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不是不通人情的傻瓜,卢氏家主异于寻常的举动,顿时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在转头看见吴昊乾窃笑的时候,他便已经大致明白了七八分。
在地下和游瑜还有薛轻燕厮混了要有数月之久,陈楠只觉得她们两个的实力的确让自己望尘莫及,但对于身后的那两个神神秘秘的宗门,陈楠从来都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的。
不然的话,在吴昊乾和怀星纬上山找他麻烦的时候,陈楠也不会下那样的狠手。
为什么不会下那样的狠手?
大丈夫能屈能伸么,陈楠自认没有触及到自己底牌的时候,自己还不是那种偏激到了极点的人。
当然,是在对面太过强大的情况下,审时度势这种东西,若是不时时刻刻放在心里的话,陈楠早就化作枯骨了。
原来天极宗的名头这么大么?
陈楠有些恍惚,紧接着的,便是由衷的高兴。
妹妹在那样的地方,就不怕像之前一样跟着自己,一起吃苦受欺负了吧。
他定了定神,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眼神还是回到了面前的这个人身上。
卢氏家主依旧还是一副恭恭谨谨的模样,恭谨到让陈楠这个不曾见过他的人都发自内心的胆寒。
他就像是蜿蜒埋藏在石缝中的土褐色蝰蛇,看似不起眼,寻常的懒散和闪电般取你性命的迅捷转换圆融,不带丝毫烟火气息。
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把面前这个人列为极度危险之中,他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身后的那个络腮胡壮汉,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陈楠多看了一眼,平平无奇,实在看不出什么,其他人大多是家丁模样,陈楠索性转头看向了裴家那些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家家主的腰已经弯成了弓形,得意时嚣张,失意时便像狗一样夹起尾巴的裴家大少,蜷缩在自己栽倒的地方,瑟瑟发抖。
陈楠心中陡然多了一丝明悟,远比更久远的日子里,在生死厮杀中体会得更加清晰。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权利么?
实力碾压所带来的肆无忌惮和为所欲为?
一点点的野心,就像是种子一般在他心口种下,慢慢发芽。
蓦然间,他有些意兴阑珊,看着惴惴不安,无比狼狈的裴家一行人,心中的杀意牵牵绕绕便消散一空。
就像是在刹那间之前所在意的东西,在见识了更远博和宏大的风光之后,变得再没有那么重要。
陈楠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叫做成长,还是叫做顿悟。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境似乎变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裴家的那些人落在他的眼中,依旧让人憎恶,他却已经懒得再提起兴致去把手中的铡刀落在他们的头上。
不是不想杀,而是懒得杀。
索然无味。
卢氏家主的低姿态已经做出来了,更巧妙的是,即便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这低姿态是对吴昊乾身后的天极宗,而不是对吴昊乾面前的陈楠,但这并不妨碍陈楠继续“狐假虎威”。
从小在艰苦中成长的陈楠,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浪费的习惯。
他不再理会卢氏家主,反而走到裴家那一行人的面前,扫视了一眼,冰冷着声音问道:“谁是裴家的管家?”
卢氏家主对陈楠如此明显的轻视没有任何异议,他身后站得比较近的熊祖,甚至能感受到那衣袍下面的鼓胀的肌肉悄然松懈了一分。
卢氏家主悄悄站直了身子,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就怕陈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到时候,因为裴家和卢雪松把整个卢家牵扯进去,就不好了。
虽说山高皇帝远,这里说到底是玄甲军的地盘,想来那一等宗门天极宗也不敢做太多的姿态,但那仅仅是相比较玄甲军而言。
如他天海城卢家这样的存在,在所谓的一等宗门面前,只怕不比蚂蚁大多少,他可没有拖着卢家陪葬的意思。
实际上,他在那一瞬间,已经生出了抛弃卢雪松的念头,好在面前的小子并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
他转过眼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裴家那些战战兢兢面色惨白的人,想要看看这个少年准备怎么处置。
他有句话说得是真心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裴家的这些人,是杀是剐,的确就等他一句话。
毕竟裴家不是玄甲军,他卢家更不是远在天边的天极宗。
附庸附庸,有益的时候自然极好,没用的时候,尽自己最后一份力为主家谋一些福利,也是应当的么。
陈楠的话,落在裴家那些人的耳中,字字句句都像是冰冷的刀子在他们脑海中极缓慢地切割过去。
