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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话 写蛮笺,传心契

南国之冬 张大春 15648 2021-04-06 04:19

  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最初发表于初复刊的《甲寅周刊》,当时是一九二五年,行文以水浒一百单八将为榜名,点评清末士林、文苑、骚坛诗家,有很多人被封以较次要的绿林好汉,颇不服气,还会争得闹意气、动肝火。此书列民国教育家严修(范孙)为“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这是一个不怎么高的地位,严范孙当时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就算目睹这排名,应该也不会在意的。他是伟大的教育家,作诗并没有“非如此不可”的热忱。不过,名篇传世,本不在多,偶有妙句,足为世征,也往往出些佳话。

  由于严范孙曾奏请光绪帝开设“经济特科”,此为改革科举的一大步,他还两度东赴日本考察新式教育方法,引进中国,后来还创办了南开学校,创设“严范孙奖学金”,资助青年学生出国留学。这些都是划时代的大事。

  有一次严范孙到欧洲考察,道经意大利,游览了在公元七十九年遭维苏威火山一夕掩埋的庞贝,留下这样一首妙诗:“平生不入平康里,人笑拘虚太索然。今日逢场初破戒,美人已去二千年。”(《游古罗马庞贝古城诗》)

  这位前朝的老翰林自有一番豁达襟抱和宽慈心胸,非等寻常那些个缅忆深忧、长吟痛哭的遗老。他的诗多有这样一种滑稽突梯的趣味,因为他对诗的不庄严也反映在他对其他事物的冷隽和抽离态度上。像是嘲调胡适之提倡白话诗,他会如此写道:“五十为诗已最迟,况将六十始言诗。此生此事知无分,聊学盲人打鼓词。”

  尽管是玩笑,细读这两首诗,仍旧不难体会,作者能够将个人一时之间、油然而生的小小感触很自然地融入广袤的历史情境里去。无怪乎汪辟疆在评注里这样说:“范孙通方之彦,尤负时望,诗亦渊懿可诵,在美时游山诸作,骏快似东坡可诵也。”一连两声“可诵”,便知严范孙的诗的确是妙趣通俗。

  对照于另外一种以古典诗词写异域风景的作品,《游古罗马庞贝古城诗》真是开玩笑。许多前往东洋、欧西留学的年轻人也能纤毫无碍地以吟哦讽诵异邦殊俗,于风土人情,留下了可观的情采;然而一旦寄托起家国感慨,就会沉重、沉郁,甚至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比方说王陆一写过几首《朝鲜海峡赠同舟韩人》,无论寓怀纵目,毫无“外国”特色:“苦听箜篌引,苍凉唤奈何。连波侵海岸,聚鬼瞰山河。国已东其亩,公毋北渡河。至今箕子国,犹动黍离歌。”

  这是一首音节铿锵,辞义嵚崟的佳作,随手送给陌生的韩籍同舟之客,当然有些上国衣冠、霸才欺人的豪气。不过,读来不像是与外国有关,倒像是要把朝鲜半岛收归我之所有的企图和感慨,还比较强烈些。

  通过这样的几首作品作比较,我们就可以读读“足与易安(按:指李清照)俯仰千秋,相视而笑”(潘伯鹰语)的女词人吕碧城了。

  吕碧城(1883—1943)是在严范孙中进士的那一年出生的,于晚清词人四大家(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和朱祖谋)之外自树一军,别为锦帜,称其“三百年来第一人”者有之,誉为“近代女词人中第一”亦有之。她在登上阿尔卑斯山之后,留下了这么几句“豪情直下惊千载”的句子:“十万年来空谷里,可有粉妆题赋?写蛮笺,传心契,惟吾与汝。”

  这里的汝,不是另一个词人,而是山——就是女词人脚下的阿尔卑斯山。

  吕碧城的“蛮笺心契”只能写给遥远的“山灵”谛听,不是没有缘故的。

  她在九岁那年,就曾经由父亲做主,和同乡汪姓官绅家的孩子订了亲事。甲午年(1894)吕碧城的父亲吕凤岐因病去世了。母亲严氏只是个填房,在吕家备受歧视,由于争家产,还遭到吕氏亲族教唆外人绑架裹胁。这一年吕碧城只有十二岁,却能够拈笔成文,写了一封能让人立刻联想起救父缇萦的长信,给她父亲的老同年、时任江苏布政使的樊增祥(樊山)。藩台大人出面,吕碧城的母亲很快就获释回家,可是当年议定的亲事,却倏忽生变。汪家不敢娶这房媳妇进门了。

  吕碧城母女无论在吕家、在汪家,都受尽了排挤和欺凌,其间耻辱,又无从对那样一个社会里的任何外人倾吐呼号。及至随母亲回外家寄食,辗转赴塘沽投奔舅舅严朗轩,也受到相当严厉的督责;严朗轩则不知道这样管束外甥女,将来是有报应的。这些遭遇,对吕碧城的人生和创作无疑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她终生未嫁,甚至没有发展过任何恋爱的关系,显然与这童年时期的经历有关。

