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鲁朗小镇和扎西岗村
僧人们的制作暂时停止了,我走近去看完成了一部分的坛城,最中间有一个明显的正方形。四四方方的,它的四周是用沙投出来的直线,看起来有点像栅栏。在西藏,最好看的栅栏一定在鲁朗,人们用木头做出来的栅栏有半人多高,这种栅栏经过了日晒雨淋之后,会变成一种灰白色,使木质的栅栏有了金属的光泽。它们围起来的,多半是新种下的青稞或者是白菜,这样牛和马只能在人们用栅栏划出来的区域之外活动。
我认识鲁朗的老梁,我在扎西岗村还有一个朋友叫拉姆,昨天她还给我寄来了鲁朗山里的木耳。
夏天在西藏,我经常会让自己无所事事,我拉着朋友们一起过林卡,过着过着,就过到林芝去了。那时候去林芝的车还不限速,早上出发,早一点翻过米拉山,这样晚饭前就可以从色季拉山赶到鲁朗,去那儿当然有目的。
从前的鲁朗镇,也就是318国道过路的一个小小的镇,来往的车和人多了,镇政府所在地的两侧就慢慢“长”出了一排简易房。这些房子大多是木板钉出来的饭馆,大一点的前吃后住,小一点的,能吃不能住。这里经营的石锅鸡,在川藏线名誉天下。没吃过鲁朗石锅鸡,你胆敢说你走过川藏线?石锅鸡出了大名,于是人们把店名越搞越大,相互攀比,你到了鲁朗,放眼望去,全是店招,店主们极尽能事,挖空心思做大做强,于是招牌面积越做越大。这些大大的招牌是为了吸引过往商贾进店,店名在这种竞争下显得更加重要了。于是小小的街上就有了鲁朗石锅老店、鲁朗石锅总店、鲁朗石锅第一家、鲁朗正宗石锅,林林总总,全部第一,这让见到这些招牌的人经常眼花缭乱,不知所措。
我这个人,念旧,只吃一家,镇政府隔壁那家,就叫鲁朗石锅鸡,老板姓梁,夫妻二人于此经营,有二十多年了。
其实吃饭也好,住店也好,讲的就是一个气场。老板认得你,前来吃住的人心里会多出很多底气,老板见你下车,立即笑着喊出你的姓,知你喜好的菜品以及口味,并快速地安排,这是当老板的法理。而恰好当时身旁有一个朋友跟着你踏进店门,老板一声老熟人的招呼,进店的客人就感觉有了面子,那种面子潜藏的台词一定是:“川藏线老子熟得很,馆子里头的老板都认得。”我说的对吧?还有,不排除大家相熟,老板不得烧我(四川话,算计)的这种思维,当然烧不烧你和熟不熟没关系,这需要慢慢理解。去的次数多了,还真熟悉了。从昌都过来,过了排龙天险就打电话,叫老梁不许使用高压锅快速制成,必须要慢火煨上,鸡还要本地土鸡,要多放手掌参。如果从林芝过来,在色季拉山前电话已经打过去,老梁总是笑着在电话那头说:“好,好好,要得。”到了店,下车抬腿上桌就吃,热腾腾一锅鸡汤,先喝汤,再捞鸡肉,煮一些时令蔬菜,在出蘑菇的季节就上各种菌类一并煮上。石锅鸡中蘸料极为重要,老梁老婆做的蘸料香辣逼人,我能一口气连吃三碗米饭,最后还要用鸡汤泡半碗米饭,再来点泡菜,把胃里的缝儿填上。我听北京人说这叫溜缝儿,这词好,每次想想都完美。吃完就住他家后院,条件确实一般,我不为住,我为的是明早起来,让老梁给煮碗鸡汤面后再赶路。
有一年,从拉萨过来往下走,想不到东久附近路塌了,堵在了鲁朗。三天了,天天下雨,石锅鸡已经吃腻歪了,每天早晨搬个凳子坐在屋檐下看雨牵着线从屋顶滑落,看雨落在地上把泥地砸出了一个个的水坑,还冒泡。老梁老婆背上了背篓,穿着雨衣,要出门的样子,我问:“哪里去?”嫂子说:“上山捡菌子(蘑菇)。”我请求同去,允。我也去厨房拿了一个背篓,穿上冲锋衣出门,跟嫂子慢慢上山。也不多久,一小时不到的路程,在一片桦树林,我生平见到最多的牛肝菌。是一片,一整片桦树林子下面,全是盘子大小的牛肝菌,橘黄偏红。我看傻了,还真是捡,弯腰捡就行,捡起来往背后的背篓扔就好了。牛肝菌边上还有好多鸡蛋菌,我见到吃的东西没什么出息,一定是因为小时候在吃的方面极为匮乏,所以见啥捡啥。我看嫂子还挑挑拣拣,长得不好的绝不动手。一会儿时间,背篓超重了,我捡太多了,下山走到一半,肩带勒到肉疼。嫂子教我不要贪心,扔一半就好了,我听话,放下背篓扔了一半。
