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格的沙棘树
坛城中四向都有一座佛塔,塔的两侧有两条月牙形的图案,像两条印迹,看上去还有些深度,我曾经在古格的佛塔下干过一件蠢事,我在佛塔下也留下过两道印痕,过了好多年,我再去,还没消失,我每次见到,都会汗颜。
陷车陷到惊天动地,在一个不可能陷车的地方,这确实很离奇。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来札达了,这次是为了拍摄狮子座流星雨下的古格遗址,狮子座流星雨要在最寒冷的冬季12月才出现,那时候札达天天天晴,星空与我们有关,也无关。我在古格遗址朝东南的方向,按计划设定了几个机位开始拍摄,一个通宵过去了,天慢慢放亮,我要在日出前转移到另一个角度去拍摄日出,那个点在偏南的废墟中,去那里有一条近路,需要跨过一条沟,这条沟离古格遗址约500米,沟的两侧长了很多沙棘树,有些很高大,超过5米。沟的正中间有一条浸流的小河,在冬天几乎看不到水的痕迹,水在地下。
叫上平措、余宣还有刘有斌,我们四个人从沟底过河,天还没亮,气温很低,沟底冻得很结实,过沟非常顺利。约3个小时后,拍摄顺利结束,我们开始返回,这次太阳升起来了,我猜到地下的冰可能解冻了,但我抱着一点点侥幸的心理,我希望是过得来的,这也没多长时间,兴许回得去呢,平措准备冲过去的时候,我还提醒他挂上四驱高速挡,冲下去的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不过,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们陷在了沟的正中间,这条沟并不宽,目测不超过30米,再往前几米,我们的前轮就可以够到干硬的泥地了,平措开始懊恼,一直责怪自己。
平措来自牧区,是当雄牧民的孩子。我一直相信人和人能走到一起,是讲缘分的。我喜欢这个孩子,早些年,拉萨本地朋友们的聚会,会来很多天南海北的人,这样的聚会有时候会让我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比如一个香港人,我只是知道这个人是香港人,他讲的普通话简直让人费解,他在聚会上听说我明天要去然乌湖,就要求搭车,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回到拉萨后,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对方要和我面谈,人家叫得上我的名字,知道我的一切,我去了,是国安局的人找我,原来搭我车的这个人早被国家安全部门盯上了,我大吃一惊,看上去他还好吧,真是人不可貌相。一解释,找我谈话的人就明白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知道我的职业,当然他们更知道我是一个爱党爱国的人。后面的谈话变得轻松了,这个人看我这么辛苦,在西藏四处奔走,他居然说要帮我找一个司机,司机就是平措,所以,有时候坏事不一定就不会成为好事。
平措来了,见到我一直腼腆地搓手,居然还会脸红,牧区的孩子,真是质朴。他就这样来了,进入了我的生活,就住在我的家里,我让他住在我的隔壁。从此以后,家里就有了一个叫我“格拉”(藏语老师的意思)的孩子。平措勤快,车交到他手上永远都干净、利索。他特别能吃苦,我的工作就是说走就走,跟季节没什么关系,更不论刮风下雨,我身边这些年前后也来过好几个司机,我可从不轻易表扬谁是一个好司机,所有的司机里,平措最合格,他是一个好司机。我们冬季去阿里拍摄,去转山,去转湖,去到各种偏远的地方,他除了开车,总跟在我的身边,吃苦受累,包括替我扛包,拉我上山,我从没听他有过怨言。有他在,我常常会感觉踏实,他是真有一身的好力气,转山的时候,我膝盖不好,他能背着我所有的装备,拉着我一直向山脊上走,我记得除了萨嘎达瓦节期间他因为不吃肉体力会差一点以外,平时真的壮得像头牦牛,这是一个憨厚、本分、踏实的孩子。我会把我的一些衣服给他穿,我希望他可以节约一些买衣服的钱,有时候,我甚至很喜欢看着他坐在我身边穿着我的衣服,这感觉,像一家人。