  到天津投奔舅氏,前后有六七年,吕碧城已经有了相当多的词作,最著名的那阕《浪淘沙》——也就是上片结于“人替花愁”,下片结于“花替人愁”,极空灵幽窅之致者——也写于这个时期。然而,这位女词人既不以婉丽为能,也不以僝僽为足,她更多的好奇和渴望是朝向诸般广泛的“新学”而开敞的。

  一九〇四年,她和严朗轩盐务衙门里一位秘书方小洲的妻子商量着要结伴去天津转往“女学”读书。作风和想法都极端保守的舅舅当然坚决反对,在日后所写的一篇论宗教观的文章里,她如此写道:“濒行,被舅氏骂阻,予愤甚,决与脱离。”

  根据这番回忆所叙,吕碧城是在极为仓促的情况之下,既无旅费、且无行装,跳上火车之后,巧遇了一位“佛照楼主妇”,让她于抵达天津之后至少有一个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佛照楼”是一所开设在天津法租借区的客栈,后来也曾出现在吴趼人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

  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天外飞来的巧合再度出现,原先和她商量着要“同往探访女学”的方小洲的妻子在天津的住所是《大公报》报馆,吕碧城就把这一段离家出走的经历完整地写入一信,向方君夫人说明。

  这封信被当时《大公报》的总理兼编撰英敛之看到了,大加赞赏,亲自接见,并且安排她和方小洲的妻子同住,甚至还提供了一份襄办编务的工作给她。接下来,吕碧城从一个“孤女”“奔女”摇身一变,立刻成为天津文化社交圈里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由是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两句话说来云淡风轻,其中却有相当值得玩味之处。这样的“飞上枝头”并不寻常,一个无籍籍名的女子,仅仅凭借着一篇自述逃家经历的文章,非但声动词林,而且立刻打入方面大员的官署文化圈,拥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最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一番周折。当严朗轩也听说这外甥女逃家之后的下落,正准备追究——在当时,他是拥有这样的权利、也不得不履行此一义务的。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因为另外一个案子遭到弹劾,蓦然去职。接着,容留吕碧城“唱和无虚日”的督署主人——袁世凯——居然任命这个倒霉的舅舅帮助吕碧城筹办女学。

  这,不是诚心要严朗轩难看吗?

  袁世凯饬令严朗轩为他破口骂出门去的外甥女“襄办”女学,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干了不多久,严朗轩就辞了差,回老家了。

  这时的吕碧城才二十出头,已经能够藉由《大公报》上的文字,造成普遍的影响,包括举国知名的革命家秋瑾——她也取过一个号叫“碧城”;据说就是因为有人在报端读了署名“碧城”之文,鼓吹进步思想,疑是出自秋瑾之手,传告之下,秋瑾也读了,遂亲自到天津请见。

  一见惺惺两碧城,秋瑾还在大公报馆里留宿了一夜。吕碧城回忆此事,描述得十分有趣,说报馆司阍一接过上写“秋闺瑾”三字的红笺名片,看一眼这位身着男装的女子,便高声呼报道:“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儿!”次日一大早,吕碧城睡眼惺忪地瞥见床头的官式皂靴,登时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才发现秋瑾正靠着床头,开奁箱、对妆镜、往鼻头扑粉呢。这是一九〇四年六月十号的事,就在这一年的年底,中国近代最早的女子学校“北洋女子公学”成立了。支持她的,不只是袁世凯、英敛之,还有当时许多的社会和文化名流,其中也包括前文曾经提到的严范孙,他当时担任的职务是直隶学务部总办。

  曾经于一九一八年与章太炎、蒋作宾在上海创立佛教团体“觉社”的陈飞公为吕碧城的词集《信芳集》题评,其中有《沁园春前小序》,信笔写道:“昨与寒云公子夜话,泛及当代词流,公子甚赞旌德吕碧城女士。”陈飞公旋即将《信芳集》“寻览一遍”,立刻给了惊人的佳评,说她:“奇情窈思,俊语骚音。不意水脂花气间,喜吾世见此苍雄冷慧之才,北宋南唐,未容傲睨;今代词家,斯当第一矣。”

  这里所谓的“今代”,也许只能看成是模模糊糊以晚清为范围的一个词,以后世视之,总令人觉得过誉;但是袁氏父子在不涉及任何非分之思的前提下,如此竭尽心力地提振吕碧城的社会地位,重视她的议题和论旨,以她所关心的教育人才之论为治国张本,这都是很不寻常的。民国肇造之初,南北角力的腥风血雨几乎无时无之,吕碧城却以她数年来所积累之声誉、地位,跻身新华宫百僚之一,挂名咨议,但是所办的公事大约还同当年在直隶总督府差不多,不外是与寒云公子以及他的一帮清客——如易顺鼎、何震彝、闵尔昌、步章五、梁鸿志、黄浚以及罗惇曧等人歌诗咏和。前述诸君一九一三年冬结社于北京南海流水音,被人称作“寒庐七子”,有画家汪鸥客为之绘《寒庐茗画图》,吕碧城是女界,称不得子,但是有一阕《齐天乐》题咏此图,署“为袁寒云题”,可知亲即的情况。

