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满,夜深晚,枝头嫩芽,月露润香。
白天发生在白云宗山门之前的那场跌宕起伏的争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下了帷幕,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
公孙最后的那一剑,落在如陈楠这样的白云宗弟子眼中,固然畅快至极,但落在独臂老祖这等存在的眼中,却有些后患无穷。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公孙这一下,就和公羊不争要毁白云宗山门是一个道理。
他打的不是公羊不争的脸面,他那一巴掌,是狠狠地扇在了整个公羊家的脸上。
事已至此,白云宗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去责备公孙。
这种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其实就是看白云宗怎么去处理了。
但不管怎么样,继续放任公孙若是再善一巴掌的话,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可就升级了,没准公羊家的老祖宗会来白云宗拆几座峰头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独臂师叔祖在公孙耳边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话,于是本来准备再在左边补上一记,左右对称的公孙,便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以卢家为首的与熊家已然是一条船上的惴惴不安的天海世家当然还是可以踏足白云宗,准备看明天那场熊褚之争。
只是这个时候,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跋扈嚣张,一个个下马之后恨不能躲在马腹之中进去,就怕自己这张脸在白云宗挂号。
公孙既然得到独臂师叔祖的授意,没有搞大的意思,熊无道更是个聪明人,借坡下驴,哪怕这驴下得有点憋屈,也不敢多说其他的话。
至于之后是报复还是谈赔偿,自然有公羊家族的人操心,他熊无道还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闲心。
祝修船受伤,此间事情自然不能再让他去操心,无奈之下,刚刚出关的公孙只能捏着鼻子先上。
好在有他坐镇,再没什么意外发生,一切都按祝修船吩咐好的,按部就班进行。
等到事情都安排好,在剑峰之下的擂台安排好熊褚两家战斗人员的名序,这一天也就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没有人离开,无论是万余白云宗弟子,还是那些外人,都静静地坐在剑峰之下,调整着自己的状态,等待天明。
事实上,若是没有公孙,只怕今天晚上也不得安生,单单是两方的交战名序一样,想必就要争吵不休。
白云宗上上下下的弟子在祝修船授意之下,都做好了通宵达旦的准备,不然也不会提前一天庄重出迎。
委实是公孙的那三剑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没人敢异动,即便有异议,也不敢在他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满。
甚至说得更直白一些,明天的那场战斗,其实胜负,早已经不重要了。
有公孙金玉在前,无论明天那场战斗的结果是什么,最终流传出去的,只会有公孙这诺大名头。
况且,熊家这次虎视眈眈而来,背后的靠山却在还没入白云宗的时候便被人打得体无完肤,他们颜面无存,即便赢了熊褚之争,怕也没什么脸面留在天海城。
这就是一件事情成与不成所造成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截然不同的后果了。
若是公羊不争真的把那白云宗山门毁了,只怕褚家看在气势如虹的公羊不争面子上,就连出战的念头都会就此打消。
天海城落入熊家之手,白云宗落入公羊家的算计之中,对他们一直图谋的那件事情,更是雪中送炭,这样一来,对于熊褚两家,必然皆大欢喜。
白云宗的没落,必成定势。
可惜啊可惜,凡事都怕个万一。
就和“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的那个“一”一样让人揣摩不透。
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关头,公孙会悍然而出呢?
谁也没有想到,哪怕是有心促成这一切的苍云子,都不会想到。
也许只有那号称算尽六十四卦的老道才有可能看出一二,但也不尽其然,毕竟当初他连陈楠接不接他给的机缘都算不出来嘛。
白云宗剑峰之下灯火通明,照应着剑峰笔直刺入天空,借着月光,如看不清尽头的一柄戳天长剑。
剑峰之上,有三人并排而坐。
诺大的白云宗,在这一瞬间,便似乎仅仅只剩下这师兄弟三人。
登高望远,心旷神怡。
不管是苍云子,还是独臂师叔祖,在这个时候,都很是心有灵犀地把这片地方留给了这三个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掀起风澜的青年少年。
公孙依旧抱着剑,但仅仅只是那柄断剑。
陈楠的眼睛在断剑上面滴溜溜转了两圈,欲言又止:“公孙师兄。”
“怎么了?”公孙扭头看向他,又顺势把与祝修船方才的话说完:“你的伤势不重,但还得静养才行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落下病根了。”
祝修船闻言冷笑道:“总比某些人全身经脉尽断来得要好吧。”
陈楠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毕竟说起来,这件事情的根源还在他,他实在是无话可说。
公孙“呵呵”笑了一声:“你怎么又提这个,有完没完了还。”
祝修船嗤之以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慢慢半倚在松树上,看着天空的月亮:“怎么闭关出来话都变多了,那么长时间没人说话,憋坏了?”
