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沉睡的天海城似乎从睡梦中慢慢醒来。
东市的各大商铺伙计打着呵欠开门清扫,小门小户各大世家的人也开始一天的忙碌。
还有两天便是除夕,除夕过后,这狗屁倒灶的一年也就算是过去了。
俗话说新年新气象,只希望明年的自己不像这么倒霉。
扫尘除岁,家家户户都开始张贴春联。
天海城的诸多世家也不例外。
左家门外的那三棵金刚树,早些日子被人一脚自根部踹断,只留了些刺眼刺手刺心的断木茬。
木茬一开始还沾着些水意,后来的时候,些许湿意便消失在了空中。
天海常年无雨,准确的说,已经足有百年没有下过一滴雨,所以断木茬更显得枯燥可怜。
冬日气温极低,又显干燥,一根根戳在那边的断木茬,许是被风吹得散了,竟然又被磨去了许多棱角,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树墩层次不齐。
左家身死道消的那位天才左绝的屋子里纤尘不染,很显然是被人时常擦拭打扫的。
在左家当下人的都知道,那个房间,那个院子,他们进不去,一点一滴,都是家主本人在亲手拂拭。
几个月前,家主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从那些日子的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带着他们左家和天海城的另外两家大打出手,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世人都说左家在这位中年丧子的家主手上,没准还能来个中兴之治,可谁也没想到,前些日子,家主似乎又吃了药。
不过这一次,是吃错了药,整个人变得比左绝死的时候还要颓废,听那些伺候家主起居的下人说,家主最近变得沉默了许多,连带着他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
气氛压抑到似乎他们多说一句话,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一般。
所以在家主的起居室中,也许是整个天海城最没有年味的地方了。
今日家主不在,下人们偷了个时间,去帮家主的屋子张贴对联。
两鬓霜雪的锦衣中年人踏入院落,并没有被那些脸上挂着喜意的下人们发现。
他身材高大,站立得笔直,瞳孔如一方深潭死水,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看着,然后又和来时一样,默默地走了。
片刻之后,这个长着鹰钩鼻的中年人双手托着一副墨迹未干的对联,往左绝的住所走过去。
对联极长,怕墨迹沾染,被他高高托在手上,各自垂下一半,只依稀看见两边的两三个字。
“春风霭霭”。
“梅枝裹玉”。
字是左绝最喜欢的大篆,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总是说学好了古色古香的繁复大篆,日后与人论及,也能显摆显摆肚子里的墨水,也让他们知道,体修不都是大老粗,若是那些人不认识他所写的大篆,那可就更妙了。
每念及此,两鬓霜雪的中年人嘴角总会挂上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托着对联,手腕上吊着一碗粘稠米浆,到了那屋门之前,也不用开门,脚尖轻轻一点,人已经飘然入院。
先把对联小心仔细地铺在院落中的那石桌上面,把那碗米浆置在一旁,锦衣中年人怔怔地看着屋内那些原本陌生,而今无比熟悉的摆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左绝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淡了。
没有了他小时候的黏糊劲,也许是他家主积威甚多,连带着让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都下意识不敢再多靠近他。
连带着他对左绝的观感也是与日俱下,哪怕那个少年做得再好,放在他的眼中,依旧是不堪入目。
爱之深,责之切?
呵,不过只是避免伤心的托词罢了,其背后,总有着偏颇与私心,从不会那么纯粹。
什么时候,训斥多过了呵护?
又是什么时候,连少年叛逆的话语声都不再响起?
