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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ever young

西藏,西藏! 卡布 5713 2021-04-06 04:22

  ◎ Forever young

  我一直希望可以在岁月中从容前行,至于活着,我们大可不必去理会为什么活以及如何活,日子就这样天天过,生命就如草一般,逢春雨而绿,遇秋风而金黄。

  小满,曾小满,1985年生人,属牛,四川隆昌人。有时候我们也叫她二小姐,因为她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她在拉萨开的客栈,就叫二小姐的店。

  她很早就来了拉萨,说她早,是相对于她的年龄,她来的那年刚刚20岁出头,那会儿她刚大学毕业。刚开始,我跟她并不熟,那几年来拉萨的人突然多了,一年间来的人,是从前几年的总和吧,这让人觉得新来的人就像夏季里拉萨雨后树林里的蘑菇,突然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个建筑材料商手下打工,我常去这家店买材料打理小院,店老板我算认识,是个湖南女人,一次我去买材料,见到了这个瘦小的姑娘。她不高,应该不到1米6,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个子小,可能也会显得岁数小吧。她老板是那种又聪明又抠门的人,她就给这孩子那一点点的工资,却让这孩子送货、下货、盘点之外还要帮她天天带娃,包括给娃洗澡,简直就是找了一个廉价的超级保姆,我常常看不下去,就会说这个湖南女人,湖南女人知道理亏,嘴倒不硬,但总是说:“哎呀,小娃儿刚毕业,是要多吃苦。”这小姑娘苦还真没少吃,我见过她自己一个人把一车的挤塑板全卸下来,再归整码好,那活儿,是个壮劳力干着也累,她弄这一车起码要干7到8个小时,我看她干活儿的劲头,就在心里默默地点头,这孩子不错,有股子韧劲儿。

  这以后我就常去找她帮我弄建材,让我身边的朋友有需求也找她,有时候我也请她吃饭,她挺倔,叫了好几次才答应。吃的时候,她不看我,也基本没话,吃得少,我总觉得她就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猫,她面浅,慢慢才熟悉起来,也许发现我还算个好人吧,放下了戒备,之后慢慢熟络了,她和我身边的几个弟兄也熟悉了。有一次,我又叫她吃饭,她吃饭的时候红了眼圈,第一次看着我说:“哥,我知道你们同情我,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我都懂,不过,有时候你们不一定懂同情也会让人很难过。”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才陆续知道了一些她的故事。小满刚来拉萨的时候和另一个外来打工的姑娘一起合租一间屋子,她没多余的钱,床上用品都是捡房东不要的,那个冬天她差点把自己冻死。那个漫长的冬天,她用一个小小的电饭锅煮米,再在电饭锅底刷油,煎包心菜,这饭食,她吃了一冬天。

  我想象不出来,2006年,还能有这样的苦日子让孩子过。她倔强,轻易不多说自己的事,她说起来的时候,轻描淡写,像是讲着一件别人的事,我学会了不多问,我懂得她的倔强,那是一种让人想帮又不敢帮的倔强,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她一定能行,早晚她能活出个样来。

  过了小半年吧,有一天小满打来电话,说她辞职了,受不了老板的刻薄,不干了。我听了挺为她高兴,问她准备干吗,她说:“听说尼泊尔的手工艺品好,我准备去倒货。”我嘴边有句话,想问她有没有本钱,我就是不敢说,我怕不小心会伤着她。我们几个想了个办法,就凑了一笔钱给她,请她捎货,讲好了要收跑路费用。从那时候起,尼泊尔就成了小满梦开始的地方。拉萨去尼泊尔,还算方便,拿护照去领事馆办签证,办好签证出到门口就有各种车拉活儿,大小都有,大车便宜一点,慢;小车贵一点,快。人一凑齐就发车,路上车不停,24小时以后开到樟木,从那儿出关,再换坐尼泊尔的塔塔车去加德满都,听她说,两边路都很烂。

  小满像疯子一样地跑,听说有一次一个月就跑了10趟,小满做尼泊尔货品倒卖差不多有两年。这期间我们少有见面,见也匆忙,各自有事,她跑得太勤了,也见不着。

  到第二年的冬天,小满回拉萨休整,打来电话说尼泊尔暂时不打算跑了,她手里有了些钱,想干点别的,要约我们几个吃饭,我们当然要去,我们去了常去的小川菜馆。到那儿见面上桌,小满就一个劲地点菜,恨不能用菜把桌子给摞满,我赶紧制止她,她就笑,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哥,我请你们吃顿饭呗,我有钱了,我给你带了把刀。”她从桌子底下掏了一把好长的尼泊尔弯刀递给我,刀入我手,挺沉。我好奇她怎么弄回来,她说她一次混进来几十把,用驮包带的。过海关的时候,她故意带了狗,海关人忙着弄狗,她在下面把驮包踢过了海关,想想也不奇怪,能卸一车货的孩子,这些刀,她能自己想办法扛回来的。

