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中,有人一拍桌案,一言不发,怒而起身。
剑峰之上,一道声音束线,遥遥传来,满是警醒。
“师弟所欲为何!别忘了师兄走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寒道子咬牙切齿,双目泛红,保养得体的三缕长须甚至都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而剧烈颤抖不止。
他头也不回的朝着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怒道:“说得轻巧,你坐得住,我坐不住,感情不是你的徒弟,你不心疼!”
侧向里,又有一道声音传来,带了些斥责:“七师弟,怎么和三师兄说话呢!”
先前那道声音再次传来,白云宗七师兄弟之中,排名第三的无为子话语温煦:“无妨,师弟,别忘了,这里是白云宗,那公羊小娃再怎么嚣张,也不敢伤他性命,让他们吃点苦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侧向里的那道声音表示附和。
寒道子咬了咬牙,面色阴晴不定。
无为子又道:“不用你出手,若是祝师侄真要有什么不测,自由我来出手相救。”
寒道子这才像是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颓然坐下,平日里最不喜惹是生非,也是在诸师兄弟中话语最少的他大骂出声。
骂的是自己那位事到临头,荒唐出走的大师兄,排名第三的无为子,与方才说话的排名第五的脾气最不好的梁丘子,没人为此说话。
虽说沉疴用猛药,可这猛药也太猛了一些,让人手足无措,何况,白云宗这哪里算什么沉疴。
苍云子这般做法,实在有些不符合他一宗之主的身份。
白云宗山下的那座小镇之中,有一人着黑衣,头发雪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背着一柄古木松纹剑,看着窗外,目光涣散,正在慢条斯理地品茶。
在他对面坐着的,恰恰相反,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衣,一头黑发蓬松散乱,发髻歪歪斜斜,正有一缕黑发垂落到眼前,挡住了那只右眼,就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邋遢游侠,骗钱乞丐。
谁也难以猜到,那位宣称帮自己弟子出门找寻药材的白云宗掌门大人,并那位大名鼎鼎的乐正子,就坐在这一尺之地看着热闹,丝毫也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哪怕人人都知道,苍云子与乐正子在这个时候出去,大差不离是为了不接熊家与公羊家出的难题,躲避风头,可就这么大大咧咧出现在这里,也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也太嚣张了一些。
白云宗山门距离这里还有些距离,但落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却纤毫毕露。
乐正子即是担心,又是心疼地看着那些一触即溃的内门弟子,还有那再一次站直了身体的祝修船,有些憋屈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烫茶水,一口饮尽。
“师兄,至于么?”
苍云子如梦初醒,一双眼睛茫然地盯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乐正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吓得茶楼中的客人齐齐为之一跳,一个个转头看来,目光在苍云子背着的那一看便不凡的古木松纹剑上逡巡留连片刻,才忍气吞声没有发作。
乐正子对这些人的目光熟视无睹,他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重新又问了一遍:“师兄,至于么?”
苍云子悠悠呷了一口茶水,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至于不至于的?”
“师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乐正子死死压抑住自己的怒气。
“祝师侄确有大将之才,我们也都知道,你早有把白云宗托付给祝师侄的意思,但这样下猛药,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一些?你就不怕七师弟回去给你脸子看?”
苍云子沉默了片刻,摇头苦笑了一声:“七师弟怎么想的,我不在乎,祝修船的确是我看好的掌门人选,但他的性子在于不争,若是让他这么慢慢走下去,不知道还有多少年才能把白云宗交到他的手上,那会儿的话,就太迟了。”
乐正子有些不明所以,但潜意识却告诉他不要往这一点刨根究底下去,他低下头连喝了几口茶水,又问道:“我不知道师兄想做什么,但这样下猛药,就不怕一旦过了头,适得其反么?”
他指着那群溃不成军的白云宗弟子,正色说道:“这三十七人之中,经历这般惨痛失败,怕不是要有一半人会就此止步武道,难道这也是师兄想要的么?”
