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运之争迟迟没有开始,不仅仅是卷入其中的几个宗门,其他的二等宗门弟子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升龙湖仁王观居所,月上三分,一大批贯通境长老或远或近悄悄赶了过来。
虽然春初有那个圆脸红袄小姑娘当着仁王观大小牛鼻子的面,在天星阵中堂而皇之盗走了观中至宝,大大丢了一干子牛鼻老道的脸,却也不改仁王观位列二等上宗门的事实。
他们依旧是玄甲洲二等宗门的执牛耳者,不然这场临时会议也不会在这里举行。
受伤颇重的五庄散人和泽披门那位蒙面人也到了场,还是正中间看座,那么这场会议剑指何方,呼之即出。
仁王观尽显大宗底蕴,带队的那位长老是二府洞明境的修为。
其职责就不仅仅是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与其他几大二等上宗门的长老还肩负着维持气运之争秩序与公平的职责。
当然,说是这么说,做起来是不是另外一回事,那就只能看个人品行了。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气运之争一直没有出什么大乱子,殊为可贵,这可和玄甲军试炼不是一码子事。
毕竟玄甲军上上下下铁板一块,一气同枝,关起门来打架,要想控制风波大小还是很简单的。
气运之争的二等宗门,可都是谁也不服谁,况且目的就是冲着别家宗门的气运而来,关乎着未来十年宗门发展,本来就是火药味十足。
要在和平和胜负之间找到一个支点,一直都不容易。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下来,玄甲洲风平浪静,平稳发展,这为首的几个二等宗门,功不可没。
发起这次临时会议的,自然是仁王观的带队长老,自号无事道人。
这人年过半百,踏入二府洞明境也有不少日子,算是二府境界中的老资格了。
他为人处世极为老道,说是无事道人,却偏偏大多都是去帮人平事的,面容和善,手段却向来果决狠辣。
而今坐在厅中主位有三人,他是居中的一个。
另外两个一个是个其貌不扬的妇人,姿色平平,气质平平,素钗布裙,就像是最普通的农家妇人,只有额头上贴着的那枚金叶子,流光溢彩,霎是不凡。
还有一个相貌英武过人,正值壮年,生得燕颔虎须,威风凛凛,不用椅凳,盘膝而坐,与另外两位等高。
膝头放着一柄青铜长剑,剑身赤红,上面刻着两枚古字——烁火。
自他们三人,左右分成两排,往门口排开座位。
五庄散人还有那位泽披门的贯通境两人并非正对着三人,而是稍稍斜了一个角度,在一干人等的末尾处打了个转,能看见大部分人的面容。
这样的座次排列,没人敢有什么异议。
那三位的出身宗门且不谈了,二等宗门不分高下,二等上和二等下,虽有差距,也在底蕴,只要不动真格的,谁也不怕谁。
但那实力却是实打实的,二府和一府的差距,不下于有没有踏足贯通。
这三人坐在最上首才是最好,若是真平易近人随便坐了,其他宗门的长老只怕坐都不敢坐,哪怕硬着头皮坐下了,也是坐如针毡。
有的时候,当自己被权势格局所限制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定了个三六九等,宁愿低人一等,别人再怎么做,又能有什么用。
被人看轻的滋味不好受,若是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就该被看轻,把最后一点自尊扔掉,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最可悲的时候吧。
待到众人到齐落座,为首的无事道人轻轻敲了两下桌子,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今日寻你们过来,不用我多说,只怕你们心里头也多少能猜到一些端倪。”
“此议在白云宗公孙一剑,是否坏了规矩,又该如何处置,其事情来龙去脉,都要通晓清楚,与此前议一般,最起码做到相对公平。”
“所以我特地把伏魔斋的五庄散人和泽披门的洛珊仙子都请了过来,两位都是当事人,希望你们不要有所隐瞒,若是存心隐瞒事实真相,此后事发,传书二宗掌门,必当严惩。”
无事道人话语严厉,却只是趋向于公式化,更因为面前两人,承担着的是那受害弱者的头衔,无形中便多了些草草敷衍的意思。
他左手边的平凡妇人坐没坐相,胸膛塌下,缩在椅子里面,听见无事道人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至于那个雄奇壮汉,则是微微闭上了眼睛,手指在赤红剑刃上面轻轻拂过。
耳边轻轻荡漾的空气便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刀剑摩擦声,绵长且清脆,可裂金石。
无事道人作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便又看向五庄散人还有那位洛珊仙子:“两位谁先说话?”
