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环拉萨记
坛城正中的那些正方形,那些门,那些城池,就是一座大城。在西藏最大的城理所当然是拉萨,而这些方形的四周又堆着各种色彩各种造型的沙,它们围在城的旁边,近看杂乱,远看成林成峰。拉萨就是这样,四周有很多好的去处,看上去要穿过杂乱的城市边缘,然后开始开阔,或者从开阔处再走进一个山谷,最后再穿过去依然开阔。
林周就在拉萨边上,林周有一条小路,可以到当雄。我听人说,从拉萨翻越纳金山后,到了林周一直往西走,过了热振寺还能穿到当雄去,当然从当雄还能回到拉萨,所以,我对这条路很好奇。
我按捺不住,给自己找来的理由是夏天适合四处溜达。
早早从拉萨出发,过林周,路过夏鲁寺,我知道那儿有一片好看的佛塔林。
过了夏鲁寺不远,需要翻越一座高山,进入峡谷,下到谷底,远远望见河谷之中山崖之上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寺庙。寺庙叫斯林寺,远观和伏虎寺竟然有几分神似,走近更觉得像。上山进寺,有一头放生羊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离开。沿热振藏布江一路上行,经过旁多水库后,热振藏布江一直在公路的左侧。路很窄,土路,还算平整,偶尔会经过一些小小的村庄和湿地。湿地里长着红草,旁边还有白塔。我在江边看到了一棵树,是柏树,然后看到了第二棵,第三棵,突然一个拐弯,对岸出现了一片墨绿色,从河谷蔓延到山顶。那是一大片柏树林,树影掩映之中远见佛塔白光闪耀,热振寺到了。
热振寺,我为之称奇的是这满山的柏树。也真是神奇,这些柏树只长于寺庙周遭,直至山顶,且全是千年柏树。过热振寺后,同于河谷之中却棵树不生,不由得为此奇境而叹服。当地的人们会拾取当地的柏树籽制成念珠,这种产于此地河谷中的念珠尤其珍贵吉祥。过河,进山门,我听到了歌声和着齐整的节拍,是人们正在用阿嘎土来修缮寺庙。
我一直怀疑这种叫“阿嘎”的土是不是含有天然的水泥成分。
打阿嘎土是一个持续的劳作过程,有的寺庙建筑繁多,人们将从事这一单一的劳作经年数月。从事这样的工作,是一种集体合作,这是一种具备强烈集体仪式感的劳作。这样的劳作,大多在寺庙,为寺庙出力流汗,是人们尊贵的荣耀,所以人们不遗余力。
还没看见打阿嘎土的人,远远就能听见歌声。走近了,屋面之上,房檐墙边,男女几十甚至上百人正在劳作。如果他们正在夯制地面,必排成齐整队形,有时男女同队,有时男女各为一队。队列中人人手执与身等高的夯土木棒,棒底穿接着一个石球,用力夯打地面的同时,踏足而歌。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不是一味地重复夯打,而是根据歌曲变换队形,借而移动夯打的位置。无数的石球就在歌曲的节奏中夯向地面,夯击的过程中会产生细碎的泥浆,溅湿了鞋子和裤腿,那些跳动的泥浆像飞跃着的音符,同样,那也是人们劳动的见证。
反复去夯砸,这一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极枯燥无聊的重复劳作,当这样的劳作加入了歌舞,人们踏足击地和歌之节奏而舞之,不仅让这单一重复的劳动变得有了趣味,更重要的是人们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所赋予劳作的仪式感。在处理墙围的过程中,所有的工匠都会骑坐于墙头,手持比洗衣槌更宽大的一块木板,和着歌声,反复击打,直至夯实。用这种方法制成的地面、屋顶完工后完全与高标号水泥加水石磨洗的水泥地一般,平整光滑、结实耐磨,且不渗水,夯制外墙雨帽的时候,要加入红色的颜料。
阿嘎土是西藏极少地区才有的一种黏性强且色泽优美的风化石,使用前一砸便碎。施工时以卵石及夯实的土层等为底层,上铺10厘米厚的粗阿嘎,淋水软化踩实捣固后再蘸水夯打,边拍击边铺撒一层比一层碎细的阿嘎,同时不断淋水,夯打至起浆使地坪成形。夯打时间越长,夯打越密实,地面的防水性能就越好。夯打结束后,再用榆树皮等熬制的浆汁涂抹,晾干成形之后,人们伏于地面,持光滑的卵石将其磨光打平,再用清油涂刷若干次,将油分尽可能渗入阿嘎深层。整个工序大概需要十天,这是一种绝对纯手工的建筑形态,经过无数人一寸寸地夯筑打磨,地表上会显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温润感,这是其他任何材料都不具备的。但阿嘎土也是矛盾的,它可以防水,却又怕水。如果某一块区域长时间泡在水中,将会大大影响它的防水性。所以阿嘎土表层要涂上油,也需要随时维护,及时将有水的地方拭干,定期清扫灰尘,每道工序都要小心谨慎。人们精心呵护的,不仅是某个建筑的表层,还是一种全情投入的态度。这种古老的技艺正是因为人们的呵护与流传,才能为今天的我们所可知、可观、可感。热振寺大殿前院有棵古树,后山那片柏树林之中,有一长排佛塔,树荫之下,寺庙安静地守在热振藏布江旁。顺热振寺往西,就是那一条顺着小河沟前往当雄的小路。从前那是人们从那曲草原到热振寺前来朝圣的一条小径,现在,可以通车的小路就在崎岖的山谷之中。
我在小路上曾经碰到一对夫妇,他们游牧至此。
我先看到路边的帐篷,那是传统的黑色牦牛毛编织的帐篷。帐篷边拴着一匹马,帐篷门口放着一堆刚砍的高山杜鹃,还能看到新鲜的折痕,看上去是准备用于帐篷内生火的柴。
帐篷的侧方的山边,有两个人正在劳作,很忙碌。
那儿有一个用石块和草皮砌的灶,那个妇女正在灶前努力将炉火“雄壮”起来。灶上开有三个朝天的口,上面分别放了三口铁锅,锅是平底。灶前男子手持一根木棍,这根木棍看上去像是杜鹃花的树枝,形状稍显特别,长约半米,头是弯的,在弯的头上开了一个槽。他正在用这个槽,卡住一口平底锅,并努力晃动。我上去一看,锅内正在炒制青稞。
炒青稞和炒花生其实差不多,锅内也是放着沙子,用的沙石看上去比较粗一些,并非特制,就地取材。锅内沙石在火上炒至一定的温度后,渐渐会变成黑色,此时放入青稞,快速翻炒。青稞熟了以后会慢慢发白,有香味且开出花来,在这个时候把锅内的沙混着青稞倒入一旁的藤制小箩中,妇女对炒制好的青稞进行过滤翻拣,并归类。这是一种原始的带有仪式感的日常劳作,两个人之间配合紧密,快速又有序。
游牧人的日常生活,已经简单到了极致。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我已经看到了他们全部的衣、食、住、行。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