苍云子目光深邃,闪烁着光芒:“但剩下的那些人,势必会突飞猛进,即便是止步武道的那些,一旦突破,便如化茧成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日后成就远超曾经。”
他给自己的言语盖棺定论:“这样一来,利大于弊。”
蓦地,他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冲着乐正子挤眉弄眼:“再说了,即便出了什么意外,这不是还有你我在一旁看着呢么,孩子大了,总得让他们出去经历风雨吧。”
乐正子张了几次嘴,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叹,又是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若不是那蒸腾白雾,此等豪迈作风势必让人以为他是在饮酒。
苍云子看着白云宗某个方向,心中默念。
况且,那边还有一个人,得需要更大的刺激和帮助才行啊。
雪莲峰上,那号称“九步叩心路,十死无生途”的最后一步,那署名斜月三星的小小石子,被云岚包裹的洞口,有一道小小的身影端坐。
外界的那具身体,已然衰败到了极致,面皮枯黄,无数皱纹斑点爬上那原本憨厚的脸皮,头发枯黄,乱蓬蓬如一团干枯稻草,隔着老远,甚至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
走得更近一些,那股恶臭味越发浓厚,扑鼻而来。
端坐着的那人紧闭着双眼,一手捂住胸口的那柄断剑,一手置在胸腹处,死死捏着那枚黑莲莲瓣,看不出死活。
前八颗石子,光芒璀璨绽放,铺成开一条羊肠小道,却偏偏在最后第九颗石子的时候,断绝。
彼岸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斜月三星洞中的那方小人,一动不动,身体泛起的光芒五颜六色,一会儿如火烧,一会儿如冰冻,一会儿坠入无边地狱,一会儿踏足妙音殿堂。
便在肉眼轻轻眨动的瞬间,便有无数道可分生死的考验一闪而过。
小人神意越发饱满,外在那具身躯越发败落。
第九颗石子忽明忽暗,就像是伴随着自己的呼吸闪烁不定,连带着洞口的小人端坐之余,也是忽明忽暗,一会儿大放光明,一会儿黯不可见。
烟雨楼的后院,一头青牛如磐石一般卧着,嘴中不停反刍嚼食着鲜美的青草。
白云宗山门之前的那异兽芥烬撕开空间冲出,一声长嘶,它整具健壮身体如水波一般猛地从头至尾颤抖了一下。
蓦地,它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哞”地一声直立起来,仿佛蛮荒巨兽一般横冲直撞而去,剑鸣嘈杂,如拔山倒树。
白云宗各大主峰支脉,正在各自大师兄的带领之下,往剑峰行进的白云宗弟子陡然同一时间停下脚步。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山门所在方向,各自面色泛白,不知为何,一时间心如绞痛。
音波传来,就像是割倒了一茬麦子,实力稍弱的白云宗弟子一个个瘫软下去,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山门的方向心有余悸,已经不仅仅是惊惧那么简单。
坐云阁内,有一名头发一直拖到地上的老者佝偻着身子,把守住坐云阁的门口,无数黄土已经埋到脖子处的长老大能在门内骂骂咧咧,撸起袖子就要把公羊家的那嚣张小子打翻在地。
老者充耳不闻,只是站在门前,无数人义愤填膺,却没人敢真踏出那一步,老者身侧放着的被制住的两位依旧怒意难遏的长老已经说明了太多。
小屋门前,有一名少女有些艰难地扶着木屋门侧站起身来,不顾大腿酥麻,怔怔看向白云宗山门处,总觉得那边隐隐约约发生了什么大事。
木屋外,有一名浑身雪白的老者,和一名独臂师叔祖默默饮酒,一只松鼠在两人中间蹦蹦跳跳,仿佛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两位老人目光一者浑浊,一者精邃,共同点便是,谁也不能看透他们在想什么。
白云宗山道上,有少年匆匆忙忙往剑峰赶过去,走到一半,却又想了想,挠了挠脑袋,转了个方向,要往白云宗山门行去。
行到一半,一道无声嘶吼铺天盖地而来,少年猛地抬起头,目中惊怒交加,他蓦地加快了速度。
白云宗山门处。
公羊不争轻轻拂袖,祝修船第三次倒飞出去,这一次足有四十米。
离白云宗山门越发远了起来。
这个不是白云宗的青年,再次翻身上马,马蹄声踏在青石之上,清脆悦耳。
青年抖了抖缰绳,离那山门越近。
身后百人,看也不看那个艰难支撑起身子,半跪在地上便一动不动的青年,跟在那青年身后,就要上山。
气焰熏天,如君王巡视人间。
那青年最后说道。
“画水镂冰,如作无用之功,我登白云宗,谁能拦得住?”
语气不屑到了极致。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