有一年,我安排他从拉萨坐飞机到成都去接新车,平措可高兴了,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站到了天府广场毛主席像的下面,傻小子问我:“格拉,我算不算出省了。”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出门,那段时间就窝在家里写东西,我经常发现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这小子不在家,次数多了,我就起疑,就问保姆他是不是恋爱了,保姆和家里众小朋友都说不知道,问他,他就憨笑,啥也不说,问急了,就说没有,然后还是这样继续神秘消失。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他红着脸站在我面前:“格拉,我要结婚了,我想请几天假。”我真正地被他搞了一个突然袭击,我不信,看家里其他孩子都站在那里偷笑,原来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早知道了,就我不知道,我还是不信,直到他拿出了结婚证。我还一直在想帮他找一个好姑娘,甚至把这个找到的姑娘带到家里来一起生活,反正家里也需要人照顾,我这样一厢情愿地想过好几次,当然,我想的未必就是我能实现的,这一点我必须接受。
我决定请他们俩好好吃顿饭。
我安排在了太阳岛的一个酒店,我先到,平措带着新娘来了,我们坐在一起,新娘看上去让人踏实,她和平措一样腼腆。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知道她的家就在热振寺到当雄的那个山口下面,冬天里他们家那一片,各家门口都有码成墙一般的牛粪饼,那些牛粪饼都出自这样的姑娘手中,为此我祝福他们,希望他们幸福,早生贵子。确实很快,一眨眼平措就当了父亲,生孩子时我给了他一个月假期,生完孩子后不久他很腼腆地来和我说,他不能再跟着我四处奔走了,是的,他的家确实离不开他。我和他都因此感到为难。最后,他选择用磕磕巴巴的方式告诉了我的助手,他害怕直接面对我,我懂他的心思,我听了助手说的话后,没有说一句话。他离开那天,我一直没下楼,我站在三楼办公室的玻璃窗后,看着他从院子里离开,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他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慢慢走过了家门口的桥,然后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这以后的这么多年,我再没找过司机,我都自己开车。
因为平措厚道,所以,他责怪自己,我会不安。我叫上他,下车,我们看了看陷车的环境,我清楚地看见我们的车已经吸底,沼泽地解冻了,车的四个轮子深深陷了进去,挣扎是徒劳的,我没带绞盘控制线,不能利用另一台车做锚点,我必须寻求外援,打电话求救援吧。我告诉札达的老孙我的车陷了,对方听了半天,就想不明白我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这儿没车去的啊。是的,平常人怎么会开着车到这条沟里去,我费力解释了很久,他才明白我的具体位置,然后开始在全县寻找绞盘控制线,全札达县居然没找到一根,丰田100可是这里的主力车型啊,没办法,只能寻找拖车,老孙二话没说,直接派出了装载机。我开始等待,等了2个多小时,这车才摇摇晃晃地从县城开了上来,天太冷了,装载机是柴油车,油路要慢慢用火烤到通畅才能开动,我以为救星来了,哪里知道,装载机来了才是悲剧真正的开始。
开装载机的哥们儿哼着小曲,突突突地开了进来,我在沟口等他,提醒他注意,他完全没当回事,继续哼着小曲不管不顾,勇敢前进,我眼巴巴看他走了十几米后果断沦陷。装载机太重了,他陷在了我车前面七八米的沼泽之中,我傻眼了,装载机司机更是傻了。
他停止了哼小曲。
我经常发现自己一瞬间的放弃原则,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更大的麻烦,这次也没能例外。
如果我坚持让他用长距离拖车绳直接拖我,而不是靠近以后再拖,我们是可以救援成功的,是的,没有如果。现在不是救援我们的车了,现在演变成了救援装载机,还必须找到比它动力更大,更厉害的大家伙,我问司机附近有没有,他想了想说:“下面的扎布让村还有一辆,那辆比这辆大。”好吧,我去求援。
扎布让村,就在古格遗址东侧坡下,在象泉河边,村里的人们才刚刚起床,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很容易就看到了这辆装载机停在露天。不大费力就在村里找到了司机家,敲门请求帮助。村民真是好心,同意帮忙的同时还请我坐下来喝茶,这辆车很久没有发动了,司机用了近3个小时才终于发动了车,我站上了装载机的踏板,我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从古格遗址路过,这感觉非常异样,我真的觉得自己有一点检阅的意思,但我觉得我更像是蓝翔技校来的。这次的司机没有蛮干,他很聪明地先用大铲子在旁边铲土,慢慢一铲铲地垫在沼泽上,再一点点地向下靠近,终于靠近了,他给前面那辆装载机挂上了拖车绳,我们所有参与到救援中的人都觉得,完成救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悲剧再次发生了,第二辆装载机在拖第一辆装载机的过程中,彻底陷了下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车太重,地太软,垫上去的那些浮土,可以让它的车轮不打滑,可是,地是软的,它一发力就直接沉了下去。
