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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西藏

西藏,西藏! 卡布 7011 2021-04-06 04:22

  ◎ 雪后西藏

  僧人们由里及外的绘制劳作,他们慢慢从木板的中间,往外退,完成的底稿需要很仔细才能看得清楚,最中间是一层一层的圆,依次是一层一层的正方形向外扩散。然后图案越来越复杂,我看到底稿上开始绘制寺庙屋顶的羊以及胜利幢,还有金刚杵。僧人们最后退到了木板的边缘,远远看上去,木板孤零零地摆在那里,线条很淡,木板看上去仍然是白色的,就像什么也没有。下过雪后,雪融化了一半的空地就是这样。

  冬没结束,春快要到来的时候,西藏开始下雪。

  早晨6点半我就醒了,我是被憋醒的。坐起来发现登山帐篷有些塌了,赶紧用力向外抻了抻帐篷顶,顺手拉开帐篷拉链透气,天开始放亮了,微光之中我发现昨夜的一场大雪已经把我的帐篷掩埋了一半。我在一个大湖边,这里在尼玛县以北,双湖的西南侧,这个湖的名字在地图上叫作甲热布错,我从尼玛县过来,天擦黑前,找到了一个水源,就地扎营,没想到,昨天夜里睡太沉,下了一夜的雪我居然完全不知道。

  冬春交季,整个西藏都极易降雪,但有时候整个冬季的西藏都是天天天蓝,没有一片雪花从天下降下来,整个冬天的天空里,经常是一朵云也没有的纯蓝,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每天正午必定被晒到开锅并哧哧冒出蒸汽,我时常担心那些个管子会不会被太阳晒到炸裂。每年到了冬天就要结束,春天就要来到的时节,从昌都到林芝,一直到那曲、日喀则以及阿里,这些台地上是一定会下几场雪的,尤其是桃花就要盛开的前后。不过我保证,拉萨的雪,在经历了一上午灿烂阳光之后,就像没有来过一般,会彻底消失,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去次角林,上到最东侧那个小寺庙的门前,用手摸一下曾经被雪花包裹的桃花,会有一点点湿润让你知道雪曾经来过。

  雪景有好多种,你如果见过西藏的雪,我确实不敢肯定你喜欢哪一种。

  藏北羌塘,大雪后的湖泊真的宛若瑶池。世界在大雪之后会变成两种颜色,白色和蓝色,大地为白色,天空为蓝色,湖水更蓝,偶有山石未能被白雪覆盖,会变成黑色的小点。雪后,野生动物们活动频繁,我知道,是大雪掩盖了草,它们需要寻找足够的食物。藏羚羊、藏原羚、野牦牛、藏野驴、狼、狐狸在雪地上行走奔跑,它们在羌塘深处,在雪地上四下奔行,这会成为一场精灵们的欢快舞蹈。

  喜马拉雅北侧的雪,在冬季,受印度洋暖湿气流和高原上的干性季风气候影响,在从低谷上升到台地的垭口处,发生了铜与铁一般的碰撞,在碰撞之后,雪花飘飘洒洒,持续数日,从前吉隆、樟木、普兰、札达等地在这个季节必然被大雪封困,雪落下来,堆积如山,山顶落雪,山下南侧则时常有雨。

  藏东南更甚,冬春季的水汽沿江水自低矮处一直袭来,被高山阻隔后,一定变为一场暴雪,原来的扎墨公路(波密县扎木镇至墨脱县)在嘎隆拉山顶便是如此,年年大雪封山,雪有多厚?10米都有,人们在无可奈何之中必然在低处要待上半年,半年后才能通车,通车了才有物资可以运抵。近年修通了隧道,人们可以在冬季勉强通行,但在洞前洞后,也时常普降大雪,导致行车依然困难。

  我从不会选择在降雪的季节进入那曲以北的地区,那儿太危险了。穿越,在这些年成为一个象征越野人的符号。人们开始去向无人区,以证明自己的强悍。他们中有的人会从羌塘双湖一直向北,去阿尔金,然后穿到新疆境内。或者有胆大的从五道梁保护站开始,一直计划穿行到日土以北,这样的穿越,在季节选择上必须正确。每一年的春天,其实都很危险,要知道哪里没有路,如果被一场大雪覆盖,你无法选择前进的路况时,陷车,甚至掉入冰河、冰湖,便是理所当然。我有一个朋友,是个户外爱好者,他叫杨柳松,他厉害,当年只身一人,从新疆方向进藏,在日土以北推着一辆自行车,带着随身干粮,就这样单人进入了羌塘,他自西向东横穿到了双湖地区,全程历时77天。他写的《北方的空地》获得了第六届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出版物奖,当之无愧。有史以来,从没有人这样做成功过。我剪辑纪录片,写书的日子,就停在成都,他从云南来探望,进门手上居然提着从云南带来的鲜花饼,我们都为此而笑,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学会了客气?通心意的人,彼此帮助也罢,看你的照片相互尖锐地提出问题也罢,聊天也罢,都是重点。临别,下楼送他开车离开,挥手,转身上楼,想到今天谈及当年的各种勇敢之事,我们都意识到,我们那些年的锐气好像已经深深藏进了我们越来越中年越来越路人甲的身影中,会慢慢变成故事。

