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不知几许。
裴家虽然不是天海城排名头等靠前的家族,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踏进这扇大门的。
裴家以商起家,与洪阳徐家相似,只可惜没有洪阳徐家那样的本事和魄力,不能独占鳌头,只能依附在天海卢家的门下。
财侣法地,修行四要素,从先到后,名序定得死死地。
近些年,随着裴家生意的蒸蒸日上,卢家越来越器重裴家,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所以这本来就很深的庭院,很高的门槛,变得更深,更高,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家的庭院占地极广,若是不熟悉路道或是不辨东南西北的人进去,一时半会只怕出都出不来。
东北角有一片荷池,引的是城外绕城而过的活水,荷池占地约有半亩,其中种着的是一种淡蓝泛紫色的异种莲花。
莲种是裴家大少一次出门的时候,从荆门洲那边一名苦修手上换来的,听说即便在荆门,也是一等一的品相,被称为“碧海蓝天,紫气东来。”
可惜莲种不多,只能够种半亩方塘,想来要等到看那田田莲叶作碧海,海上零星印蓝天,引紫气东来的绝妙景色,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自这片莲池开辟出来之后,听说裴家大少便带着他那十来个通房丫头住到了附近,日日夜夜都盼着名曰“天青”的莲花盛开,作那第一眼便看见盛景的好运儿。
连带着那位极其宠爱裴家大少的裴家家主,连连感慨,自己这儿子也懂修身养性了,还连说待到天青莲盛开的时候,自己便要与这位长子于此地痛饮三杯。
至于那位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庶子,裴家没人记得,也不会有人去记,偶尔记起来,也只是嘲讽笑着,而后窃窃私语唾弃一番,说着些那个比他们地位还不如的庶子,幼年时候在他们手上吃了什么亏。
似乎谁让他吃的亏更大发,在裴家之中的下人地位就会更高一般。
谁都知道那个连名字都是他娘给他起的裴庆正,在这位酒后乱性的裴家老爷心中,是个什么鸡毛地位。
如果说之前还不知道的话,那么近半年来,发生的一件不可言于口的事情,便足以说明太多。
天海城的乞丐窝其实挺有名的,只是和乌鸦酒馆一样,都是臭名昭著,不然的话,鬼街和乞丐窝也不能靠那么近。
可惜鬼街带给这些高高在上的元修,更多的是令人胆寒的杀意与冷意,因为惧怕而怨愤,和因为唾弃而鄙夷,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更何况,这件事情还是裴家的下人亲自去办的,即便裴家大少守口如瓶,他们又怎么会憋得住。
乞丐窝里面发生的一些事情,整个裴家上下,其实早就已经传遍了。
就连这些下人们都对那位裴家庶子的遭遇感到心惊胆战,更有甚者还有一丝后怕与同情,就别说那位其实比他们知道的都多的裴家老爷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丝毫动作,其实已经说明了太多。
于是这些下人们,对裴家那位花心大少便更加敬畏,对那位虎毒食子的老爷,便不知敬畏这么简单了。
今春尚早,新岁刚过,裴家的喜事便一件接着一件而来。
先是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老爷喜气洋洋,红光满面,走路都轻飘飘地,而后没多久,他们所有人每月的赏钱,便多了一大笔。
这个有些玄乎,纵然到手的银钱不会作假,但亲眼看见老爷喜上眉梢的,终究是少数,所以其实半信半疑的居多。
更何况,即便有什么事情能让老爷高兴,和他们其实也没多大关系,该怎么样活着,还是怎么样活着。
至于另外一件事情,便不像上一件事情那样无凭无据了。
裴家东北角的那半亩荷田,趁着杨柳抽条的季岁,已经零星铺开了巴掌大小的嫩绿荷叶,荷叶之间,点缀着数十多淡蓝色的花骨朵。
