天才,或偏执,或疯狂,或正人君子,或奸佞小人,倒在这一步上的最多。
准确来说,有九成九都是倒在了这短短几步之上。
前些日子,有人踏足叩心路,是个身体孱弱,却浑身剑气,锋锐逼人的青年。
青年眉宇间不掩倦意与疲惫,在这种鬼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懒得掩饰,也没必要掩饰。
与之前踏足这里的那些人比起来,青年修行的年岁不够长,修为不够高深,体魄不够雄伟,就连怀中的那柄剑,都只是一柄断剑。
与其他人比起来,别说那些天纵奇才了,便是些寻常元修,都要比这个青年好上太多。
那浑身的剑气,不是青年的剑气多得已经溢出来了,而是青年已经疲惫到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对这个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粒血珠,每一根汗毛,每一丁一点的精气神都是剑气的青年来说,他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这种状态。
他下丹田已废,如果说寻常元修的下丹田是一处洞府,用以纳气存精,那么他现在的洞府,便是已经破碎不堪,别说纳气存精,就算是一捧水放在里面,都会漏个干干净净。
有人曾经与他说过,让他改练体修,以他的天资纵横,踏足贯通境轻而易举。
有人曾经为他求来了一本地阶秘术,可以延续气修,修缮洞府,但代价便是,要把他周身的苦修而来却又兴风作浪的剑气尽数撇个干净。
有人曾经嘲笑抨击,有人曾经哀其不幸,有人痛苦,有人哀伤,有人有种神话落幕的落寞。
白云宗上,有个以他为偶像的内门弟子,想要学他,观遍了驻马小筑的剑术,转手便自创出了一门地阶剑术,起名公孙。
有个谁也不服,就连自己老子都不服的桀骜家伙,肯心甘情愿给他跪下,道一声师兄。
有个女子,拜的不是那座主峰诛虹,修的却是有情剑,一心把那颗心系在二十年来除了手中剑不理其他的他的身上。
有个少年,入门才是一窍,传来死讯的时候,不过才五窍,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半年时间,已经十五窍,却掀翻了化身搬山猿的某位针对他的内门师兄。
有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家伙,最喜欢嘲笑他那句“我试试”,但在他走出驻马小筑,说要去雪莲峰的时候,那句“我试试”,他却是转头听的。
有个独臂的老头儿,即便被同辈的师叔祖们见到,也要头痛不已,被私下里称作魔王,却不顾脸面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后便与自家师父要抢着他当徒弟。
师父这一辈,有位叛出了宗门的师叔,在七人之中,天资最为聪颖,也最容易钻入牛角尖,当初他上山的时候年岁还小,那位师叔还曾拐骗他想要带着他一起跑。
青年在踏出那一步之前,想了很多,有记忆颇深的,有仅仅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的,有自己的,有他人的。
他这一辈子,一直到现在,所做的事情其实很单调,很简单,所去的地方,也很少,认识的人,也少。
青年一点都不后悔。
知己三五足够,手中剑,杯中酒,树上桃花桌上肉,对他来说,便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
天下唯有美食美景美人美酒不可辜负。
对他来说,不可辜负的,还有手中的那柄剑。
他的生活很单调,他的生活太充实。
其实对于这个青年来说,手中的一柄剑,已经胜却人间无数。
师弟给他带来的墨莲莲瓣,他没有用过一次,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师兄,怎么能用师弟的东西。
师兄帮师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只不过自己学艺不精,虽然斩了九宫城的那位贯通,却也受了伤,有些不好看,自作自受罢了。
可师兄用师弟的保命的东西,也太不像话了。
有违本心啊。
于是这位剑心破碎,浑身剑气肆虐,丹田洞府已成断垣颓壁的青年,便决意和当初自创那剑法一样,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寻常剑修讲究体内气息浑然一体,剑心通明,剑意纯粹。
他的剑心剑意气息混杂,尽数破碎在身体周遭。
他尝试过归纳,可以往如臂指使的剑心剑气,现在却如游鱼一般不听使唤。
于是他便反其道而行之。
他忍住那时时刻刻犹如置身地狱的痛楚,把每一丝一毫的剑心剑意剑气都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所以他的身体变得孱弱,所以他时时刻刻都有剑气在周身流转不停。
但他看见了成功的希望,待到他成功的时候,他整个人,便是一柄剑,他的每一滴血,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胞,便都会是一柄剑。
那样,才会不负剑胚称号。
青年一步踏出,有巍巍白玉京镇压而来。
青年骈指作剑。
白玉京碎,没了小桥流水飞红,夜雪倒飞而起,仓皇逃窜,火姬反被冰封,寒气刺骨,悬空的城堡化作虚无,闭目的巨人轰然跪地,醇酒一口饮尽,美人瞬间枯骨,豪侠大好头颅飞起,飞仙重新归附画壁,蝼蚁抬头,天劫破碎。
青年仅仅只是一步,一剑,便走到了最后的那颗石子前面。
云岚包裹,斜月三星。
他是谁?
他可是公孙啊!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