  我们喝酒,所有人在这一天都特别开心。我才发现,她居然这么能喝,我喝了半瓶白酒就打住了,她给自己倒起酒来就一直没停过,她起码喝了一瓶白酒,突然就不笑了,小满哭了,就坐那儿眼泪啪啪掉,砸在面前的酒杯里。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劝这孩子,我们眼巴巴,手足无措地看她哭,老六挨着她坐,就拍她背,一边拍一边说:“老妹儿啊,我们知道你心里苦,你要想哭就哭吧。”小满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小满那小小的身板儿,哭起来能量巨大,她哭起来,撕心裂肺,穿云闭耳。

  止了哭,小满说话了。

  她说:“你们都像我亲哥一样待我,我亲哥没了,我再喝一杯,今天,我就叫你们一声哥,以后这一辈子你们都是我哥。”

  这话一说,几个爷们儿举着杯子站起来,眼睛都红了。

  接下来,小满开始干客栈,跑去租了一个院子,我们常去她的工地转悠,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帮忙,一定要自己动手,除了干不了的技术活,其他事都是她自己动手,我一直相信这孩子的动手能力和吃苦能力。客栈开张了,装修很别致,小满是有艺术细胞的孩子,大学里她可是学的服装设计,客栈生意极好,小满脸上开始有了笑。过了大半年,又聚在一起吃饭,小满还是能喝,喝着喝着,她又哭了。我们知道小满心里苦,她不说,我们也不敢问。最后她说了,这孩子,原来失恋了。谈了一个韩国人,在尼泊尔认识的,后来变成了网友,QQ网友,再后来,两个人好了,那人也真是有心,从韩国飞尼泊尔方便,进西藏不方便,就经常飞尼泊尔,拣小满进货的日子,俩人好了一年多,他们一起去过韩国,去过日本,去过北京,再后来,他告诉小满他不能娶她,因为家里不同意,他的经济来源是家里撑着的。今天她哭,是因为那男的结婚了,娶了一个外蒙古的姑娘,她一个月前自己去医院拿掉了她和那个男人的孩子。这事,我们真没办法安慰她,只觉得好好的一个孩子咋就没遇上好人呢。

  小满继续折腾,二小姐的店开第二家了,生意依旧地好。小满很忙,我们都忙,又过了一年多,再聚一起过中秋。小满喝完酒,吃着月饼又哭了,这次又失恋了。

  这次是和她店里的客人,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小男生,那小伙子大学还没毕业,帅是真的帅,浑是真的浑,小满宠着他,给他钱,给他手机,给他所有,还给他弄了一套房子在他大学旁边,从装修到入住,包括床单窗帘被褥,小伙子拎包就入住了,人倒是住进去了,带的女人,不是小满。

  小满说:“我就想好好地踏实过日子,我想等他毕业后给他弄到新西兰去,我也去那边打工养他,学校我都替他找好了。”我是记得她去新西兰待了10多天,原来为这事,我说:“小满啊,你是找男人还是找儿子?你当妈啊?”

  小满接着折腾,开了第三家客栈。生意一如既往地好,这个时节,她已经开始做上倒买倒卖客栈了,那几年来拉萨的人都疯了,人人手上都有钱,来了就立即想整个小院开始香巴拉式的生活,小满真的忙,比我还忙。

  直到小满卖掉了所有在拉萨的一切后,我们才又在一起聚会。这次小满决定离开,她说她要去重庆,她要离家近一点,她要和我们告别。她这次不哭了,我发现她开始抽烟,我发现她居然抽得比我还凶。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对她特别好,那个男人和她在香港认识,一天之内,他们相遇了四次,最后一次因为她穿了一双不合脚的新鞋,脚后跟磨破了皮,痛得走不了路,坐在马路边。这个男生看到后居然停了下来,去给她买创可贴,然后背着她去买了一双新鞋。小满感动得在他背上哭了,她决定要对这个男人好一辈子。小满开始经常去深圳,那个男人做投行,很少有时间休息,小满说:“那段时间我感觉生活很甜蜜,我愿意为他付出我的一切,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继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对她好,其实也没用。

  小满抽着烟喝着酒,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我们这些事,就像在说一个书里的故事。

  我开始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开始和小满聊她的家人,聊到家人,小满哭了,这次和第一次一样,她眼泪不停地掉,无声地掉。

