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俊巴村
天黑之前,人们散去归家,夜色中拉萨河南边的宝瓶山在夜幕下星空中变成了黑黑的剪影。在有月光的夜晚,在银色的月光下,拉萨山影疏离,河水连绵。河水顺着拉萨城一直向西,经过柳梧新区后再往前,快要到曲水和雅鲁藏布江交汇前的河畔有一个村庄,叫俊巴村。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渔村。
从日喀则沿318国道返回拉萨,过曲水后,我折向了拉萨河南侧的公路前行,夕阳之中夏珠林寺附近的河道中波光粼粼,远见有透明牛皮船正在江水中摇桨而行。船上两个人,一人持艄,一人撒网,不觉讶异,藏民族多不食鱼,眼前所见令人称奇。行至近前,两位渔者,正在靠岸。牛皮船中,有打捞的鱼若干,我面前两个人,面容黝黑,一口白牙,岁数大一些的是旺堆,年轻一些的是拉巴。
藏族人就是这样,人们相信,相遇就是缘分,既然相遇了,那么大家坐下来,我们一起生活。
水边不远就是他们的家,于河弯处,农田四绕;房中陈设简单干净,院里开着各种小花,靠墙,刚扛上岸的牛皮船正在那儿沥水晒干。喝茶喝到半饱时我尝到了以鱼为主的鱼宴。居然有两种做法,第一种娘筋(生鱼酱)。他们把捕捞上来的薄皮鱼洗干净之后,去头去尾,在一个大木墩上去掉大刺后剁,在剁好的鱼酱中加入刚采回来的藏茴香、野葱、蒜、盐以及辣椒,它们混在一起调和成了一碗红色的鱼羹。随后,旺堆拿出牛皮制的糌粑口袋,他用酥油茶和糌粑开始揉制糌粑团,这些揉制好的糌粑团放在了我面前的盘子里,他们教我,用糌粑团蘸鱼酱,那味道太鲜了,那是一种强烈的带着鲜辣的美味。第二种生鱼片。他们将捕获的鱼洗好,用刀顺着鱼脊,剔出大片的鱼肉后,再切成薄片,在手上摊上食盐蘸食,我单独要求加了一些辣椒,味道更好。我吃的时候就在想,下次是不是可以带着芥末和刺身酱油再来试试,他们对我这个吃货的态度表示满意。
等一下,传说中,他们不是不吃鱼吗?为什么既捕还食?
在不食鱼的传说中,有一个村民讲的版本比较有画面感。
从前的都松芒波杰王被一只鸟衔来的树叶治好了一种怪病,就命人四处寻找这种可以治病的树叶。人们在汉地的密林之中发现了这种树叶,但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这时候鱼出现了,指引人们在浅滩渡河,人们得以收集到这种树叶并奉献于王。从此,王命禁鱼。
而俊巴人却告诉了我一条古老的谚语:“春天的鱼,王公难以吃到;秋天的鱼,狗也不吃。”他们告诉我,他们吃的是水里的罗布(在藏语中就是宝贝的意思)。我听到这个说法,感到很有意思。这说明其实这里的人们世代是食鱼的,王命不食,难道仅仅就是一个传说?我开始好奇。
人们因为信仰而忌讳杀生,生命当然不是可以随意宰杀的,鱼一定也是其中之一;但藏民族的食鱼禁忌其实与地域有密切关系。在藏东地区,人们几乎不食鱼,也不触摸蛇、蛙等动物,人们认为鱼、蛙这些水生动物是龙神的宠物,若伤害或触摸会染上疾病。然而在拉萨河流域的曲贡村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出土了先民们从事渔猎生产的网坠,还有鱼骨;在尼洋河流域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的居木遗址、云星遗址、红光和加拉马遗址中也都曾发现了捕鱼的网坠。这些网坠都采用了扁平的砾石粗加工而成,藏族先民从事渔猎生产距今可考证的历史已有3500年至4000年。藏史典籍《西藏通史》中,可以发现青藏高原农耕文明时期早期藏族先民从事渔业活动的记载。俊巴渔村的历史可追溯到吐蕃时期,形成村落和进行渔业生产大概在公元17世纪末18世纪初第五世达赖喇嘛阿旺嘉措时期。渔村,在忌捕忌食鱼类的西藏,存在显得尤为特别。
渔村的人们有另一个版本,他们会自豪地告诉你,他们是英雄渔民巴莱增巴的后代。巴莱增巴曾经战胜过飞天祸害人们的飞鱼,村民们自此以后食鱼的行为是得了天神的授意,是不触犯神灵的,渔民巴莱增巴就是俊巴人的神明。今天的渔村就在拉萨河下游,在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这里的江水之中其实渔产丰富,我知道的鱼类就有西藏白鱼、花鱼、尖嘴鱼、胡子鱼、薄皮鱼、棒棒鱼、藏鲶鱼。现在河里鱼的种类更多了,人们把外地运来的鱼放生,现在拉萨河里也繁衍生长了鲫鱼、鲤鱼、草鱼等等。
