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和自己见面的,竟然会是这个人。
当日他回到自己住所,很快便在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酒馆联系他的记号。
呆呆在院门外坐了半天,把心里头一团乱麻一般的情绪捋顺,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循着记号一路过来,心思沉重自然是免不了的。
他一直都知晓,肯定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他努力让自己忘记自己这个酒馆乌鸦的身份,却跳不出既定的窠臼。
就像是被人操纵,写好了剧本的木偶,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无可奈何。
只是他没有想过,与他联系的,竟然会是这个人。
当日从升龙湖渡口处一路赶过来赶到这边的时候,因为安苍峰的强自出头,陈楠曾经出手对付过他。
当时站在安苍峰身边的,是个戴着幕离的女子,陈楠对此记忆深刻。
但让他记忆最深的,不是这个女子,反而是站在安苍峰身后的一个人。
那紫阳洞府的即墨。
不管是安苍峰,还是泽披门的狄仙子,对陈楠的出手都有种措手不及,来不及反应的惊讶。
唯独那个即墨,虽然站在安苍峰的身后,可看向陈楠的目光之中,却颇为奇异。
各种情绪都有,偏偏没有该有的那种惊惶,甚至还有一种饶有兴趣的闲适。
直到今日,见到了与自己的接头之人便是即墨,陈楠才明白当日他为何那般神情。
他走到即墨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往雾气蒙蒙的湖面看过去。
雾霭飘摇,时聚时散,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过了半晌,最终还是陈楠先开口问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即墨一改之前在伏魔斋住所优柔寡断的模样,目光酷烈,成竹在胸。
他扭头看着陈楠:“你猜我找你来干什么?总归不是来看看你这么简单的吧。”
陈楠心情不好,冷着脸没有理他。
却像是打开了即墨的话匣子,他伸出手,轻轻在自己面前拨弄了两下,似乎是想要拨开湖面上的大雾,看清大雾后面藏着的升龙台。
“我知道酒馆乌鸦,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不瞒你说,据我所知,二等宗门之内的长老,也有不少被酒馆渗透,但宗门门下弟子,我以为我已经是混得最好的那一等了,没想到你这么个小家伙竟然比我还厉害。”
他开口赞道:“啧啧,能混到让白云宗派公孙护送你去不朽城参加玄甲军试炼,看样子,你在白云宗那些人的心里头,地位还是很重的么。”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陈楠懒得与他多说,尤其是听到这些话,便像是一根根尖刺一般刺入心口,低垂下眼睑,没好脸色给他。
即墨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却多了一些怜悯。
“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第一次都这样,心里肯定不会好受的,跟我一样,多做做,就习惯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拍拍陈楠的肩膀,只是眼神触及到了陈楠的目光,伸出的手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他讪讪笑了笑,把手又缩了回来。
“找你过来,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只是我得到消息,说上头最近要有大动作,让我们小心隐藏身份,并且酒馆还让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陈楠回答干净利落。
即墨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枚朱红色的瓷瓶,递给陈楠。
陈楠看着他,却没有接:“这是什么?”
“你在酒馆呆了这么长时间,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猜也猜不到?”即墨颇有些嘲讽地讥笑了一声。
看着陈楠目光转冷,便不由想到了当日在陈楠手底下撑不过一合的安苍峰,心里头不由一寒,轻轻咳嗽了一声,转为正题。
“这东西叫附蛊,喜好以元力为食,被人生服之后,能使人心绪不定,七日之内,修为散尽。”
“不过这并不是致命的东西,修为散尽之后,附蛊没了生存的土壤,便会消亡,食此物的元修便随之恢复修为。”
“上头有命令,让你把这东西分成两份,给你那两位师兄服下,保证他们七日之内,出不了白云宗住所的院门。”
陈楠面色阴晴不定,心绪剧烈起伏。
且不说这朱红瓷瓶中装的附蛊是不是真如即墨所说,伤不得人的性命,便是从其他的话中,陈楠也能听出来,即墨所说的大动作,与白云宗有着密切的关系。
他木讷地伸出手来,把朱红瓷瓶接了过来。
即墨脸上便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笑容。
陈楠最终还是轻声问道:“我想知道,你说的那些大动作,到底是什么?”
即墨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酒馆的规矩,难不成你忘了?”