  小满来自一个小城,家庭条件很一般,父亲没有多少文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实人。她妈妈因为哥哥过早去世受到巨大刺激后有些神经质,她父母这一辈子都在争吵,现在还吵,他们多次都差点离婚。

  因为哥哥早早因病去世,她爸就把她当成儿子养,对她开始严厉,犯错就揍,往死里揍,小满死倔,死不认错,就天天挨揍,浑身青紫。小小年纪的她会因为姨妈说她妈妈有精神病而拉着妹妹抱着自己的行李冒着大雨走几十千米山路回家,到家后父亲看着她们哭,她们也哭。后来小满开始叛逆,学习不好,得罪了班主任,整个初中被安排到教室离黑板最远的垃圾桶边,一个人坐,老师要求她只能从教室到家,上厕所都不许,她为此在课堂上尿过裤子。同学们孤立她,视她为怪物,老师彻底不待见她,三年里没有一个同学理她,在这种环境下,她挨过了一个太过于悲惨的初中。到高中,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转学到了姨妈家附近的学校,从此开始寄人篱下,她已经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学习,她必须学会读懂别人的脸色。终于熬到大学毕业,小满远远离开了家。最后来了拉萨,她要逃离,远远地逃离这个家。她开始赚钱供妹妹念书,妹妹一直到工作前,所有的开支,都是小满挣的血汗钱。我听到这里才开始明白小满为什么在认识了我们很长时间后,都不敢看我们的眼睛,才明白,一个从童年就不被认可的孩子,会让她多么缺乏自信,会多么渴望爱,而又害怕爱,更害怕失去爱,这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式的倔强。所以,我可以理解她所有的行为。包括她一次次失败的爱情,生活中但凡对她有一点点示好的人,她都会视如珍宝,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做得这么好,他们还这样对她,她从来就没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都知道她特别懂得在任何场合去照顾他人的感受,唯独,她会忘记自己。她经常借钱给一些看上去可怜的人,这些钱当然会全部打水漂,这些借钱的人最后都跑得没有了踪影,最离谱的是一个吸毒的人,她居然因为男人的走投无路而动了恻隐之心,那个男人离婚后带着一个6岁的女儿,跑来她的客栈,说要在这里重新开始,为了女儿重新活一次。她本能地相信了,还认了这个孩子做干女儿,让那个人住她客栈不收钱,最后发展到借钱给他,一直到最后发现那个人根本就是一个骗子。她总以为自己能用爱去感化别人,她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其实,最需要拯救的,恰恰是她自己。

  童年阴影这件事,真的可怕。吃过太多苦的孩子,其实最见不得别人受苦。

  说起父亲,小满仿佛能肯定父亲是爱她的,但她也不明白一个爱她的父亲,一个愿意每次在她远行归来、离去都会骑着摩托车去高速公路出口接送她的父亲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揍她。她从没能被父亲拥抱,更没能牵过父亲的手,一次也没有。她只会在每次离开时车开动后,默默地坐在窗边流泪,默默地一次次远离。

  我是当了父亲以后,才明白亲人之间的爱。

  我知道爱不仅是要去做你表达爱的事,同时,也要用嘴表达,还需要用身体语言表达。爱,需要学习。我劝小满:“你要回到家,回去和父亲和解,你要去拥抱他,并在拥抱他的时候亲口在父亲的耳边告诉他,你爱他,与父亲的和解,就是和你自己的和解,这非常重要。”我们无法选择原生家庭,但是,再生家庭一定要幸福而温暖。

  小满听完,再一次放声大哭。

  小满走了,拉萨的冬天慢慢就来了,一如既往地干燥清冽。

  后来我那几个弟兄也陆续离开了拉萨,从此散落天涯。我听说,小满在重庆做得风生水起,买了房,又谈了恋爱,最近有一天,我们有了微信,我说:“小满,你应该好好活着,千万不要放弃,无论生活给了你什么,那都是我们必然的经历,这些经历有的会成为历史,有的会成为哲学,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会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短短的几十年,我在写拉萨的故事,那里边有你。”

  她:“哥,出版了我一定会去买。”

  我:“不用,我送你。”

  她:“不,我要支持你。哥,过10年,你再看我过得好不好。”

  我:“你这么努力一定会幸福,你一直能折腾,所以一直年轻。”

  那天夜里,我开车从东郊回家,车里的音乐刚好是那首Bob Dylan(鲍勃·迪伦)的“Forever Young”(《永远年轻》),我的心情正如歌词:愿我的朋友们,有一个坚强的信念,屹立不倒,当暴风雨来临时,愿你们的心总是充满快乐,愿你们的歌曲能够永远被人传唱,愿你们永远年轻,Forever young.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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