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院门,转过两个拐角,穿过一条廊道,便是一方小小的天井。
小猫儿正在这么大日头下汗流浃背立着剑桩,身形摇摇欲坠,却兀自咬牙坚持。
陈楠离得稍稍近一些,甚至能看见小猫儿头顶上蒸腾的汗水在阳光下把空间都渲得扭曲起来。
铁剑的剑尖轻微却极速地颤抖着,一枚被风挂落的树叶飘飘荡荡在剑尖三寸外飞过,悄无声息之间,被分成了两三截。
陈楠心中微微一叹。
依中庸之道来说,无过无不及是最好,小猫儿的情况便有过犹不及的嫌疑了。
万事都讲究个适可而止,谁也不是如公孙师兄一般,练剑如同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练得少了,什么也不是,练得多了,免不了落下身体上的隐患。
可惜小猫儿自从见到那朱红酒葫芦之后,便如同疯了一般,谁劝也不听,再度陷入疯魔状态。
每日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便是练剑,就连小虎头都不怎么再去管。
陈楠总觉得,这不叫刻苦,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弦崩得时间长了,总会断掉的。
小猫儿和公孙还不同。
公孙这般练剑,再疯魔也不为过,一者是因剑成痴,剑心澄明,心无旁骛,可作顿悟观。
以弓弦论,公孙练剑的时候,才是那弓弦松懈下来的时候,又或者说,公孙除了战斗时候,其他时候的弦,一直都是不松不紧恰到好处。
再者他就是为剑而生的,他是为了练剑而练剑,公孙便是怀中断剑,怀中断剑便是公孙。
小猫儿则是不同,他如此做法,很大程度上是受报仇而影响,杂念丛起,心魔滋生。
这样下去的话,小猫儿的心性势必会受到影响,免不了偏激,剑走偏锋,不染大道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师兄前几日都在闭关感悟自己养出来的那一剑“雷霆收震怒”,没时间与小猫儿说。
陈楠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师兄说一说,还得趁早才行。
他又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小猫儿的剑势未成形,剑意也没有,只是剑气中的杀气实在是太重。
他悄悄离去,不一会儿,便拎了一小桶井水过来,放在小猫儿不远处的石桌旁,沉了一会儿之后,倒了一茶壶沁凉井水在壶中,放在桌上,朝着小猫儿做了个手势,悄悄往外走。
没走多远,就看见之前跑没影的小虎头蹲在一棵大树下面鬼鬼祟祟。
陈楠心中好奇,垫着脚尖走过去。
小虎头六识倒是极其灵敏,陈楠离他尚有五六米的时候,他便下意识回过头,恰好见到陈楠。
小虎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师叔”,不等陈楠应声,又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陈楠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丢人。
好说也是酒馆出身,给个还没有正式修行的孩子看破了行踪,哪怕没有刻意隐藏,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
毕竟没踏入白云宗之前,他十成实力有九成可都是靠着这隐匿行踪来保命的啊。
陈楠走到小虎头身后,屏气凝神,想要看他在干嘛。
一看之下,啼笑皆非之余,顿时多了许多的亲切。
就像是在墨沉深海,空寂无物,望天地间,茕茕独立,却突然见到了一朵海上白莲,随波荡漾而来,辗转手心飞舞。
于是所有的烦恼忧愁,便随着白莲尽去。
他看着小虎头的背影,就像是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只不过那会儿,蹲在树下的身影,不止他一个。
青碧树荫之下,土地整洁湿润,不见浮土,不显脏乱。
有几十枚叶片零星点缀在其间,还有一朵不知哪里飘过来的残花,躺在两三枚叶片中间,微微颤动着花瓣。
有一群小小的黑色蚂蚁,在辛勤地忙碌着,循着固定的轨迹来回爬着。
也许是方才的一股子风吹了过来,把其中一枚叶片吹得在地上打了个滚,于是放在尚在叶片上的蚂蚁落在地上,便慌慌张张失去了方向。
小虎头捡了一根树枝,在那只小蚂蚁和蚁群之间画了一道笔直的沟壑,不断拦小蚂蚁四处查探的路,试图让它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回到蚁群之中。
蚂蚁灵智未开,如何能晓得他的意图,要么顺着那树枝往上爬,要么从树枝下面钻出去,偏偏不走那条沟壑。
于是年幼的小虎头便更加慌乱,就连画轴都来不及捧在手心,把它斜斜插在怀里,一只手拈着树枝,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弹着树枝,让蚂蚁再次掉下来。
陈楠就看他和蚂蚁在这边较劲,只觉得这是自入夏以来,他所见过的最好的风景。
小猫儿既然把仇恨尽数扛下,就不要再让小虎头见识到其中的血腥。
他觉得,如果在师兄的庇护下,小虎头若一直都保持在现在的赤子童心不变,那是最好的。
哪怕变成了拨弄蚂蚁不让它们回到族群中,也并无大碍。
只要不要成了守在蚂蚁窝,一指头一指头碾死一只一只另一只就好。
他没有打搅小虎头,悄悄而来,悄悄而走。
心情从来的时候,变好了太多。
哪怕一眼看过去,这个世间尽是污浊,能守护美好,便是美好。
是非黑白曲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贵在纯粹。
出了院门,陈楠往自己住所走去。
师兄的话也算是提点了他,实力的突飞猛进,见识到了五花八门的手段秘法,他似乎开始变得好高骛远起来。
想想看,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一板一眼地去练剑了?