哪怕他们再不想听到这番话语,哪怕要想再怎么阿Q精神把自己蒙混过去,最终却发现,都是徒劳无功。
少年的话语依旧清晰,如雪夜里刺骨的寒风。
而另一旁摆明了袖手旁观的卢氏家主,已经正儿八经说明了自己的立场。
无论是语言,还是行动,都让这些把卢家视作救命稻草的裴家人落入了无底深渊。
很让人绝望。
就连训练有素的陆羽卫,都开始面面相觑,那些抓着兵刃的手,有的死死攥着,攥到自己的手指都开始发颤,有的已经抓捏不稳,无论是哪种情况,已经把他们内心的恐惧渲染得一丝不漏。
跟着裴家家主后来跑出来的人,不仅仅只有陆羽卫,还有一些裴家的家丁仆人。
陈楠的话让他们生生低下了头,把头埋在怀里,就像是冬夜里的鹌鹑。
但也有一些怀着侥幸与讨好心理的,已经开始偷偷瞥着人群中的某个人。
若有若无的目光,若仅仅只是某一个人发出的话,也许并不会那么的明显,但若是无数若有若无的目光的话,其实并不比坐如针毡来得舒服。
被看着的那个人,一张脸开始由红泛白,身体打着摆子,整个人摇摇欲坠,恨不能地下有一道缝隙,现在就让他钻进去,至于钻到哪里,都不重要,只要能逃脱现在,就足够了。
陈楠的目光,自然而然便随着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看他穿着,其实并不比裴家的正统血缘直系来得差。
一身绫罗绸缎包裹着那稍显富足的身躯,若说他是个富家的员外,怕也不会有人多反对。
只可惜原本精神矍铄的一张脸,这个时候不仅仅是嘴皮子都在哆嗦,就连脸上的肌肉都开始僵硬颤抖。
“你是裴家的管家?”陈楠也不走近,歪着头,笑着问他,可惜那笑脸之内,藏着的尽数冰冷。
那老人勉强抬起头,习惯性地点头哈腰,而后在脸上挤出一丁点的笑容:“小老儿正是裴家的管家,唤作裴星,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哦。”陈楠若有所思,走到他的面前,继续问道:“裴家一共有多少个管家?”
“一共就我一个,原本还有一个二管家的,可惜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位置一直空悬着,没人顶得了。”老头儿不愧是世家的管家人物,似乎感受到陈楠话语里并没有太多诘问,嘴皮子逐渐变得利索起来。
“哦……这样啊……”陈楠喃喃自语,若有所指:“十几年都只有你一个管家啊。”
“是是。”老头儿忙不迭的承认着。
陈楠猛地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巴掌扇在那老头儿的脸上。
只听半空中一道清亮的巴掌声,老头儿花白头发边上尚且显得光华的皮肤一下子肿了起来,嘴角带着血丝,嘴皮翕动着,一口吐出两三颗带着血的牙齿。
老头儿被这一巴掌扇得头晕脑胀,整个人转了个圈,趴跪在地上,一时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
陈楠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嫌弃地拎起老头儿,一边在他身上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在我去汤巫山之前,裴庆正和我聊了很多,他跟我说过一件事情,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偏偏我这个人心眼小,听着不痛快,就放在了心里。”
“他说在他六岁那年,炎炎夏日,他在院子里的那棵小树下面把整整一桶水浇在了一只蚂蚁的身上,对蚂蚁来说,不下于千钧之力碾压在了它的身上,那小小的蚂蚁偏偏顽强活了下来。”
“当时还年少的裴庆正内心便似乎受到了冲击,他怔怔地看着那只蚂蚁,在那颗小树下面发了一个誓言,不巧的是,那誓言偏偏让另一个人听见了。”
“那人欢天喜地把这句誓言当成了个笑话偷偷传了出去,紧接着,你便赶到了那小院子中,当众甩了他一巴掌?”
陈楠手上逐渐用力,拎着的那个其实并不算太重的老头儿,便彻彻底底被他拎得更高了一些,与他对视。
他问:“我说的,是也不是?”
老头儿眼冒金星,往常引以为傲的七窍修为在这个少年的手上就像是消失了一般,这个时候还没缓过神来,只是眼泪鼻涕血水糊在了一起。
他糊里糊涂地点着头,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啪!”
又是一声响亮的巴掌。
刚刚擦干净血迹的手掌,又扇在了那老头的脸上,光洁的皮肤被这一下重击甩开了一道裂口,颤颤巍巍的红肉在裂口处吐出粉红色的血丝,就像是在笑。
陈楠脸上没了笑,一丝不苟的在他身上擦干净血迹,紧跟着又是一巴掌!
连续的两巴掌,把个老头儿抽得都要昏了过去,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陈楠把他轻描淡写地放下,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把那张破烂肿的脸死死踩到地下,和那些碎石土块糅合在一起,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眼。
“有人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
“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这话有些可笑,幼稚得可笑。
没人敢笑。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