回饭馆,天半晴,帮着嫂子在后院洗洗晒晒,把牛肝菌摊了一地。老梁系着围裙,也坐到后院边的长凳子上,自己叼上一根烟,扔给我一根,我们瞎聊。他告诉我:“鲁朗这儿嘛,就是靠山吃山,这儿产蘑菇,产野生的手掌参。这里的蘑菇太多了,除了杂菌子,还有松茸和猴头菇,山上远点的地方有虫草。”我突然问老梁:“你为什么来这里?”老梁说:“我原来就是这儿林场的工人,退休了,就在这里开了个小饭馆,娃儿要读书,多挣点钱给他们。明年最小的娃儿就从林芝农校毕业参加工作了,我想再干两年就回四川老家。不过听说,我们这儿要开发了,我们这个房子是我的私产,公家要赔钱的。”
当然以后年年会路过鲁朗,每次路过的时候,就算路上很饿我也会坚持赶到鲁朗附近打电话给老梁,叫他做好石锅鸡等我。
几年前,还是轻车熟路,再打电话,是嫂子接的,我对着电话还是那几句老台词。嫂子听了,停了一会儿没接话,末了轻轻说了一句:“老梁今年脑出血走了,店没了,我们不做了。”
再后来,还是不停路过鲁朗,我下意识地还在山前山后掏手机,翻出老梁的电话号码才想起来,已经不会再有人接听了。再后来,我慢慢地不再去鲁朗镇上吃石锅鸡了,从前那么爱吃的东西,突然间就失去了念想,对,就是那么突然。再后来鲁朗也突然在山谷中变成了国际化旅游小镇,镇子在几年的时间里全部新建,多出来好多宾馆,镇子旁边的一条小溪已经修成了一个人工的小湖。我路过的时候去看过,那儿新修建的白塔在水中的倒影还蛮好看的。镇子里已经有了好几家五星级宾馆,我从没住过,鲁朗再没有石锅鸡吃了,我就去旁边的村里找拉姆,说起来,我和拉姆一家认识也超过十年了。
十多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我从318国道过通麦天险而来,沿鲁朗河从东久上行,一个拐弯后我就到了鲁朗。天好,心情好,风景更好,在我眼中,鲁朗镇前的扎西岗村此时就是一个世外童话牧场。这里的田地和草场用了木制的围栏做分隔,这些圈起来的土地要么长满庄稼,要么开满各式野花。牛和马在这些围栏中自由行进,更关键的是这个小村子的景观层次异常丰富,从山脚下的农田、工布人的木屋一直延伸到林线附近。由林线上升到雪线的很长的距离都是高大茂密的森林,往上的中间过渡带依次是灌木,高山草甸,再往上就是岩石和雪峰,村子就在四面环抱的雪山中间。
我驻足于此,在村庄中漫步,我看到了一户人家的房子很大,后院里盛开着芍药和格桑花。面对这样的庭院,我会不请自入。
我随性,进门便问主人可否留宿。那时候的拉姆还不明白家庭旅馆这个概念,我想,他们一家人一定是因为不忍心拒绝我这个不速之客才收留了我。
他们给我做了酥油茶,拉姆麻利地就着炉火,在铁炉子上烙制面饼。她取下了挂在房梁上的藏香猪肉切成小条用明火烤制,烤好后拿出了自制的辣椒酱,用猪肉蘸着这个酱,再把它们切成小条后配饼,再喝一口酥油茶,香。入夜后,天空飘起了雪花,我们围坐于她家的炉火前。那天夜里,我和她的父母、丈夫、两个孩子一起聊天烤火,我破例喝了两瓶啤酒,他们喝着青稞酒。
炉火温暖,火光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因为火塘传来的温度而慢慢靠近。
临睡时,我习惯性地走到屋外,抬头看天,雪花正从天上无声地飘落下来。看来明天的色季拉山,阴山弯处会结上厚厚的冰。
我走,要给钱,拉姆死活不收,推来推去,都快打起来了她才红着脸收了,她倔强地只收了我30元钱,晚餐早餐加住宿。
这之后的这么多年,我只需要提前给她打一个电话,每次我到,她就一定会在早餐时给我做这几样吃食,他们一家人都知道我是真的喜欢坐在炉火前慢慢吃。他们并不知道,炉火传递的温情,能给一个漂泊在外的人家的温度。
后来,他们家开起了家庭旅馆,隔壁亲戚家也开了,亲戚家的亲戚也开了,鲁朗的家庭旅馆越开越高级,可我还是只住在她家。我只买拉姆自己采的蘑菇,只吃她自己养的藏香猪,只收她自己去山上打的山货,每次我快要到鲁朗,也打她的电话。我很希望听到拉姆欢快的声音说:“卡布哥,你啥时候到。”前几天,她给我邮寄了木耳,那是她亲手采来的山货,我吃到嘴里告诉家人,这才是最好吃的木耳。
我当然知道,曾经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那些息脚处,都是我们在旅途中的家。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