这次我不是傻眼,是崩溃,小小的沟谷之中,一字排了三辆车。参与救援的人,个个浑身稀泥,灰头土脸。这次的打击是巨大的,所有参与救援的人感受到了百分之百的沮丧,是啊,这可怎么办。
再次求援。老孙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他决定亲自来看看。
看了也是白看。
最后大家只得出一个结论,要动用更厉害的大家伙,这是唯一的办法。
老孙,咬着后牙槽说:“县里还有一辆履带式的挖掘机。”
我听完这句话,感觉就像派来了整个部队,有轰鸣的坦克。
天黑透了,救援终于来了,这次来的是一辆平板大拖车,它驮来了履带式挖掘机,他们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气温在这时候开始飞快下降,水沟边的这一大群人,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在经受着期待、失败,再期待、再失败的折磨,这会变成一种很糟糕的情绪,我为所有在这里冒着寒风来救援我的他们感到愧疚。
开始救援,履带式的挖掘机确实威武,很顺利就开到了陷下去的第二辆装载机前,它的大长臂已经挂上钢绳,准备开拖。
没错,又出事了。履带式的挖掘机的履带居然在这个时候断了。
我们怎么能这么倒霉,这让所有人彻底崩溃了。有人已经开始高声骂娘,各种粗口……我简直想放弃了,这太不可思议了。虽然我一直坚信那句话,顺利是人生最大的意外,这句话当真这么灵验?我简直就想听之任之,就此放弃,反复的失败,让人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我开始怀疑人生。
好在救援我的工人们并没有放弃,他们居然试着把履带给修好了,这一次,在深夜11点,人们打开了挖掘机车身上的大探照灯,奋力拖车,半小时后,我们救援成功了。
深夜12点,零下15摄氏度。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感谢搭救我的人们,在这种时候,任何的语言都显得多余,我拿出了所有的烟,一包包地塞给来救援的兄弟们,他们推让着,说着在寒冬里让我暖心的话: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
老孙看着浑身稀泥的我,笑着对我说:“卡布你真行啊,你是来拍古格还是来拆古格的啊。”
第二年,老孙离开了西藏,他回了老家,河北。
从札达土堆里钻出来,我又来到了阿里地区首府狮泉河镇。夜里,应邀前去一个大哥家里蹭饭,另外几个阿里的朋友也都在,在我心里,他们都是我在阿里的亲人。显然,他们都很认可我这个没有什么情商的兄弟,他们总怕我吃亏,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尤其是介绍给比他们大的领导的时候都说,这个人情商低,不过,他人很好的。
我明早就要离开,我要带队进无人区去拍摄金丝野牦牛,大哥在这顿饭的最后安排上了饺子。大家就着醋吃饺子,聊天,我咬了一口饺子,居然包的是茴香馅。
“居然是茴香馅!”
“啊,是啊,我种的,我自己种了茴香。”
“啊,在哪里种的?”
“就在我自己院子里,我自己弄了一个小小的阳光棚。”
“种茴香干什么?”
“想吃茴香馅的饺子。”
“种子哪儿来的?”
“在食堂要了一把小茴香。”
“那好,改天我们去摘。”
“好,改天再去家里包饺子。”
“你们多弄一点,我也要来吃。”
“原来茴香是小茴香种出来的。”
“你真行,在阿里居然可以自己种出茴香来了。”
七嘴八舌聊天的四个人分别来自山西、天津、四川和北京。
在阿里,生长出这种叫茴香的植物很稀奇。狮泉河镇,平均海拔超过4200米。这里长不出树,也长不出菜,只长一种非常顽强的植物,叫红柳。
因为要吃一种香料,需要在自己的院子里开出一小片菜地,搭上阳光棚并耐心种植。无论如何,他成功了。我坐在桌子边,安静地吃饺子,慢慢品着茴香味。
在狮泉河包的茴香馅饺子特别好吃,那是一种乡愁。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