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城南的乞丐窝,有人端着椅子,懒洋洋地坐在歪脖子柳树下晒着太阳。
鹅黄柳芽嫩嫩,掐一把似乎能掐出水来,那人右腿跷在左大腿上,抖着二郎腿,两片油腻散发恶臭的布片已经有些发硬,随着那人的动作上下跳动欢快。
夕阳如血。
今年是少有的欢乐年啊,在等半年,只要再等半年,就有人有机会进入天海城的裴家,成为那裴家家仆,化身以往想都不敢想的高高在上的元修。
多好的机缘啊!
他们死赖在这里不走,即便过得再艰苦,比狗都不如,还不是为了成为那高高在上的元修。
这人心中感慨着,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柳叶嫩芽,左手在身上捉着虱子,右手一捋,捋了一大把嫩芽往嘴里塞,大嚼了两口,“呸”地一声全吐在了地上。
天天被裴家那位大少爷好酒好肉伺候着,现在吃着往年拼命争抢的柳叶,都觉得如此的苦涩,不堪入口。
这人把刚刚抓过虱子,扣过脚丫的手指伸进嘴里,上下划拉了两下,把嘴里残余的柳汁抹出来,又连吐了几口口水,看着那晶莹柳叶,有些不舒服。
天边的火烧云绚丽璀璨,仿佛云上仙子铺陈万里的红锦绸缎,只是那绚丽的火烧云光泽落在了大柳树上,把好好的一棵大柳树,也染成了鲜红色,有些像血,大过年的,不吉利。
这人摇了摇头,心中感慨着,却没得办法改变,他把头扭向一边。
通往乞丐窝外面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两道瘦瘦长长的影子,其中的一个影子上半身有些臃肿。
这人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看出来,那两个背对着夕阳而来的人,是两个一看就不像是普通人的少年。
被轮派过来站岗的乞丐连忙从“吱呀”作响的椅子上面跳了下来,点头哈腰,隔着老远便开始卑躬屈膝。
“两位大人,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要小的帮忙,我……”
他说着话,却突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许多,整个世界似乎也开始旋转起来。
怎么了?
他有些疑惑,嘴里面这突然出现的咸咸湿湿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还有脖子这边怎么空荡荡的?好像有点冷。
面前的世界旋转更快了一些,那棵挡在他头上的大柳树在眼前疯狂旋转起来,就像是带着鲜血在朝他狞笑。
“啪……”一声极轻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有些困难地转了转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是脱水的鱼。
眼角似乎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黑色臭脚丫,平实地踩在这脏不拉兮的地面上,有黑色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从脚趾缝里流淌着。
这是谁的脚?怎么这么熟悉?
他的思绪似乎变得无比的迟钝,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这是谁的脚。
两少年的脚步声并没有停下,落在他的耳朵里,便如同战鼓重鸣。
他眼前有些一阵一阵地发黑。
轰!
一道黑影自他眼前坠落,鲜红的血迹慢慢流淌到了他的面前,那颗落在地上的脑袋之上,一双眼睛陡然间睁到最大。
世界开始慢慢化作黑暗,耳边似乎有那少年冰冷如刀的声音忽远忽近,似急似缓。
“都杀了,一个不留。”
死到临头,这颗脑袋看见的最后画面,便是那夕阳下的秃杆柳树,好巧不巧,被他一口吐在地上的嚼得稀烂的柳叶正好糊在他的脸上。
就说么,大过年的,不吉利。
这是这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血流成河。
陈楠看着眼前那一双双或是惊恐,或是凶恶,或是疯狂的眼睛,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千丝化作一柄三米长的血红大刀,他手起刀落,半空中血色幕布层层铺开,红得有些耀眼,无比地应景。
无论是逃跑的,死到临头想着拼死一击的,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无论是及膝高的小孩,衣衫半裸的妇孺,垂垂老矣的老者,还是瘦得只剩下一身骨头的痨病鬼。
没有一个放过,陈楠一刀接着一道斩下,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迟疑。
人头滚滚化作西瓜一般到处都是,尖利似鬼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在这肮脏的乞丐窝内连绵不绝。
陈楠一颗心冰冷似铁,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对他来说,眼前这些能够对裴庆正做出那样事情的人,已经算不上人,比之畜生都不如。
怀中抱着一桶肉糜的吴昊乾,比陈楠下手更狠,目光所及,往往只见寒光一闪,方才还站立着的壮汉,已经化作一堆整齐的烂肉块堆砌在地面上。
被吓傻了的人群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们胡乱逃窜着,下意识往人群扎堆的地方跑,然后顺着人群,被人群裹挟着往外冲。
身后那不知为何而来的死神,高高举起镰刀,然后像是收割田地里的麦子一般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是机械着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终于有人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那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藏在脏兮兮头发后面的那双眼睛,如饿狼一般凶狠,这个时候却充满了绝望与不敢置信。
她再也跑不动了,哪怕她被那些男人多有玩弄,发育远比同龄小孩好得多,但架不住营养跟不上,身体反而更加虚弱。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朝着那不紧不慢跟着他们走过来的仿佛从地狱走出来的身影。
两道身影背对着太阳,她有些看不清楚容貌。
她嘶声尖叫着,浑身都在颤抖:“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们凭什么杀我们!”