公孙便不理他,作赌气模样,问陈楠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陈楠刚张口,还没出声,便见公孙一拍脑门,从怀里取出那黑莲莲瓣,递给了他。
陈楠一头雾水,结结巴巴说道:“师……师兄……你,没用啊。”
公孙笑了一声,把黑莲莲瓣硬塞到陈楠手中,捎带手解释了一声:“没用得上,你拿好了,这可是个好东西,没准日后就救你一命呢。”
陈楠也不矫情,乖乖收下那黑莲莲瓣。
公孙这才想起来他方才似乎有话要说:“对了,你想说什么来着?”
陈楠张了张嘴,思索了一番,指着他怀里的那柄断剑,忐忑问道:“师兄,你不换一柄剑了么?”
“换剑?”公孙摇头笑道:“我与它有缘,不用换剑。”
“可是……”陈楠欲言又止。
“断了?”公孙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颇有深意的话。
“有的时候,断剑比没断的剑好用多了。”
陈楠似懂非懂,却明白了公孙想说的道理。
祝修船在后面嘲讽着笑道:“他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呢,回头你要是有机会的话,给他找一柄看得过眼的新剑,我看他换不换。”
公孙恼怒:“姓祝的,这么长时间不见,皮痒痒了是吧。”
祝修船不以为意,嬉笑怒骂。
陈楠不知道真假,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两人与公孙好长时间不见,心中的欣喜不可以为外人道,打闹得有些累了,三人躺在地上,看着天空,难得在一起说一些心事。
陈楠说他小时候的事情,说那中间有一方大的漏洞的草屋子,说草屋院中结果甚少的青涩枣子,说自己的妹妹。
说道怀里的那黑莲莲瓣是哪里来的,那打磨粗糙的人像石子是哪里来的,还有那薛轻燕给他的那白瓷瓶子。
祝修船便说他和公孙两人小时候的事情,说他们后来是怎么上的白云宗,公孙刚上白云宗的时候,是如何的不起眼,还没他祝修船一半起眼,好歹他当初也是一入门便得到苍云子青睐的天才。
说公孙是如何阅尽驻马小筑的剑书,如何自创剑法,如何登山引公孙剑认主,其中细节,说的是点滴不漏,听得陈楠心绪激荡。
公孙便揭祝修船的底,说他在白云宗的一些糗事,说当初连饭都吃不饱的两人,什么时候想过这样的事情?
说他小时候,饿得心里面只剩下美味的烤地瓜,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剑长什么样子。
说他在雪莲峰上看到的一些感悟,有的是有道理的,有的是没道理的,但不管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的,他都给陈楠和祝修船细细讲述。
说他在雪莲峰上做了哪些事情,经历了什么,又说了他自己超越古人开辟出的这条“羊肠小道”,说他在雪莲峰上偶尔会想到的一些无用道理。
公孙说,在这个世上,不管你怎么活着,其实都没人欠你的,包括你爹娘,你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争取不到,那就再努力,要是实在争取不到,那就换条路,头破血流就够了?那不能。
他说陈师弟啊,我和你祝师兄都能体会到你的苦,但你吃的这些苦,并不是白吃的,它能给你带来的好处,是一辈子的,日后不管你的成就有多大,都不能忘。
他说不管做什么事情,做什么人,都要无愧于自己的本心,你以后练剑,练拳,练枪,想要更上一层楼,便要时时刻刻擦拭心台。
他又说其实你还好,我和祝修船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是谁,也许早就已经不在人世,好歹你还知道你爹娘是谁,你也不要怪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不管什么事情,多把自己放在别人的位置想一想。
推己及人,多一些宽容,总不是坏事。
天下父母心,虎毒食子的毕竟是少数,你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多想,而是找到他们,然后问清楚。
他说其实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很简单,只是每时每刻都在练剑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什么剑胚,都是唬人的。
他说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想做,便不要有太多的顾虑,什么困难,什么艰险,都是你搬出来吓唬自己,想让自己知难而退的,与其告诉自己,你一定做不成这件事情,还不如只管去做,然后再扭过头,你会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你已经快要成功了啊。
公孙说了很多,有的没用,有的有用,有的让陈楠醍醐灌顶,有的让他似懂非懂,但他都一一记在了心底。
天光就在这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道理里面,大亮。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开始。
陈楠面带微笑,喃喃自语:“我试试。”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