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城最近变得安静了许多,就像是闹市之中少了人声鼎沸的喧哗,即便依旧人流如潮,熙熙攘攘,也不会觉得繁荣,只有诡异。
天海四大家,张家与赵家都是气修起家,左家与卢家则是体修当道,四大家之间彼此有牵扯,也有恩怨,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有过摩擦,有过合作,其中牵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但到了那样的一个层次,即便是最蠢的人,都会明白,决定家族的每一个决定的,将会只有利益,个人私怨与一家之兴衰比起来,不值一提。
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生在世,就是一场交易。
有人以岁月交易金钱,有人以岁月交易智慧,有人以岁月交易绝世武道,美艳佳人。
又有人以金钱交易更多,便如财色名利,有人以智慧交易更多,有人以武力交易更多,例如尊重,或是惧怕。
每一条命,每一句话,每付出的一份情,每流逝的一点时间,每做出的一个决定,乃至一个动作,都是交易。
与天地交易,与亲近交易,与大道交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自这一点来看,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平衡的。
所以一个世家以此为根本,没有人会说什么,甚至这还是需要他们学习的,便如同洪阳城的徐家,家族立根之本,便是明码标价。
天海城在左锋与三道杀之间的摇摆,与四大世家的圆滑不作为,有很大的关系。
但也正是这样,他们才能够左右逢源一直到现在,无论是三道杀,还是左锋,对四大家的态度,都尤为暧昧。
左锋与三道杀之间的争城,三十年一次,三十年,刚好够一代天骄完全成长到巅峰。
天海城花落谁家,说到底,还是看谁的拳头大。
这座城的归属,交易的筹码,就是最基本,最暴力的武力。
熊家和褚家以三十年的岁月与天地交易得到的武力。
四大家在熊家那位号称三十年来最强天才的熊祖到来之后,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朱门紧闭,谢客已有三四天,想来在这场争斗结束之前,那装饰华美庄重的大门,不会再为谁敞开。
得到消息的时候,褚飞燕即便对这四家的作为早有所了解,依旧被气得不轻,她一巴掌拍在一旁的桌子上,只能算中人之姿的脸上,挂满了寒霜。
急急赶回来禀告的玄甲军斥候低着的头不知不觉已经流出汗来,大气都不敢出。
褚飞燕眉头紧皱,即便家族里面的某些老家伙萌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瞒住了熊家的一些动作,但熊祖已经带着人到了天海城,家族不应该依旧没有反应。
既然是熊家率先挑起了争斗,那么褚家便有了正当的理由,试剑夺城的时间提起也无不可。
熊祖说不欲与她争斗,那么毫无疑问,他的眼睛看着的,是褚家大宅那边一直雪藏的那位天才表兄。
她敢肯定,家族派出的人已经在路上,只是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还没有到天海城?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情?
褚飞燕一颗心慢慢提了起来,她瞥见依旧半跪着的僵硬斥候,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记住了,盯紧那四大家的动作,这个时候,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异常。”
“是!”那人依旧低着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褚飞燕继续沉思。
一群龟缩着只会等到大局已定才出来的缩头乌龟。
这时候,她还不忘心中鄙夷几句。
她想都不用想,在熊祖带来的人之中,绝对有贯通境的强者。
既然四大家已经指望不上了,想要看壮她的声势,让她有足够的实力去与熊祖带来的人掰手腕,那么天海城这里,便只剩下两方势力。
其中一方是天海城侧的二等宗门白云宗,她褚飞燕的随身宝剑还留在白云宗上,两方的情势一目了然,这种时候,白云宗不落井下石,她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敢去上白云宗求援。
最后便只剩下城内玄甲军了。
她褚飞燕是褚家的人,但并不代表天海城的所有左锋部玄甲军都是褚家的人。
天海玄甲军有正副四名部首,皆是贯通境的实力。
虽说早有不成文的规矩规定,夺城之战,只由近三十年培养的两家人才争斗,不论是左锋部还是三道杀部,都不可插手。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还是不成文的规矩。
再怎么说,褚家若是输了,也就代表左锋部也颜面大失,左锋部驻扎在天海城的四位部首脸上也不好看,甚至会因此失去日后在玄甲军中的通天坦途。
何况争斗还没有开始,并不需要他们的出手,只是充作靠山,让熊祖在褚家来人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褚飞燕的面子早在白云宗上丢光了,不值几个钱,但为了这么点小事,她褚飞燕的几位顶头上司,不至于连褚家的面子都不卖吧。
她一边在心中仔细盘算着,一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去拜访那几位军中的老前辈,若是所料不错的话,只怕他们早就已经备好茶水,等着自己的到来了吧。
褚飞燕自嘲一笑。
这种揣摩人心思的弯弯肠子,还真不是自己能有的。
头疼!