渔村的人们,划着牛皮制成的船,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早在吐蕃时期,雅鲁藏布江和拉萨河上都有行牛皮船运输的历史记载,在过去刀耕火种的年代,俊巴村村民祖祖辈辈以捕鱼为生,渔民们每年还要向旧西藏地方政府提供水上长途货运的服务,主要是运输砖茶、食盐等。传当年,自拉萨东部的墨竹工卡县到山南桑日县沃卡曾有一条长约300千米的水路。人们以牛皮船运送货物,运完后,渔民们无法逆流划船,只能将牛皮船负于背上,步行返回渔村;渔民们另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在曲水往岗巴拉走的那个河道转弯的地方,现在那里有一座桥,江水边有一柱经幡,路过都能看到。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渔民们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使命”。
拉萨人有一个习俗,凡家人去世,会于家门口挂上一个本地土法烧制的陶罐,陶罐内有煨桑和香,需七日不灭,人们以为,这是逝者灵魂的暂寄之处,一周后,送魂。送魂队伍由天葬师提着收魂罐,众亲友跟随,送魂途中要尽量不停滞,队伍行至河边,开始煨桑。此时,天葬师将乘坐船夫划来的牛皮船,行到河水正中后,将收魂罐轻放于水流之中,收魂罐至此顺水漂走,河岸上的亲人手捧糌粑排成一队,他们会在这里与亲人进行最后的告别,他们望着收魂罐漂走的方向齐声高呼“嗦、嗦、嗦”,同时,将手中的糌粑粉抛向空中。
牛皮船也承载着人们祈愿亲人灵魂早日转世的重任以及仪式感的告别。
牛皮船,在整个藏区都有,不仅仅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畔,说起来,阿坝金川人应该得意。《旧唐书》卷一九七《东女国传》写道:“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我不能确定金川的牛皮船是否与东女国自西藏阿里东迁有关,但据史料考载,大金川流域最为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就是牛皮船。清人李心衡也曾有诗描述大金川中的牛皮船:“春水桃花激箭流,截江一叶晓风遒。皮船曾触惊涛险,炊黍时中百里游。”可见牛皮船在大金川江上无与伦比的实用性,诗人描述的场景,让人充满想象,这画面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事实上,在整个青藏高原,牛皮船在早年间就是水上唯一的通行工具。
我在渔村见过村民制作牛皮船,历时弥久,首先是加工牛皮,人们希望用到阉牛的皮,那种皮的皮质最好,又厚又有韧性。制作牛皮船的底部一定要一整张的牛皮,不可拼合,以防水,四周围用3至4片牛皮拼接缝合,缝合后用骨制胶填缝,船的骨架通常用柏树枝条或灌木枝条扎接而成环,这些枝条直径有4至6厘米,整船共有3道圈,制成后的船可乘坐3人以上,据说大的可到10人。牛皮船需要经常涂油、晾晒,以保持弹性持久。出航的船靠岸后,划船之人拖船上岸,翻起船身,横桨为担,横架于骨架之上,用哈达捆绑后沿岸肩负而行,船重四五十斤,算是从前最轻便的水上交通工具。
在西藏,人们的舞蹈形式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劳作,有什么样的劳作,就有什么样的歌舞。传说有一种舞蹈,以牛皮船为道具,人们在这种舞蹈中将背负着大大的牛皮船在大地上歌之舞之,传说一定有现实的依撑,我终在冬季的农闲,亲睹皮船飞舞。
背着牛皮船跳舞,叫牛皮船舞,又叫郭孜。“郭”指牛皮船,“孜”为舞蹈。
旦见蓝天之下,一队威武的渔民,人人背负着大大的牛皮船,在鼓声中踏地而进,其动作粗犷朴实,铿锵有力而行。阳光把牛皮船照射到通透时,就像一盏盏牛皮灯,这感觉真好,照亮了渔民们归家的路。村旁不远的那条小小的山谷,隐世独立,山谷之中尽头处有一座寺庙,寺庙后的山坡上有大群大群的藏马鸡,僧人们在清晨轻轻一唤,藏马鸡便摇头晃脑,踱着方步,款款来食。远远地,能看见拉萨河,犹如这片大地的血脉,静静流淌。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