  日喀则、山南和拉萨差不多的状况,降雪普遍要少一些。整个冬季,你要去日喀则看山,那儿非常好,山都在冬季的晴空下裸露着,在5月前,都很好,所以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季会选择在5月,不过到了下午,喜马拉雅山南侧的云雾仍然会漫延过来,会有大风。你看到珠峰顶上的旗云出现的时候,山顶一定刮起了超过8级的大风。

  昌都地区下起雪来很厉害,横断山脉,气候最是多变,每年的3月,在我驾车返回西藏的路上,317国道也好,318国道也罢,座座高山在垭口处都是冰坡达坂,一个操作不当,便是车毁人亡。沿线10余座高山,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山弯道,降雪不易融化累积成冰,过这样的弯,更是危险,需要十足的经验。

  有一年,我必须要去昌都,必须在3月。因为藏历1月15日这一天,强巴林寺有盛大的酥油花灯节。

  从成都出发,沿317国道进发,过甘孜往德格而去,行至雀儿山前,暴雪已至,进藏途中317国道,雀儿山最是险途,山顶路窄且结冰,在这个季节,雪从山顶飘至山脚,四驱车上得半山也必须停车挂上铁链条才敢慢行,这种情况在老司机眼中也极为罕见。顺利抵达德格,已是入夜。次日天明,再过金沙江,要再接再厉,接连翻越4座积雪很厚的山才能到昌都——海拔4296米的矮拉山,海拔4352米的戈勒拉山,海拔4064米的矮拉山,海拔4481米的宗拉夷山——每座山,在春季都有不同的冰雪路段,尤其矮拉山,在这个季节半山以上均为冰雪覆盖,风景绝美,行车艰难,这也就是西藏人自己说的,眼睛享福,屁股受罪。

  强巴林寺,每年的藏历1月15日,有著名的酥油花灯节。

  物质的熔点,即该物质的固态和液态可以平衡共存的温度。酥油,熔点25摄氏度。用它们雕琢艺术品,用手?人体温度37摄氏度,这已经高出了酥油的熔点,用手反复触摸酥油、拿捏酥油,酥油不就化了吗?为什么要做酥油花?

  相传,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供于大昭寺内。按照传统的供奉之礼,须在佛像前供上熏香、涂香、明灯、净水、献果和鲜花,合称“六供”。因西藏冬日时长,草枯花逝之季,无法采撷鲜花供奉,就用酥油塑了一束鲜花供奉在佛像前。这大概就是酥油花的来历吧。从最初的宗教供奉用品,慢慢发展成了包含宗教、传说、大型故事、人物立体群像,是极具包容性的艺术。沿袭至今,在藏语中称为“美多却杰”的酥油花灯节,已经成为重要的礼俗之一。其间寺院还会进行“羌姆”等活动,所以宗教一直衍生艺术不无道理。

  清代项应莲对此盛景早有记载:

  牛皮作底酥油面,装点玲珑绘陆离。

  下列朦胧灯几盏,鳌山元夜大昭围。

  ——清·项应莲《西昭竹枝词》

  在这首竹枝词的第二句之后,原有注说:“或龙凤,或人物,先将牛皮干出样子作屏,用酥油堆上,如内地火漆。高或数丈,极一二月功夫绘画。”入夜,“燃以酥油,照以松炬,火光烛天,如不夜城。男女数万,纵游彻晓”。当时的观“花”盛况可见一斑。富于变化、丰富多彩的酥油花雕塑艺术,也由此焕发着永恒的生命光彩。

  花无百日,世间万物,最终不过为一捧细沙。

  酥油花,就是用酥油制作的彩塑。酥油材质细腻,尤其在表现花瓣或者人物的皮肤中,色彩柔和且有透明感,然而,酥油熔点很低,强巴林寺的酥油花灯在灯火通明的夜里通宵展览,在天明后会黯然倾覆,当真昙花一现。