充满绝望的声音惹得那些野兽一般只知道跑的人群渐渐停下了脚步,然后那些跑不动的,被绝望冲昏了头脑的,逐渐停了下来。
他们沉默着转过身,一双双眼睛盯着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的两道身影。
“你们是谁!”
“你们凭什么杀我们!”
“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似乎是感觉到有些可笑,其中的一道人影停了下来,于是另外一个抱着木桶的,也顺势停了下来,把目光看向他。
那个少年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湿漉漉地挂在身上,隐约把少年浑身肌肉的轮廓勾勒明显。
少年的注意力没有放在那些回头的人身上,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最先跑不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敢质问他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的质问,就像是在叩问他的本心,于是这个本来不想搭理他们,直接全部杀完,去找正主裴家的少年,便开始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曾经有两位先贤,一者提出了人性本善,一者相信人性本恶,这样的论断讨论,持续了千年之久,直到现在,依旧没有个一锤定音的说法。”
“一来是因为对先贤的崇敬,二来,便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说自己的说法是绝对正确的,没有人能够为此盖棺定论。”
“我不敢妄言先贤所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也不敢为此做出什么解释,注释,留在书本上让人诵读。”
“说实话,我知道我没那个资格,所以我说的话,只能是我说的话,只是我的想法。”
“不管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先贤都相信,一个人的善恶,是可以后天塑就的。”
“事实上,没有人是绝对的善,也没有人是绝对的恶,也许你做了一件善事,但偏偏导致了坏的结果,又也许你做了一件恶事,反而促成了一桩美事。”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我不想也没有时间跟你们谈论善恶,我想跟你说的,是塑造。”
“我相信,一个人的天性固然是难以改变的,但只要自己有心,恪守本心,哪怕常常做了不好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会让自己喜欢上自己。”
“那个前提是,他们还是人。”
“后天的环境,可以塑就人,但前提是,他们还是人。”
“你问我为什么杀你们?你问我你们做错了什么?”
“你们难道想不出答案么?是因为那个答案让你们下意识在心中躲避,还是因为那个答案本来对你们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所以从来没有在心里把它当成事?”
“至于我凭什么杀你们。”浑身笼罩在光芒之中,宛如神祗一般的少年,扭过头看着来时的路,语气平和。
“有种鸟类叫乌鸦,多是食腐动物,在我心里,它是这个世界的清道夫。”
“在我看来,当你们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做出了那样的举动之后,你们便不配称之为人,你们便是那些腐烂的肉,我并不觉得你们有继续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同样,抬手杀了你们,更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压力。”少年扪心自问:“即便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
“有句话叫法不责众,我一直很相信这句话的道理,更为这句话感到悲哀,但相信归相信,我偏偏不要让它出现在我的眼前。”
“有个少年,本来怀揣着自己仅剩的小小梦想,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天海城。”少年继续说着话。
“后来,他落到了你们这样一群人的手里,你们以世界上最恶毒的黑暗,摧毁了他的美好。”
“所以,我来摧毁你们,很公平。”
地上本来怨毒的小女孩,面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惨白一片。
一旁的吴昊乾仰头,大呼了一口气。
谁说只有天极宗的人才会讲道理的,看自己这位大舅哥,道理讲得比自己都好啊!
手起刀落,血光闪过。
那颗面黄肌瘦的小小头颅,带着绝望与迷茫落地。
原来这些不算人的人,血也是红色的,和那个受尽了凌辱的少年,一样。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