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残骸
诵经仪式结束后,僧人们开始快速拆掉建起来的围幔,包括摆放在上面的一切,很快,只留下了地面上那块绘制完成的沙板,它看上去非常完美。金刚上师从诵经处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握着一个法器,那是金刚杵,他走到坛城前,俯下身来,他用右手拿着金刚杵,由外及里,在完好的坛城上,分别在四个方向画下了四道印迹,集多日而成就的美好,在一瞬间就因为那几条线而让人触目惊心。
冬天的雅鲁藏布江,江水枯竭到快要断流,河床底部淤积的泥沙露了出来,风一吹,会有一层薄薄的沙尘飘浮在半空中,冷冷的阳光从东侧升起来,照亮了南方的喜马拉雅群山。当这种光照在身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度时,我一年的出巡日子即将结束,我知道之后的春天会再次来临,雪从天空落下,融化,江水会慢慢上涨,最后变成汹涌奔流。我又一次经历了四季轮回,学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也经历过了一些失望,我决定下一次还要去找到更远的小路,去往更远的溪流。停下脚步的日子里,许多半隐在这些年贮存起来的残骸之下的事物,开始在脑海中浮现,马泉湖底干涸的河床中,那头牦牛怎么死的?它呈现给我的是一具白骨。可可西里库赛湖畔那只巨大的野牦牛头,为什么风化到了白骨尽显还残存了完好的皮毛?这些事件和被我遗忘的日子以及习惯,会被我列出来一长串,然后一点点从心底消逝。
生命,其实是孤单的旅程。
有些事做起来特别困难,可是,我们时常退无可退。我必须要去一趟拉萨市人民医院,我得去和一个朋友告别。
旺嘉啦,73岁了,正在住院,他的大儿子前天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他身体多器官衰竭,医生说,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旺嘉啦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他还有六个孙子,我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在,人一多,让这个原本不大的病房显得特别拥挤。所有人,神情肃穆,这种场面很像一碗喝凉了摆在桌上的酥油茶,那上面蒙着一层凝结的油,让人很难开口。何况,我原本就是一个嘴笨的人。
我和旺嘉啦在八廓街转经道的长凳上认识,那年他68岁。我拎着相机走累了,他也累了,旺嘉啦大叔抽烟,我也抽,我们互相让了烟,就熟了。
我请大叔喝甜茶,甜茶馆让我们成为忘年交。大叔从那曲来,那曲聂荣县。这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去过这里的人,一定有事,因为聂荣并不当道,去到县里是要原路出来才能回到青藏线的主干道上,所以,并不会轻易路过。我去过好几次,我喜欢那种不当道的小地方,我当然知道这是个纯粹的牧区县。我想,是因为我去过他的老家,所以大叔才愿意和我多说话。
他在牧民家庭长大,他的父亲竟然有些远识,送他上学一直念到了初中,这在当年异常罕见,所以后来县里招干,他顺利进入了公职人员队伍,他在聂荣工作了30多年,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后,随大儿子到了拉萨生活,转经是他每天清晨的必修,他风雨无阻地走在这条路上。
大叔23岁那年结婚,结婚的对象是姑妈介绍的,对方是一个本分人,在县城有一份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工作,她是一个与大叔适龄的同族女子,大叔并不能确定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结婚前一天,大叔找到和自己要好的朋友一起喝酒,酒喝到最后,大叔醉倒了,在倒下前,他对朋友说了一句话:“我不想结婚。”
大叔结婚了,按牧区的礼仪,婚礼很热闹,家里开心,他是家族里唯一从牧区走出来工作的人,家里为此自豪,因此大大地操办了一番,因为他的婚礼,家里欠下了好几家人的钱。他工作几年攒的钱,也都用在了这场婚礼上,他并不知道这个姑娘爱不爱他,他心里好像也没能确定自己爱不爱她,不过生活有时候就像他朋友劝他的那样:“什么是爱情,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我不爱我老婆,为什么要娶老婆。”婚礼前一天,因为他去和最好的朋友喝酒而且喝醉了,他们因此吵了一架。不过,婚礼当天,他们好像又都被那种人群中的热闹和幸福感染得幸福。