练剑百万,可不是说说而已啊。
只是刚刚走到门口,陈楠身形便不由一顿,先是愕然,紧跟着,面色便变得阴沉起来。
他看着墙角一处不起眼的记号,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近半年之间,整个玄甲洲可谓是风云变色,其旋涡中心,无不是围绕着天海城处的白云宗而来。
白云宗一改之前谨小慎微的做法,老一辈冒出来个四府老祖,门下三代弟子之中,也是英才辈出。
乃至流出“先有公孙后有陈”,“公孙一剑定乾坤”之类的话。
值得玩味的是,被和白云宗一齐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公羊家,竟然到现在依旧没有一丁点的表态。
让外界不由为之猜测绵绵。
入夏以来,发生在不朽城的那场玄甲军试炼结果,很快便传遍了玄甲洲。
继公孙之后,陈楠的名头迅速响彻整个玄甲洲。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最邻近大荒的临渊城。
要说起临渊城,每日依旧死人不少,也多有人猎凶兽成名,小风波不断,大风波在那面具夫妇的手段镇压之下,谁也不敢发起。
不过最近除了白云宗的公孙和陈楠在不朽城做的事情狠狠打了世家的脸,让大多数人为此值得痛饮一杯以外,还有一件事情值得让人注意。
约莫半年之前,那对神通广大,神出鬼没的面具夫妇收了一名弟子。
至于是记名还是不记名的,这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了。
只知道那个名为卢雪松的小家伙,以近乎临渊城中等偏下的实力,在大荒之外,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似乎是天生应战而生,受重伤的次数不少,乃至命悬一线的次数也不少,有好几次,都是那个独眼狼面具人把他提着从大荒赶回来的。
但他的性格里,似乎天生就没有怯战这一说。
人家世家子弟是来大荒小小砥砺磨炼一番,回去之后恨不能终生不再回来。
又或者负债累累,悬着脑袋系在腰带上,到大荒铤而走险,博一条出路,往往看见光明之后,也不再回到这片吃人地。
他倒好,伤势一好,便往大荒冲,以战养战,越战越勇。
采摘的灵材,斩杀的凶兽身上异宝,都不够那对夫妇为救他命而花费的灵药价值三分之一。
只是任凭旁人如何心痛,眼红那些救命丹药,那对夫妇不在乎,你又能说得了什么。
如此疯狂的作态,效果显著。
那个姓卢的小子,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得此贵人相助。
仅仅不过半年的功夫,从区区十五窍修为,一路疯狂攀升,如今刚过三十窍。
用文雅一点的说法,以他如今的年龄,便是铁打的半步贯通。
而且他的半步贯通实力,瓷实得不能再瓷实。
不像世家子弟以灵药堆砌,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命,从那些危险境地之中,一步一步踏着鲜血走出来,一拳一拳带着人命打出来的。
对这种狠人,临渊城的元修敬而远之。
而后不朽城的消息传过来之后,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那个姓卢的小子,好像也是白云宗出身,而且还是弃徒。
这么一来,有资格在临渊城生存下去的那些人,心中不免就嘀咕开来,对这个面上的最强神秘二等宗门敬畏三分。
这个白云宗,还真是专门出怪物不成?
就连一个区区弃徒都如此之强,那个公孙,那个陈楠,又该是何等风采?
不管旁人如何猜想,刚刚从大荒中回来的卢雪松,其实并不痛快。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