花瓣瓮合,尚未绽放,看不见荆门那位苦修所说的莲心泛紫,花穗飘飞,紫意莹莹,宝气森森的画面,但也足以让裴家大少高兴坏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中午,太阳正盛,家里老头子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有了闲暇休憩的功夫,裴家大少便忙不迭地把他请到了那独立的小院之中。
小院中的方塘之上,孤零零盖了一方小亭子,亭子的四处飞檐上,悬着四枚碧莹莹的拳头大小的青玉铃铛,有风吹过,叮咚作响,风风韵韵,如罄如笙。
亭中置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独放了一壶美酒,两只小酒杯。
裴家大少与那位正值春秋鼎盛的裴家老爷踏着巴掌大的莲叶款款而行,大袖飘飘如神仙中人。
碧波在微微荡漾,足尖点在莲叶上,尚且稚嫩的莲叶轻轻往下一沉,便有一层浅浅的涟漪自脚下荡漾开,把平如镜面的湖面点碎。
裴家老爷看着涟漪一层一层递开,一直递到那半亩方塘的尽头,撞在湿润的泥土上,才销声匿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便不自觉眯了起来,看样子很是满意。
裴家大少在一旁瞥到老头子一闪而逝的浅浅笑容,心中甚是满意,嘴上却依旧开口问道:“爹,你看儿子养的这天青莲,可还入眼?”
裴家家主不见笑容,只是说话间颇有所得:“你看这天海城,可不就和你养的一方莲塘一样么,些许涟漪,带动整个天海城风起云涌,我裴家能在这涟漪之中捞到的好处便让为父自得满满,踏出这一脚的人,该会是多么强大?”
裴家大少不以为意,抬起头来,颇为睥睨地扫了周围一眼:“爹,你这话说的,儿子可就不爱听了,什么事情,可不都是由小及大,慢慢来的么,踏出这一脚的人,不过是借着祖宗福荫而已,能在这风起涌之中,捞到足够的好处,却又不太过贪婪的,才是真豪杰啊。”
“哈哈哈……”裴家家主被自己儿子这一番听着顺耳的捧话捧得由衷舒心,心中生出的那一丝芥蒂尽去,心境大快,他扭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裴家大少,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回答他方才的那个问题。
“你这半亩荷塘,养的还真不错,不过这裴家,可不仅仅只有半亩荷塘,你要做的,要学的,还多着呢。”
裴家大少连忙应是,对裴家家主这话中透露出的零星意图喜上眉梢。
他忙请着自己这位爹踏上亭子,坐在靠近那朵绽放最多的天青莲旁边,几可见莲心紫意。
裴家大少把那美酒注入酒杯,遥遥捧给裴家家主,笑道:“爹,你可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那痛饮三杯,可还作数?”
裴家家主故作豪迈,朗声笑道:“如何作不得数?说是三杯,便是三杯。”
可惜似乎是久沾铜臭,裴家家主纵然面容方正,却多了许多斤斤计较,即便说着这般痛快的话,表现出的痛快,都没有褚飞燕在玄甲军中表现出的百分之一多。
有些拘谨,初看别扭至极,再看便觉得沐猴而冠,有些可笑。
一父一子,一老一少,相视而笑,痛饮一杯。
裴家大少趁热打铁,试探着说道:“听当初那位苦修士说,这天青莲,要等到夜色朦胧的时候看,最为奇妙,有团团紫气在莲心翻滚,互相连接,氤氲泛滥,儿子一想到那画面,便觉得心痒难耐,可惜时候未到啊,今日爹爹想来是看不见了。”
“看得见的,看得见的。”裴家家主对裴家大少的话里话听得真真地,他笑了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天海城最近的这场风波,波及到的,不仅仅是我裴家,左锋褚家与三道杀熊家迟早都有一战,看样子,已经迫在眉睫了。”
“风波浩大,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裴家受卢家器重,能和三道杀熊家搭上关系,便尤为不易,此次交易,非同小可,我不让你接手,是为了家族好,也是为你好,再等一段日子,我会慢慢把裴家放到你手上,就和你说的,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裴家大少就像是吃了个定心丸,言语间便没了那么多的拘谨:“爹,你说我们这次把老本都砸在熊家身上,这万一熊家失势,没能争得过褚家,那我们可怎么办?”