……
天海城南一座干净整洁的客栈之中,有天字号的屋子,分内外两间。
陈楠神色疲惫,白衣之上,干涸的紫黑血迹沾着灰扑扑的尘土,更衬得他无精打采。
他坐在外面的方桌旁,桌上放着的茶早已经不再冒热气,冷若冰。
没能和师兄吃得成天海城花酒的怀星纬坐在陈楠的对面,低垂着眼睑,表情默然,看不出什么喜怒,但从他浑身紧绷的肌肉来看,他的心情绝对不会像是表情上这么平静。
内屋一直都没有声音传出来,直到半晌后,面色古怪的吴昊乾才轻轻推开门,垫着脚走了出来,朝着他们竖了个手指,示意不要出声。
待到他轻轻关上门,又以元力在身周布下了个巧妙的隔音禁制,这才完全松了口气,脸上的古怪神色也分散开来,化作恼怒,惊颤,鄙夷,痛惜,敬佩,不一而同。
“他的情况怎么样了?”陈楠闭嘴这么长时间,直到现在开口的时候,才发现一张嘴,上下两嘴唇已经稍稍粘在了一起,嘴角轻轻扯下来一层皮,有腥甜的血液流出。
他不以为意,依旧看着吴昊乾。
“他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过,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强的,不是我吴昊乾自负,若是把我放在他的位置,只怕我三天都撑不过去。”
吴昊乾面色有些复杂,即是为了那少年口中说出的一星半点便让人心惊胆战的残酷凌辱,更是为了那少年平静似水的口气。
就像说的不是他自己一般,说完了之后,还能沉沉睡去,这样的心理素质……
他看了一眼满面倦容的陈楠。
果然能和怪物做朋友的,只有怪物么?
“说些我不知道的。”陈楠自动忽略了他这些听着并没有什么用处的话。
“他的下丹田已经废了,日后即便转修中丹田,但因为下丹田被破,便如同原本运转顺畅的体内多了个窟窿,成就也不会太高。”吴昊乾一边小心想着措辞,一边仔细观察着陈楠的表情。
“继续说下去。”经历了一开始的震惊,茫然,手足无措,在听到裴庆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陈楠的心便逐渐坚定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吴昊乾心中的怪物一词,其实并没有用错。
吴昊乾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但好在裴家似乎只是想羞辱他,只是一些皮外伤,性命无忧,多休息就好,除了下丹田,并没有伤到他的根本,虽然转修体修成就不会太大,但勉自保命,还是足够的。”
“只是他的心性经此一役,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样的事情,谁也确保不了。”
吴昊乾说着,停下了嘴,顿了半晌之后,又忍不住开口:“若是……”
“没有若是。”陈楠打断他想要说的话:“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的朋友,以前是,以后也是。”
吴昊乾不再说话,陈楠把脸转向怀星纬:“那个被我带回来昏迷的人呢?”
吴昊乾闻言,在一旁张了张嘴,面色有些难看,最后没有开口。
怀星纬却没有丝毫顾忌,冷着声音说道:“被我磨了。”
“磨了?”陈楠一怔:“什么意思?”
“磨了……”怀星纬比划了一个磨盘转动的动作:“意思就是我跟店家借了个磨盘,把他从脚到头一寸寸磨成了肉泥,他惨叫了一个时辰,才死。”
陈楠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也许是怕陈楠误会,吴昊乾连忙在一旁解释道:“怀师弟小的时候,有些不好的回忆,和这次……有些相像。”
陈楠点了点头,没有发表那些放在这里尤为让人觉得虚伪,令人不齿厌恶的仁义道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他的做事准则,以他们对裴庆正的做法来说,让他这么轻易地死去,还是便宜他了。
他只是没想到,平时还算和气的怀星纬,一旦下手,竟会如此血腥。
他蓦地站起身来:“怀师弟,吴师兄,你们在这里守着裴庆正,我要出去一趟。”
吴昊乾眼皮一抬,似乎早知道他想干嘛去:“别忘了师叔祖之前叮嘱你的话。”
陈楠沉默了半晌,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里屋沉睡的裴庆正,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简简单单地说道:“他是我朋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够郑重,他又加重语气说道:“他是我陈楠的朋友,而且,还是因为我变成这样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楠抬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我不是君子。”
吴昊乾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遽然间懒洋洋地笑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天海城的大浪再大,怕也淹不了我,陪大舅哥走这一趟,又能如何,天极宗这块招牌,总得亮一亮的,不然就放在这客栈里吃灰,多没意思。”
陈楠嘴角慢慢上翘,第一次朝着他真诚地笑了笑,他一口饮尽那冰冷的茶水,胸腹似有火烧。
少年推开门,却突然又停下了脚,他掉头说道:“对了,把那堆肉泥带上,我请裴家吃饭。”
少年咧开嘴,心有巨兽血腥苏醒,嘴角一点殷红,逐渐放大,尤为显眼,狰狞刺目。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