陈楠便不再问,只是站着,捏着瓷瓶的手指越发用力,指尖青白,毫无血色。
他不记得自己在湖边呆了多长时间,只模糊间记得即墨把瓷瓶给他之后,很快便离去。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旭日初升,霞光万丈。
湖面上的雾霭在刺目霞光照射之下,不知不觉已经消散一空。
以陈楠的目力,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湖面上的一枚小小黑点。
那是即墨昨夜想见而不得见的升龙台。
也是这座大湖之下,那硕大的绵延黑色山脉之中,露出来的最高的一处山峰。
他蓦地跳进湖中,憋了一口气,往湖底游过去。
湖水黑沉如墨,没了在上面看的时候那种风景秀丽,反而倒是多了一股子危险气息。
四周空寂无物,只有头顶投射下来的一缕微薄天光。
潜入越深,天光越薄,直到最后,一片黑暗,伸手不可见五指。
陈楠只觉自己快要到了极限,双脚往下用力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往上窜过去。
“呼啦”炸开的水面,陈楠露出脑袋,深呼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呆滞地就这么浮在水面上,如一截断木一般随波逐流。
等到他爬上岸,晒干了衣服,已经是日上三竿。
蝉鸣呱噪,无鸟叫。
天地大亮,心头阴霾依旧挥之不去。
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没了隐匿行踪的那兴致,一路上遇到不少其他宗门的弟子,看见他之后,远远地便避了开来。
不少弟子对他指指点点,目光中满是好奇,往往在得到同伴的答复之后,便是一阵恍然大悟,紧跟着目光中又多了一丝怜悯可惜。
换做往常,陈楠早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只可惜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没了之前的敏锐洞察力,更没有那心思。
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回到白云宗所在之地。
刚刚进门,便遇到了一脸煞气的诸葛元武。
陈楠顿下脚步,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是懒得开口。
整个天地间的明媚风光变得暗淡,什么事情似乎都提不起陈楠的兴致。
诸葛元武似乎也没想到陈楠会从外面进来,一时间楞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个传闻中的压胜之人。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
最终陈楠晃了晃似乎装满了水,尤为沉重的脑袋,摇摇晃晃绕开了他,失魂落魄一般朝着里面走去。
诸葛元武转过头,眉头紧锁,目光深沉。
陈楠下意识地,先是去了一趟公孙的住所,只是远远站定,脑袋里面闪过无数零碎片段,站了一会儿之后,恍惚间又往小猫儿和小虎头的住所行去。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小猫儿今天竟然没有练剑,小虎头也没有蹲在那棵树下面找蚂蚁。
地上被树枝划出来的那道沟壑尚且还在,昨日看见的那只蚂蚁,在小虎头的不懈努力之下,应当已经回到了它们的族群之中。
那自己呢?
谁来帮自己?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在瞬间变得陌生。
自己的族群又在哪里?
师兄他们若是知晓了自己酒馆乌鸦的身份,还会和之前一样那么看重自己么?
公孙师兄还会提剑下山,远去汤巫山给自己收尸么?
还会一路护送这自己到不朽城,教自己练剑,替自己凝练剑意么?
独臂师叔祖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在一夜之间老去?
会不会后悔把自己最珍贵的压山石送给自己铸剑,要教自己走山白云宗二十七峰?
收的两个弟子,一个叛出了宗门,一个本就是酒馆卧底,这对于他道心的打击,会有多大?
独臂师叔祖出拳霸烈,讲究的是坚信本心,气贯长虹,有去无回。
当他知道自己的两次选择都是错的时候,出拳有了犹豫,还会被人称为“魔王”么?
若是真按照酒馆吩咐,把附蛊下了,在这七日之中,有大祸来临之时,升龙湖畔包括他在内的十三名白云宗精锐弟子,该何去何从?
犹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祝修船的时候,他以内门第二的身份,低调骑牛而来,在闻道石上替他们这些最高不过六七窍的入门弟子讲解元修基础。
这样的宗门,有多好?
这样的师兄,有多好?
这样的师父,又有多好?
只是身不由己,何去何从?
陈楠目光空洞,看着面前的这棵大树。
树上有叶片无端飘落,如浮萍,东摇西晃无所依靠。
叶落,被人在掌心捏住揉碎,未归根。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