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的出口,远处大气都不敢出的祝修船顿时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大差不离的话,应该是过去了。
他急忙与徐家老祖告了声罪,匆匆忙忙地离开,半道上,便有白云宗弟子把堆积下的诸多事宜一样样与祝修船说着。
徐家老祖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楠,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白云宗上,不知道多少人,会因为明日登山的熊褚两家而兴奋得情难自禁。
天海城与白云宗不算远的道上,两行人彻夜赶路,匆匆忙忙,只听车轮辘辘,鲜有人声。
最前面的一行人之后,远远地吊着两个人,说是“两行”,其实因为那后面的一行人实在不起眼,说是一行人还差不多。
跟在浩浩汤汤或是熊家,或是表明忠心站在熊家人身后的那些人尾巴上,褚飞燕就没有一刻好脾气。
一会儿说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左锋褚家的势力,怎么着就不如熊家了,真是眼窝子浅的不得了。
一会儿碎碎念让龙骧好好教训教训熊祖,一会儿又说等到了白云宗,自己要亲自出手,既然公孙不在了,就去找那祝修船,总之要报一剑之仇。
一反常态,没一刻消停的。
其实从龙骧的眼神看来,这何尝又不是自己这位表妹心神大乱,借此稳定心神。
毕竟自己好说歹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拉过来的几位明明属于玄甲军左锋部的部首副部首,仅仅因为某个人的到来,一句话都没说,就倒戈相向。
这样的巨大心理落差,让褚飞燕难以承受,也是应该的。
他也不说话,有的时候,人的确是要经历一些这样的事情,才能成熟更快一些,所以跟在熊家一行人身后的这两个人其实有些古怪。
平常爱说话的那个,一言不发,不爱说话的那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褚飞燕说德口干舌燥,几乎搜肠刮肚要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干净了,这才停下来歇口气。
她转脸看着龙骧,总觉得自己这位表兄似乎哪里有些古怪。
她不是那种藏得住话的人,既然想到了,便也问出了口:“龙骧,你怎么了?不舒服?”
龙骧心中苦笑,心想,自己这位唯一顺眼的表妹,看上去也不是那么一根筋么。
他摇了摇头,那双没有瞳孔的眸子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所以也更难被人从他的眼睛看出心中喜怒哀乐。
褚飞燕却更加奇怪了,女人的敏锐直觉总觉得龙骧有什么地方在瞒着自己,她好奇得心里只痒痒,很难忍住不开口继续追问。
“到底怎么了啊?”说完话,末了,她还画蛇添足地多加了一句:“我就是有点好奇,你要不想说就算。”
于是龙骧便借坡下驴真就这么算了,只是临了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等到明天到了白云宗,你自然便会知道了,现在告诉你也是无济于事。”
褚飞燕只是心性大大咧咧,不是傻瓜,她看着面前那火海攒动的人群,很快便沉默了下来,似乎察觉到龙骧隐瞒的,并不是什么好事。
龙骧没有功夫去安慰她,他的心里头,想着的全是今日出城的时候,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他的笑,他的模样,他的眼睛,最后凝聚在了他腰间悬着的那方青铜印之上。
羊首古拙,落在龙骧的眼中,却没来由多了一丝狰狞。
原以为熊家来人只有熊无道,没想到竟然会是一明一暗,兵分两路,而且……不好办了啊……
他哀叹了一声,再次沉默不语。
天海城中,几乎在剩下的各大世家派人观礼,熊褚两家尽数出动之后,整个天海城都开始无声沸腾起来,就像是一方平静的海面,其上波澜不惊,其下暗流汹涌。
对于四大家族这个层次来说,跟在熊褚两家哪一家的的身后,擢取的利益最大,这是他们现今所能竭尽全力解决的唯一问题。
天海城玄甲军换人或者是不换人,其后面都有一系列的利益纠葛,是一块极大的蛋糕,一个站队不好,便是几十年崛起或是陷入低谷,容不得半点马虎。
而对于逊色于四大世家,根本就连掺和到这样层面争斗的资格都没有的其他世家,却又有另外一块蛋糕等着瓜分争抢。
天海裴家遗留下来的那小半天海城的店铺,显性的,隐性的资产矿脉,都足以让他们饱餐一顿,消化很久。
运气好的,也许能成为第二个裴家也说不定,当然,前提是不要和裴家一样倒霉,再遇到一个陈楠。
陈楠没那么容易遇到,这庞大的遗留资产,也没那么容易纳入囊中。
熊褚两家带人离开,就像是一个信号,除了四大世家的其他中小世家,刹那间倾巢出动,整个天海城陷入混乱。
四大世家没有丝毫动静,无论是完全没有掺和到这次熊褚之争,就连白云宗都不想去的赵家人,还是满身缟素的左家人,都没有任何动作去阻止这样的乱子。
