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左家的家主书房里,有日渐憔悴的鹰钩鼻中年人华发早生,伏案捧书,看得入神。
门外有侍女轻呼:“老爷,张家遣人,已到中堂,说是有要事要与老爷相商。”
“不见。”阴暗的书房里面,半晌才回来冷冰冰的一声答复。
侍女脚步声逐渐走远,中年人信手把书反过来盖在桌子上,背着手,走到临池的床边,推开窗,看着池中游鱼轻曳,心中越发烦闷。
从他知道那个本该死在汤巫山的少年,竟然又一次回到白云宗之后,他便知道,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
在他去了那个乌鸦酒馆,当着现任酒馆负责人的面,翻出了他在酒馆老头子在的时候,发布的那个任务信息之后,酒馆放弃陈楠,已经成了定局。
在他这位左家家主的威胁下,又或者说,是在背地里,实际掌控这乌鸦酒馆的十二血鸦其中的几位,比如说黑衣青年灯花,那位自囚在阁楼中的美人幽兰,想要见一见这位掀起了无数波澜的年轻人。
又或者是在干瘦筷子与老道六十四赢了那局棋,做了那笔交易之后,心中亦有不甘,明里暗里促使了少年的天海城之行。
在阴九儿没有出现在这位酒馆负责人毒蝎的身后的时候,这些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所能够忽略的,哪怕是每一个字,都值得推敲半天。
在这么多的通天强者明里暗里的动作下,不管怎么说,少年的天海城之行,便成了事实。
即便陈楠躲在那座山上不自己出来,以天下无敌的灯花那脸皮,逼都能把你逼出来。
所以他左家的死士,才会撒网一般撒了出去,明里暗里把这天海城的枢纽交通卡得死死。
只是……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呢。
中年人心中烦闷,空旷无人的屋子里,却陡然响起了一道轻轻的咳嗽声。
中年人不见惊讶,面色自若,也不扭头,看着窗外的游鱼:“有消息来了?”
“有消息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内的,仅凭着打扮能与酒馆乌鸦有一拼的黑衣人微微弓着身子,不等中年人问,便继续说道。
“那个少年,已经出现在了天海城内。”
“啪!”不轻不重的声音,在中年人的身周响起。
他没有掉头,黑衣人看不见他的面色,但仅仅从那些紊乱的元力乱流,便能把他心中的活动推测得大差不离,他弓着的身子更加弯曲。
“为什么没有消息传回来?”过了半晌,看着窗外游鱼的中年人终于稳定了情绪。
“我已经问过,有三人说应声虫已经放出,但并没有能够及时传递出来,有人从中作梗,只是能够发现应声虫,并且能悄无声息灭了它们的人,实力定然不俗,属下不知道该不该查。”
中年人依旧沉默,他心中仔细盘算着,缓缓开口:“家族内外,可有异样?”
“没有。”
“那就不要轻举妄动。”他吩咐着,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既然只是灭了应声虫,没有杀掉那三人,便可见出手之人与我左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许只是一时兴起。”
“如今天海城风云诡谲,三道杀与左锋云起,聚散不定,赵家讳莫,暂且不谈,张家与卢家卷甲韬戈,在一旁狼顾鸱跱,我左家决不可在这个时候率先出手,若是当了出头鸟,只怕这千百年,就再也出不了头。”
“等着吧,等着,进了天海城,势必要出天海城,天海城好进,可不好出,到时候,即便暗中那人再出手,我也要把那个人的人头带回来。”
黑衣人沉默着,没有对这位家主的言辞发表任何看法,更没有画蛇添足地告诉他,只怕到了少年出城的那个时候,左家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城内城外的两支玄甲军视作挑衅,结局只会比现在更坏。
他不是对那个少年心生同情,只是身为死士,有的时候,还是不要学会思考,不要学会说话的好。
死士,不就是去死的么。
门外有脚步声轻声响起,紧接着,先前离去的侍女声音再次柔柔响起:“老爷,张家来人执意要见您。”
“我说了,不见!”中年人冷着脸,猛地掉过头。
透过掉头瞬间窗口处出现的缝隙,黑衣人悚然一惊。
春池之内,鱼肚翻白,一池碧水,化作血水。
“那人说他是张家的家主。”门外侍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心中杀意滔天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黑衣人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在中堂好好招待他,我这就去。”
“是。”侍女颤颤巍巍爬起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下身湿热。
天海城处在山地,多山脉连绵,如巨蛇蜿蜒。
距天海城西百里处,林深树茂,人迹罕至。