  僧人们制作酥油花的“工作台”,在寺庙大殿之中,那儿放有一个大水盆和放置彩色酥油的一块木板,水盆之中盛满冰冷的水,制作者在每次揪酥油前都必先于冷水中浸手以降低手温,如此反复不停地在冰冷的水中浸泡,唯如此,他们的双手方可与酥油亲密接触,才能将极易化了的酥油捏塑成一个个惟妙惟肖的人物、动物、法宝等等。仔细看僧人们的双手,手指发白,关节肿胀。

  酥油花的制作有几个严格的步骤:首先根据欲呈现的内容“扎骨架”,用草、麻绳、竹、棍等物,塑造基本模型。然后“做坯”。做坯的原料就是用拆下来的旧酥油花掺上草木灰反复捶打,将其制为弹性较强的塑造油泥。然后将这种油泥裹在扎好的骨架上,以完成大致造型,其手法近似泥塑。然后开始“敷油”,这才是塑造真正的开始,僧人们将加工成膏状的酥油中揉进各色矿物质颜料,使之调和为五颜六色的酥油,将调和好的酥油涂塑于做好的形体上,逐一完成各色形象的塑造。最后“装板”。将塑好的各色酥油花按设计的总图,一一固定到大木板上或特制的盆内,进行拼装,成品要求高低错落有致,有立体有悬空,观赏者据此而欣赏佛教故事画面,这样制成的大型多组酥油花就是“酥油花架”。展出时,在强巴林寺几座殿前一字排开,先竖高杆,高杆上有滑轮,将制作好的“酥油花板”一一拿出,按顺序进行吊装,吊装完成,即形成高可达十几米的酥油花架,人们将在各个花架之下仰视,观想。花架之中佛法庄严,宝相生辉。

  入夜,花架安装完成,人流开始如织,至天明时分,人流于花架下观想,祈福,并向酥油花抛掷哈达,夜空之中,哈达飞舞,强巴林寺五彩流溢,吉祥端庄。

  酥油易融,僧人们工作的房间阴冷,在花灯节前的20余天里,僧人们每天就在阴冷的房内持续工作。一个大板的酥油花,制作原料用到的酥油会超过200斤,将其塑造成为一块块的酥油花板,每一天,他们都手指发白,全身僵冷,僧人们将自己降至冰点,这是一种持修,以我手绘我心,将观想一一呈现。

  次日太阳从东侧的山峰上升起,酥油花在气温升高后,在阳光下渐至消融,这种残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美感,又有些伤感,世间美好之物,当真是应了那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遥远的阿里下起来雪,会漫延,会成为一片大大的雪原。

  元旦,我在阿里,在狮泉河,当天我要从狮泉河返回拉萨。昨天开始一直下雪,今年元旦下了一场大雪,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35摄氏度,早晨起来我打开车门发现风挡玻璃冻上了冰花。这场雪从札达谷地到噶尔草地,一直绵延到了萨嘎以东。我的车行速度不得不一直缓慢,这样的天气,一直挂着低速四驱只能慢慢前行,速度决然是快不起来了,雪地之中终于到了霍尔乡,在唯一还开门营业的小饭馆吃饭,老板一直说:“今年只能不回家过年了,路太不好走,昨天有几辆小车没到马攸木拉山顶又折回来了,山顶雪太厚了,过不去,他们今天早上又上去了,说要去碰运气,你们路上小心啊。”我必须要走,我车上带着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的郝副台长,明天他一定要搭上拉萨飞往北京的航班回去开会。

  车至山前,果然雪厚,渐至山顶,一辆轿车一头扎进了路边的雪堆,前驱的轿车,到这里,真的是每行一步都异常困难,人们一直在努力试图翻越面前的大山,我也努力用他们携带着的几根尼龙绳把它们拖到大路上,每拖一次,绳便断一次,最后,尼龙绳已经变得太短而无法拖行了。赶时间的我不得已,只能弃他们先行一步,走前,我反复叮嘱他们就此返回,看情况,前面的雪更大。继续在雪地之中一路艰难前行,直至夜深人静,远远地才见到萨嘎县城的灯光。我们停下车,钻进县城中唯一还开门营业的四川小饭馆中,抖去风霜,围坐牛粪火炉,要了饭馆里仅余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几个馒头,最后还找来了一小碟豆腐乳以及咸鸭蛋。这就是风雪中人们最丰盛的晚餐和午餐。那天,坐在我那辆破车上一路与我风雪同行的是时任中科院国家天文台的郝副台长以及后来为了建设阿里天文台毅然从北京到阿里担任地委副书记的姚老师。雪地同行几千里,这份情谊,深埋于我们内心,朋友们并不常常联系,但一些瞬间会让人突然想起那个人,比如郝副台长多年后再次来到西藏,下飞机就四处打听我在哪里,就想见我一面,那次真的遗憾,我正在阿里无人区拍摄野牦牛,出来听说的时候,他已经离藏回京。很多时候,我总是被老朋友们那种不经意的温暖感动,那是一种从牛粪火炉中传来的温度。