五庄散人面如金纸,只是端正坐着,便似乎有些气喘,他轻声咳嗽了两声,捂住胸膛揉了揉,惨笑一声,看向一旁那个决计看不出来是个女子的蒙面人。
“还是洛珊仙子先说吧,我伤得有些重,做些查缺补漏的事情就行了。”
泽披门的这位贯通境长老自进来之后,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似乎尤为木讷,不通人情世故。
听见五庄散人的话,她亦没有什么推辞,轻轻点了点头,便开口说道。
“此次带队升龙湖,我本不欲管手下弟子的摩擦打闹,说白了我们就是过来争一争的,年轻人有些火气实属正常。”
“大家都知道,气运之争之前,门下弟子不得动手寻衅,这是规矩。”
“只是规矩是规矩,多少年来,大家多少都有些摩擦,我们这些长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算什么大事,只要没什么死伤便是正常。”
“可惜后来,我泽披门门下天才修士聂希兮技不如人,为白云宗祝修船所伤,我震怒之下出手相救,熟料那公孙暗中藏匿,一剑偷袭,我救人不成,反倒伤在他剑下。”
“我自认技不如人,只是这个公孙虽是白云宗弟子,却不是当事之人,暗中出手,毫不留情,委实狠毒,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我所知晓的,便也只有这么多,若是有什么缺漏,便由五庄散人说吧。”
五庄散人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略微正了正身子,顺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
“洛珊仙子方才的话,差不多便是事实,只是还漏了几点。”
“这事情的起因,原是我伏魔斋弟子自升龙湖取了一桩机缘,熟料那白云宗祝修船仗着修为高深,妄图强取豪夺,之后被我宗安苍峰怒斥,生畏惧之心,仓皇而退。”
“熟料他之后贼心不死,枉自读了那么多圣人之书,以贯通境修为,对安苍峰悍然出手,此为罪一也。”
“方才洛珊仙子也提到,气运之争之前,门下弟子不得私自争斗,这是规矩,也不是规矩,只是给他们套上一层枷锁,让他们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但这规矩之中,可有一条铁律,洛珊仙子未曾提及。”
“气运之争中,是贯通境弟子对贯通境弟子,寻常元修对寻常元修,以大欺小,最为人所不齿,当共伐。”
“再之后,便是泽披门的那位聂姓弟子看不过去,仗义直言,可惜祝修船虽然人品败坏,修为却略高一筹,聂仙子败退。”
“本来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当算了,谁能想到那祝修船人面兽心,在这时候竟行那赶尽杀绝的事情,我与洛珊仙子只得放下身份,出手相救。”
“熟料那白云宗的公孙早就藏在暗处,等我们出手之时,觅得漏洞,一剑伤了我俩,便是今日诸位所见了。”
五庄散人说到这里,惨然一笑,说不出的辛酸。
“也罢,谁让个人天赋高下不同,年轻人修为一上来,得意恣睢,欺辱我等老不死的,我等技不如人,四处哭救也只是徒增笑耳,除掩面而走,捡一条性命,还能做得了什么。”
他轻叹了一口气,眼角似乎泛出泪花。
“在那之后,我便陷入昏迷之中,此间之事,当日之后,我曾与门下弟子询问。”
“那公孙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嚣张气盛,此为罪一。”
“而后出手伤人,包庇同门,无视升龙湖法度,此为罪二。”
“仅这两条罪状,便不可轻饶,谁又能想到,还有人比他更加丧心病狂。”
五庄散人说到这里,面色涨得通红,目光中直欲喷出火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缓缓吐了出来。
“我伏魔斋弟子安苍峰气不过他们无法无天之举,不畏强暴,看我重伤,不知生死,心急之下,悍然出面指责。”
“谁能想到白云宗那个名叫陈楠的小子,在这个时候出手偷袭,不仅重伤了他,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把他按在地上一顿羞辱。”
“而后更是放出狂言,看谁敢多嘴说话,何其放肆!”
“一直到现在,我门下安苍峰依旧昏迷不醒,每每见此,实在痛心疾首。”
“这岂不是撕下我升龙台的法度,还放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五庄散人大义凛然,哆哆嗦嗦站起身来。
“还望三位前辈秉公执法,剥夺白云宗此次气运之争的资格,并严惩为首的公孙,陈楠,祝修船三人!”
无事道人目光森寒,严厉喝道:“你所说的事情,可都属实?”
五庄散人头都没抬,立马应道:“句句属实,字字不差,前辈可派人去查,若是其中有假,晚辈把自己头割下来,永悬升龙台以儆效尤。”
那扶剑男子嘴角一撇,似是发出了一声讥讽一般的嘲笑声。
无事道人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一拍桌子,痛心疾首。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啊!”
“白云宗这些弟子,空有天赋修为,却无与之匹配的心性,指望他们,如何能做得起日后扶贫济困,心系我玄甲洲的大任。”
“只是区区一府修为,便如此嚣张,不把我们玄甲洲诸多二等宗门放在眼中,若是实力再高深些,那还得了?岂不是竟干些狼心狗肺,人神共愤的事情?必当严惩不贷!”