似乎他们对眼前的景象乐见其成。
的确,四大家有四大家的尊严,裴家有钱不假,但还没有达到让他们放下面子加入战场的地步。
无论是谁成为了下一个裴家,都不过是下一条狗罢了,他们所要争取的,其实就是那一家而已,这么早出手,和一群小辈争抢,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一些。
天海城有一家开了大半年依旧默默无闻的兵器铺,名叫罗云轩。
罗云轩的后台到底是哪一方势力,曾经有好事者暗地里查过,但总是云里雾里看不清楚,再者罗云轩所行之事也不像有什么大后台,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在意了。
罗云轩有一位老掌柜,喜欢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打得啪啪响,就那破落铺子,一天卖出去几柄破剑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老掌柜天天算,算的到底是什么。
前些日子,天海裴家落难的时候,罗云轩来了一位年轻人,年纪不大,架子却是不小,听在罗云轩的伙计说,当初他过来的时候,仅仅只是撂下一句话,便跑到后面的厢房住了下来,屁事不干,天天舒服得不行。
看那年轻人的模样,脸都被人划得跟鬼一样,所穿衣着更不像有什么大后台的,也不知道凭什么住在那边吃喝玩乐。
只能说人和人,真的不同命啊。
罗云轩的伙计们感慨着,一边混日子,待到日落,复又兴高采烈地回家吃饭,准备第二天浑浑噩噩的轮回。
厢房的门便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被老掌柜亲自打开。
本来应该空无一物的厢房里面,密密麻麻小山一般堆满了账簿书籍,面容狰狞的少年盘腿,坐在那堆账簿之中,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双目赤红。
老掌柜面色淡然,倚在门槛上说道:“算出来没?我罗云轩可是出了名的不养闲人,你想借着我上位,我不反对,甚至我还可以把我的衣钵都传给你,但前提是,你得拿出让我刮目相看的本事来,说句不好听的,裴家的那点家底,还真没让我放在眼里,你的价值,也不止你看到的那么多。”
少年沉默着,低下头,却陡然间一脚把那些账簿书籍都挥翻在地,把手里的那算盘猛地砸下。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门口老掌柜一双眼睛依旧半睁半眯,言语却凌厉起来:“罗云轩没有强买强卖的规矩,给我一个解释。”
少年抬起头,大声笑着,只是那笑容因为脸上的沟壑纵横,红肉外翻,怎么看都是怎么狰狞。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让我算这些东西算个什么本事,不如这样,既然裴家的那些家底你没有看在眼里,想来也不在乎再少一个裴家那么多,就借我点资本,让我耍给你看看?”
老掌柜没有说话。
少年站起身来,有些踉跄,竖起三根手指,捏在一起:“七成!等此间事了,我若是能把整个裴家的家底拿到七成,就算我通过了你的考核如何?”
老掌柜眉毛轻轻一挑,轻描淡写:“七成太少了,最低八成。”
如鬼少年斩钉截铁:“成交!”
老掌柜好意提醒了一声:“你若是骗我,后果可要自负,赵家怕是也护不住你。”
如鬼少年笑得张扬:“不需要!”
白云宗的那座山头,少年和少女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星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个说当初走的时候,其实有想过再等等你的,可是大爷爷不让,说有急事。
那个说原本回来的时候经过洪阳城,想要去找你,可是当时惹了玄甲军,不敢过去,怕惹祸上门。
这个说自己在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烦心,如何担心,如何顺心。
那个说自己回宗门之后又做了哪些事情,何时烦心,何地担心,何处顺心。
两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着,何止没有诗情画意,看得徐家老祖都觉得平仄冗长,唯独一男一女乐此不疲。
最后,就这么一直说着,把这么个无人可眠的夜晚熬了过去,天光大亮的时候,白云宗深处有钟声响起,贵客登门。
少年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这次可能有些麻烦,在白云宗你自己要小心,我可能顾不上保护你了,以前跟你说的道理,可都要记在心里,好好保护好自己。”
少女依旧坐在门槛上,不是不想起,只是坐得时间久了,双腿没了知觉,她倒不是不知道,只是夜里的时候,她享受那样的感觉,不愿意去打破那奇妙的氛围,所以一直忍了过来。
少女的回答异常简洁,她说:“好的。”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