  行走于大雪掩隐的这片广阔苍凉的大地之中,车行缓慢,时间变长了,景色显得单一,这很容易让人走神,但这确实有助于去思考很多问题。我们大多数人向往着西藏,是因为图片和文字带来的冲动,还有很多人怀抱多年的“我想去西藏”,直到变成一个句号。

  雪,丰富了景观层次,这毋庸置疑。

  然乌湖,在春季最美,水在这个季节是清亮的,冬天,湖水结冻,整个湖面都是冰盖,牛羊可以行走于上,它们会如同普莫雍错的羊群一般排着队走到湖中间的小岛上,尽情去啃食那些疯长了一年的草,牧民们知晓着节气,那是他们为牲畜们预备的冬季粮仓。初春来临,湖面开冻,蓝莹莹的湖水慢慢顺着冰缝开裂渗了出来,湖岸春雪遮盖了地面,两岸雪峰越发丰满起来,针松林与水倒影相间,湖水沿着出口处的大石组成的缺口缓缓流向波密。河谷底部,沟谷之中,缓缓流动的水流与石头正发生着亲密的碰触,最后它们结成了一坨坨的冰灵芝,这种场景煞是好看。到然乌镇前有一座桥,桥前有一处瀑布,我每年春天路过,都会停下来去看冰,那里的降雪特别易于堆积,因为在一个阴山弯里,几乎不被太阳关注,雪积在路上,温度一直很低,但一直不会消融,慢慢越积越高,养路的工人们为了保持道路通畅,只好在雪墙中用机器挖出一道雪槽,深达好几米,只容一辆车慢慢通过,在它的右侧,河的对岸,瀑布被冬天施了魔法而冻结了,就挂在石壁上,一动不动,仔细看形状有些奇特,走近看,冻结的瀑布好像一尊有着天使翅膀的耶稣。

  初冬,去双湖的普若岗日,这是世界第三大冰川,路程艰难而遥远。到晚上10点了,我还在顶着纷飞的大雪奋力前行,这种天气在冰川前扎营实在太困难了,可是,方圆100千米范围内就没有可以住的地方,我只能在海拔5300米,在白毛风中,奋力搭建营地,温度极低,冰川前唯一的一块平地,还迎风,没有选择,只能在迎风的坡顶开始搭建帐篷营地,我让所有的车,尽量靠拢把帐篷围在了中间,挣扎着在大风中搭好帐篷,好些人已经累到不想吃饭,直接钻进了自己的帐篷。我在寒风中坚持给大家做出热的面汤当晚餐,结果很多人一口也没吃,大家都没了吃饭的力气。

  气候恶劣,海拔太高都是让人在野外情绪沮丧的因素。

  凌晨3点了,我一直在帐篷里挣扎,要不要起来去拍星空,我已经挣扎了半个多小时,太冷了。最后我还是毅然决然地从睡袋里钻了出来,我开始努力地穿衣服,费力地一层一层地裹,然后戴上帽子、围巾,最后套上雪地靴。虽然我努力才刚把脚焐热,一离开睡袋,脚就木了,我看了看帐篷里的温度计,零下40摄氏度。我听到雪停了,风开始变小了。这会儿确实是难得的好天气,隐约看得到月光,我得去拍摄设计好的月光下的冰川,我想象着普若岗日冰川在这个时间点上,在正北的北极星下,一定深邃而且壮观。拍了一会儿,风小了一些,雪反而变得大了起来,天色暗了下来,我赶紧收工,急忙跑回帐篷里,开始哆哆嗦嗦地脱衣服钻睡袋,在野外,有一个诀窍,钻睡袋的时候最好少穿衣服才会暖和得快。又过了一会儿,大风再次刮了过来,我觉得我的帐篷要么会被风吹跑要么会被雪压塌,帐篷里又冷又吵,哆嗦着听着帐篷被大风吹得呼啦呼啦地响,睁眼看着帐篷顶,很快就天亮了,也亏得风大,这一夜降下来的雪全被大风吹跑了。不过,实在是太冷了,这一整夜我的脚就再没暖和过来。

  我很奇怪,我居然从来没在这种环境下出现过高反和感冒,反而是回到平地和舒适的环境中,我经常感冒或者出现头疼脑热的问题。

  一场大雪,使整个羌塘变为了白色的一片,路上的车辙印消失了,在这种情况下前进,需要很强的方向感与经验。行在路上,天地之间,就我们这一队人,这种时候很容易与大地天空融为一体。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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