“便按五庄道友的话,剥夺了他白云宗气运之争的资格,拘公孙,陈楠,祝修船三人,钉穿琵琶骨,镇守升龙台十年!”
五庄散人闻言大喜,刚要感激涕零道谢,便听见一声清脆剑鸣,把他想说的话生生按在嘴里说不出口。
那雄奇男子轻轻弹动烁火剑尖,火花点点,纷飞而落。
他斜着眼睛看着无事道人:“无事道长,我看此事不妥吧?”
“哦?”无事道人似早有所料,面色不该,看向这人:“季兄有何见教?”
那雄奇男子弹剑而道:“便是俗世断案,也要讲究个人赃并获,得有物证人证。”
“再不济也得传白云宗弟子当堂对峙,如今这些东西什么都没有,只听五庄散人一面之辞,如何就能判定其中没有虚假?”
“若是真要如此所为,不如无事道长便把白云宗那三人传过来,一并议之如何?”
无事道人还没有说话,下面便有人正色说道:“季前辈所言不妥,那白云宗三人,俱是面黑心辣,翻脸无情的诡徒,若是把他们唤过来,反咬一口,死不认账,这事又该如何去办?”
“这还不好办?”姓季的那剑修闻言哂笑道:“若真是如此的话,便公事公办,白云宗,泽披门,紫阳洞府,伏魔斋四宗,凡是参与此事的人,凡是违背法令的人,该抓抓,该滚蛋滚蛋,哪里来那么多事情。”
“这……是不是牵扯太大了一些?”说话那人有些犹豫着开口。
雄奇男子又是一声不屑地轻笑,话都懒得再和他说。
无事道人察言观色,把堂中众人的面色一一收入眼中,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往自己身旁另一边看过去:“不知道石夫人怎么看?”
头戴金叶的那塌胸女子打了个哈欠,模糊不清地说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我来做个和事佬吧。”
“若是按无事道兄的话来办,便显苛刻,传出去,便显得我们小心眼,容不下这个白云宗,不若大度一些。”
“若是按季兄的话来办,又显得太过糊涂,四宗一同丧失资格,可不是小事。”
“依我看,不如折中,只去了白云宗为首的那三人气运之争资格便可,白云宗其他弟子,还可以继续参加么,至于其他三宗,略加惩处,杀鸡儆猴便可,没必要大动干戈。”
“石夫人所言甚是!”
“然也,然也!”
“果然公正!石夫人还是心善啊。”
无事道人闻言看向雄奇剑修:“季兄,你看……”
那剑修冷笑了一声,连理都不理他们,自顾自站起身来,提着那柄青铜剑便走出门去。
无事道人便像是没有看见一样,正色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石夫人想要网开一面,便按照石夫人所言来办就是了。”
“自现在起,剥夺公孙,陈楠,祝修船三人气运之争的资格,我想,大家应当都没什么意见吧?”
“无事前辈公明严正,还能有什么意见。”
“这般处罚,到底还是轻了,可怜了五庄道兄了。”
“哎,只能这般了,我是真不想看见白云宗那些人的小人嘴脸啊!”
……
堂中热议,堂外姓季剑修叹了口气,意兴阑珊。
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便是正确,便是道义,便是真理么?
当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就不信这些人没把事情经过看在眼里。
五庄散人一番胡言乱语,是非黑白一通颠倒,还有人点头赞叹,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只怕这些人都是各怀鬼胎。
说了那么多,无非是他们心中都藏着一句话。
这次气运之争,若是那个公孙和陈楠登上了升龙台。
贯通之上,公孙无敌。
贯通之下,陈楠无敌。
有这两个人在,还有其他人什么事?还有其他宗门什么事?
有这么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不好好把握,还算是个人么?
反正到时候真出了事情,那个五庄散人可也说了,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升龙台就是了。
他们这些人,最多落得一个被小人蒙蔽的糊涂名声,又不少一块肉,回到宗门之后,少不得还得因此事大受重用。
便是那个看似公正,放了白云宗众人一马的石夫人,又岂是个心善的角色。
和稀泥能和成这般偏袒,也是少见。
白云宗去了陈楠和公孙,已经是元气大伤,这次气运之争注定争不到什么东西。
再把最后一个祝修船也去了,贯通之上的气运无人去争,只余下那些二十多窍,中等实力的弟子去争贯通之下的气运。
不仅堵住了悠悠众人的口,还不声不响推了白云宗一下,把他们推进深渊。
心思何其歹毒。
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剑修竖剑而观,目光黯淡。
便是自己,不也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么。
难说自己心中便没有存那为自己宗门多谋福利,而把公孙陈楠扫地出门的龌龊念头。
他轻轻松开手,烁火“嗤”一声刺入地面半截。
升龙湖上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
剑修再没了挥剑劈开大雾的潇洒。
世间之事,都如这般无可奈何么?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