很快,她就怀孕了,这个时候,大叔接到了学习通知,去拉萨学习了大半年,等到他回来,第一个孩子已经出生了,是儿子。学完回到县城继续上班,他当上了科长,工作开始忙了起来,酒喝得多了,也经常下乡,一走就是半个月,他不敢放松,单位新分来了好几个大学生,从学历上,从背景上他都不如人,不努力,不低着头做人,看起来没有多大的上升希望。因为经常不在家,他老婆会经常抱怨独自带孩子生活的艰难,大叔脾气好,也就听,再出差,他就先回老家,从老家牧区用拖拉机把家里要用的牛粪都拉回来,整齐码到门边,还从老家拿回来很多的酥油和风干肉方便她取用。很快,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那时候开始,大叔不得不减少出差,家里确实需要照顾,时间一长,领导下乡就不再叫他了,喝酒吃饭也会忘记这个人,他开始在家里帮着照顾孩子,随着老三、老四的出生,日子开始难挨,大叔常常下班后,还坐在办公室,在办公桌前抽烟,那十几分钟时间,属于他。办公桌上是功名利禄,回家便是柴米油盐。大叔很快过了30岁,同科室比他晚来的年轻人,已经有人当上了副局长,大叔每次鼓足勇气向领导张口,领导们都说:“你有基层工作经验,基层工作离不开你,再说,你学历不高,晋升现在都要有学历了。”大叔也就停在了科长这个位置上。孩子们慢慢长大,开支越来越多,他拿着工资条,一直在盘算,这个月家里的钱够不够花。他一直想,给牧区的老母亲做一套好的藏装,一直也没能凑出钱来。再后来,孩子们越长越大,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牧区走出来的,再苦也要把孩子送到省外的藏族班里,最小的孩子,想学钢琴,大叔摸了摸口袋,实在掏不出这些钱来,便去文具店给她买了一根笛子,大叔觉得吧,笛子也是乐器,他能提供的只有这些。孩子懂事,说:“爸爸,我会学一首你最喜欢听的歌,吹给你听。”可大叔听了,根本开心不起来。学校打来电话,说大儿子在学校打架了,他去向比他小7岁的领导请假,领导很不耐烦地批了他的假,他去了学校,被一个比他小10多岁的老师指着鼻子训。儿子在边上看着,哭了。从此以后儿子开始争气,高中毕业了,他考上了大叔想都不敢想的大学,他走得更远了,大叔的工资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增加了,不过比起孩子们的开销,他还是看着工资条发愁,他的同学有的已经当上了地方官,想把他从这个县调到海拔低的地方工作,大叔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去那里身体舒服了,可拿到手里的工资会低很多,他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大儿子很快大学毕业了,分配的时候,他们有一点意见不一致,大叔希望他能进到一个稳定的工作环境,而儿子更愿意自己去闯一闯,他们原本开心地坐在一起,为了庆祝大叔拿出来一瓶存了多年的好酒,喝着喝着,不欢而散,儿子长大了,他说,他绝不愿意以后过和他一样的日子。大叔闷着头喝了一大口酒,酒真辣。
孩子们慢慢都长大了,也慢慢都读成了书,慢慢地成家立业了,大叔也到了退休的年纪,30年很快就过去了,大叔并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身边那个人,但他们一直就在一起过,好不好,其实也都是这个人,他们辛苦了一辈子,是应该要出去走走了,他们决定去朝圣,做好了计划,准备出发,出发前,大儿子打来电话:“爸妈,我们工作太忙了,能不能帮我们带一下孩子。”放下电话,大叔的生活,回到了30年前。
于是,他开始等孩子的孩子们都长大,生活好像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终于,又过了好多年后,大叔有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再一次下定决心要出去看看,这时候的他已经开始拄拐杖了。我和他在转经的路上相遇的时候,他每走一小会儿,就需要停下来坐到转经道的长凳上休息。
73岁的时候,大叔躺进了医院,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大叔告诉我,他躺在医院里,就开始在脑子里回放自己的生命历程,生命中的片段都一一开始在眼前闪过,大叔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并不怕死,他说:“在23岁那年,他就已经死了,他没有什么遗憾,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期望。”
我相信,时间会在他脑海中倒带一般前进,大多数的画面会让他没什么反应,我猜,画面一定定格在他18岁那年,在桑荣乡的一顶白色帐篷前,大叔骑着马,来到了另一顶帐篷前,在那里,有一个姑娘,她背着一大桶刚挤好的牛奶,仰着头对着马背上的大叔笑,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和一头碎碎的小辫。
七天后,大叔走了。
那天我一直在听一首歌——《牧民大叔》。
在察隅,我曾经和僜人阿妈都西央本央聊天,我问过80多岁的她关于死亡。她说:“我不怕死,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要死,所以面对死亡我一点也不怕。”我相信他们真的不害怕死亡,真正害怕死亡、害怕分离的,是我们还活着的人。
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话,是罗曼·罗兰说的,我小的时候,读到这一段,觉得又浪漫又感动。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是我听到了另一个来自草原的版本,来自聂荣牧民大叔的版本,他说:真正的勇气,不是你敢死,而是你能勇敢地活着。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