有清澈见底的透明溪流自山顶欢快流淌,在半山腰折了个弯,叮叮咚咚化作千万玉珠,汇成一片雪帘,自那突兀转折处砸了下来,化作一道小小的瀑布。
瀑布下面有一方小小的深潭,瀑布虽小,深潭虽浅,依旧气势恢宏。
有一只浅白色的梅花鹿通了灵,生出金角,在浅浅的水潭旁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一下接着一下轻轻舔着甘甜的溪水。
自半空中却陡然传来一声急促风声,风声尖利,自远处呼啸而来。
啸声初始极其尖细,而后便如海浪一般澎湃扩散开来,声可盈野。
小小的金角梅花鹿受了惊,起先警觉地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后猝然间扭头就跑。
密林上空,呼啦啦啦陡然窜起来一群普通鸟禽,黑压压遮住了半边天,林间灵智已开的鸟类凶兽,却与那金角血鹿一样,把自己藏得死死地,就怕惹到了半空中那恢弘气势的注意。
好在啸声只是呼啸而过,并没有多做停留,鸟兽惊恐,半晌才恢复先前的模样。
小小的金角梅花鹿却有些疑惑地看向那深潭,方才啸声掠过的同时,它似乎看见了半空中掉下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什么?
它站在原地,有些想要跑过去,又有些害怕。
正当这时,又有一阵类似的呼啸声疾驰而来,天边挂起两道长长的笔直白烟。
金角雪鹿一溜烟跑进了林中,不再去管那个落入深潭中的东西。
呼啸并未停留,与方才一样,一闪而逝,只是论起速度,似乎比第一次疾驰而过的要快许多。
藏着金角雪鹿的黑暗处,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灵动狡黠地往外瞅着。
经过两次差点灭顶的危机,它心中的警惕已经达到了极致。
它试探了半晌,又等了半晌,待到天色都开始暗下来,依旧没什么动静,它才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本能的好奇心促使金角雪鹿挪动脚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更轻一些,它一点一点往那浅潭挪过去。
潭水碧如镜面,不起一丝涟漪,只有小小的瀑布奔涌而下,才在浅潭的另一边砸下阵阵波澜。
镜面一般的潭水中,嵌着一样东西。
寻常都是在这边饮水的金角雪鹿,一眼便看了出来,那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个怪模怪样的动物?
它两只前蹄踩在水面上,如履平地,一脚一莲花,走到那个怪模怪样的动物身边,仔细打量着。
这动物长着一颗圆圆的脑袋,没有角,身上也没有铺满毛发,手脚极长,却不是像他寻常见到的那些动物一样,都是四肢朝地,这么看起来的话,有点像方才从半空中飞过去的那群动物,听它们说,那种动物好像叫什么来着……
人!哦,对了,他们就叫人。
灵智尚且有些懵懂的金角雪鹿低下头,舔了舔这个人满是血迹的面庞,又用头轻轻地拱了拱他。
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不会是死了吧?
金角雪鹿偏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用牙齿轻轻咬着那个人穿在身上的衣服,一路欢快地小跑着,跑到深潭的边上,把那人拖到岸上,这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人是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长得圆滚滚地,怪不得方才还能浮在水上。
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金角雪鹿有些担心这身“皮毛”被这个人圆滚滚的身材给崩开。
圆滚滚的青年面容苍白,双目紧闭,额头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细长痕迹,泡了水,有些泛白,向着外面翻开。
至于眉眼么,则是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平平无奇。
若不是这显眼的身材,只怕扔到人群里,也不会有人能把他认出来。
金角雪鹿有些惊讶自己都已经把他拖上岸了,他怎么还不醒,它用头顶的角轻轻顶了顶青年的肚子。
软软地,弹弹的,就像是它年少时候误食下的一块软玉。
金角雪鹿贪玩,又轻轻顶了两下,那青年咳嗽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恰好与金角雪鹿看了个正眼。
金角雪鹿一下子被吓傻了。
那胖嘟嘟的年轻男子,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没有瞳孔。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