裴家家主笑得恣意,他想到那场远在千百里之外的刺杀,买了一城乌鸦倾巢出动,不信那个天生蓝目的褚家天才还能活着到天海城。
即便这手笔不是出自于他,想想也是心潮澎湃,可惜这样的秘事,天海城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不能与儿子讲。
他只能随口安慰道:“放心吧,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再说了,高个子是干什么用的,即便天塌下来了,不是还有卢家和熊家么,我们裴家最多也就再龟缩一阵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家大少张了张嘴,总觉得老爹的话说的有些太过肯定,心中始终放心不下。
他正要开口继续说话,便听见小院的门口,有人急匆匆闯了进来:“少爷,少爷,不好了!”
裴家家主面容云淡风轻,不咸不淡饮了第二杯酒。
裴家大少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他心情被这叫嚷声一下子搅得无比烦闷糟糕。
他闷不做声地把杯中酒饮尽,右手一挥,手上的空酒杯猛地砸在了刚刚从院门冲进来的那人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裴家大少知道现在是考验自己处理事情的能力时候了,若是表现不好,只怕今日得到的承诺,纵然不至于空口,也会颇为艰难。
他那么迫不及待至自己那个好弟弟于死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个位置。
他先与裴家家主告罪了一声:“爹,手下人管教不严,您只当看个笑话,我去问问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慌乱。”
裴家家主点了点头:“去吧,才喝了两杯,还有最后一杯,我等你回来,再决定喝还是不喝。”
裴家大少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再踏荷叶出亭,便没了之前那般风轻云淡,方塘之上的涟漪起得重了许多。
他走到那个人面前,咬着牙,目中似乎要泛出火来:“发生什么了?这么慌张?不给我一个解释,你就别想见到明天的的太阳了。”
跪在地上那人连续试了好几次,这才把头抬了起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家大少,声音都在颤抖:“少爷,不好了,乞丐窝那个人,不见了……”
“不见了?”裴家大少先是一愣,紧接着勃然大怒,他一把薅住那人的衣襟,声音就像是从冰缝中吹出来的。
“你给我说清楚,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人战战兢兢:“今日有人带着他去鬼街,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鬼街?”裴家大少心头寒意更甚,怒火更炽:“他们疯了么?去惹那群乌鸦做什么?裴庆正被乌鸦杀了?”
“那倒是没有。”那人连连摇头:“我们的人去鬼街查过了,没有找到裴庆正的尸体,问了人,也说他没死,听说好像是被个人带走了。”
“谁?”裴家大少慢慢冷静了下来:“谁敢惹我裴家?为了那么一个废物?”
“这……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啊。”那人身体都要软成了一滩泥,他感受着头顶上裴家大少凌厉的目光,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裴家大少仔细想了想,正要说话,门口又急匆匆进来一个人,一眼便看见裴家大少,连忙向他走过来。
裴家大少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冰冷着看着来人:“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那个“又”字,明显让来人一愣,但他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一丝,急匆匆凑到裴家大少的耳边,声若蚊呐。
裴家大少听了,先是怒不可遏,紧接着眉毛一挑,怒极反笑:“不知死活的东西,正要去找他们,他们倒是找上门来了,走,带人跟我去乞丐窝!”
两个报信的人还没有说话,便听见亭子上面的裴家家主幽幽说了一句话:“若是有必要的话,把裴家的陆羽卫带上吧,记住了,下次,斩草要除根,迟则生变啊。”
裴家大少心中一惊,而后刹那间喜不自禁,他高声应了一声:“谨尊父亲大人的话,儿子记住了。”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