那些熟悉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吵闹的,不吵闹的声音,只有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是多么难得,多么可贵。
当他把自己的心放在了左家的上面,放在了内部的勾心斗角,放在了外部的争权夺利,他有没有想过,在这个院子里,有一个少年,孤单单地坐在那棵葡萄藤下面,抬头看着那巴掌大小的叶子,有的时候哭得就像是个傻子。
他想要的,不是整个左家的资源倾斜,不是这个内部豪华足可以媲美家主居室的小小院落,他想要的,只是那个当初和他一起在这里种下葡萄藤的那个人。
院落里面搭了一方小小的藤架,灰色枯燥鳞片粗糙的葡萄藤爬满了藤架,上面没有一片叶子。
记得当初种下来的时候,是仅有五岁的左绝自己亲手种下的,他帮忙夯实的最后一铲子土。
当初还没有五岁左绝高的葡萄藤,都已经爬满了藤架,变得比他还要高。
那个植下它的少年,早已经随风消散到不知道哪里去。
没有亭亭如盖,没有碧玉缀枝头硕果累累,没了少年天天蹲在这里给它浇水,藤条都有些枯瘦。
中年人去屋里取了那普通至极的葫芦瓢,一瓢一瓢地给葡萄藤根处浇水,浇得泥土湿润都要化开,他才停下了手。
铺在石桌上的对联墨迹已干,中年人放下手上的葫芦水瓢,在自己价值千金的锦衣上面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对联,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满意。
他把米浆碗里的毛刷拿出来,像在左绝小时候一样,帮着他在屋门上刷一层一层的米浆。
许多年没有亲自动过手,手都有些生了。
中年人自嘲笑着。
他把对联左右贴了,头也没回,下意识问了一句:“歪了没?”
没有人回答。
正对着对联,对着门的中年人低着头,不敢朝着身后看,他多想在自己的身后再出现那一声满是笑意的银铃稚童声。
“歪了歪了!爹爹你又贴歪了!”
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生。
中年人肩膀抽动着,轻轻拭去眼角泛出的那两点泪花,倒退到左绝每次站的那个地方,上下打量了两眼,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和之前一样说道。
“小绝啊,厉不厉害,爹这次可没有贴歪啊!”
依旧没有人回答。
中年人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如泣如诉。
蓦地,他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杀意盈野。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为子报仇,天经地义。
既然你没有死,那么我便帮你一把吧。
冷清的院落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有点歪。
对联以大篆写就,笔力雄浑,共二十二个字。
瑞雪飘飘点绽红梅枝裹玉,春风霭霭剪裁绿柳叶镶金。
没有横批。
天海城四季无雨,自然也不会有雪。
往着外面大踏步走过去的中年人,心中亦没有春风。
……
游瑜闲庭信步,走在这天地之间,就像是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遇到迷人的景致,还会停留下来多观摩一番,至于这景致是壮阔,是惨烈,是婉约,是精致,都无所谓,反正就是没有一点正在被人追杀的样子。
说追杀有点不太贴切,虽然的确是有人恨不能把她食肉寝骨,但的确不能算是追杀,最多……
游瑜面纱下的嘴角轻轻翘起。
最多也只能算是出来暂避风头,然后顺便去看看某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家伙罢了。
人极宗那位姓左的师兄,仗着家里有位长老坐镇,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竟然敢对她起觊觎之心。
别看掌门他们面上一副惊怒交加的模样,无比了解他们的游瑜,却能肯定,他们心里头笑开了花。
隔代圣女,这个名头,可比薛轻燕的圣女名头大得多了。
她游瑜身上背负着的,可不仅仅是一代圣女的气运福缘,而是整整两代。
姓左的那个家伙,虽然长相颇为不凡,但那又怎样?游瑜心里,某一个家伙比他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入贯通了,那又怎样?侥幸而已,一辈子估计都要止步贯通,能不能窥见烛微,还是未知,在游瑜心里,有个家伙,可是足可以窥见龙门的。
若是没有那个家伙,没准游瑜还会考虑一二,至少不会做得这么绝。
可惜了,那个姓左的早不突破,晚不突破,偏偏在她遇到那个家伙之后,才突破。
刚刚突破便想使些下三滥的手段,真当她游瑜是泥捏的?
有她带回去的那个消息,还有那一片匀给宗门算作贡献点的黑色莲瓣,宗门里面便最起码有三位太上长老会保着她,区区一名外姓长老,算什么哦。
游瑜摇了摇头,在天空中轻轻一点迎面飞来的飞鸟脊背,整个人窜向前方,而后又是一点,顽皮地在天空中蹦蹦跳跳。
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割掉了那个家伙的命根子而已。
毕竟她可是和某个家伙亲口说过,等着他来揭开自己的面纱呢啊,可不能失信。
蓦地,带着浅露的妖娆少女站在半空,陷入了沉思。
自己分明是说等着他到人极宗揭开自己的浅露,可现在却送上门去,是不是有点不够矜持?
她错愕了半晌,嫣然一笑。
矜持是什么?能吃么?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