  但是这一阕词后来改动了三处。原先写作“一泓空翠蓬壶境,重见汉家宫宇”的开篇,改成了“紫泉初启隋宫锁,人来五云深处”。这两句改得恰切,因为原语空泛,改后用的是李商隐《隋宫》诗句为典实:“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便让读者油然而生黍离之思了。还有三句,原作“莺花无恙谁主?只天教赋予,平原吟侣”,显然是“吟侣”二字似乎容易引起男女相悦之思,遂改成“鞓红谁续花谱?有平原胜侣,同写心素”,这样一改,就显得清净多了。

  至于原作结句“风骚漫赋,且料理千秋,奇才休负。廿纪风涛,同舟沧海渡”,一个小毛病是重了“风”字;一个大问题是,词意像是对寒云提出一个兴办某种邦国大业的邀请。然而此前一年多,正是谣啄纷纭、喧呶不已地传说袁寒云主谋刺杀宋教仁的时候。吕碧城遂改作成这样一个转结:“低回吊古,听怨人霓裳,水音能诉。花雨吹寒,题襟催秀句。”“题襟”,典出中晚唐诗人温庭筠、段成式等人的《汉上题襟集》,指友朋唱和。对照原词可知:吕碧城悄悄把袁寒云从共赴一事之同志,降格为遥催赓咏的友人,其间差别,不可谓不大。

  同为袁世凯赏识、提携的女教师,吕碧城和她自己教过的周道如很是不同。周道如始终委婉顺承,仰体旨意,吕碧城却一直相当贯彻自己的主义。洪宪帝制大开历史的倒车,也大开人民的玩笑,事在一九一六年。而早在一九一五年八月,杨度串联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及“被具名”的严复,联名发起成立“筹安会”,并于八月二十三日,杨度亲手起草宣言,谓:“我等身为中国人民,国家之存亡,即为身家之生死,岂忍苟安漠视、坐待其亡?用特纠集同志,组成此会,以筹一国之安。”吕碧城便不辞而别,离开了新华宫,奉母至上海,非但专心研究英文,时间和精力都还能够有相当的余裕,从事贸易。在她的词集里有一小则题注,是如此写的:“先君故后,因析产而构家难,唯余锱铢未受,曾凭众署卷。余习奢华,挥金甚巨,皆所自储,盖略谙陶朱之学也。”生活上讲究,不吝靡费,且慷慨为言,不畏讥谤,这不仅在民国初年时少见,即使是在今日,也是很不容易的。

  一九二〇年七月,她如愿得以自费旁听生的身份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就读,主修文学,还兼任着《上海时报》驻纽约的特约记者。两年之后,由美归国,曾经有一段短时期的停留——也就是从这一段时间可以看出:她的智慧、见识、性格已经随着年事的成长,而有了演化式的改变,对于旧中国也好、新中国也好,已经不再有强烈的关怀和浓厚的兴趣。一九二六年秋,她再度展开了更彻底的“逃家行”,取道美国,展开一段漫长而曲折的欧洲之旅,从英国到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甚至还选择瑞士“建尼瓦”(即日内瓦)定居了下来。

  吕碧城在此完全展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各种“异数”。她如此亲近机要,却从未恋栈权位,更难得的是,视权力如敝屣很常见,视权力如敝屣却不以此为诗词怨悱凄恻之主题则很难。而吕碧城则根本不屑于在诗词间雕琢这种“寒外热中”的情愫。

  这当然是因为她固有智慧得知:自己在民国政坛上荡风鼓云之力或可有之,可一旦进入了权力的虬结和攘夺,一个女人总不免沦落到“花瓶化”或“边缘化”的地位。这一远见让“少小离家”的经验焕发出积极而坚决的力量,她从天津舅家出走的行动便不断扩大、重置,而丰富她一生的诸般知识、语言的学习,以及财富的累积,都让她得以随时弃家而走,天涯浪迹,去不复顾而了无牵挂。在古往今来的中国人里,她是唯一的一个!

  前文提及吕碧城有“因析产而构家难”的隐憾,其事很可能与她三十年反目成仇、不通音讯的二姐吕美荪有关。她在一首《浣溪沙》词的上半阕写道:“莪蓼终天痛不胜,秋风萁豆死荒塍,孤零身世净于僧。”这三句再清楚不过,首句说丧亲之痛,次句述兄弟(实指姐妹)相煎之急,落句点出词旨,澄明通透,无比酣畅,也无比潇洒。

  可惜的是,这词还有下半阕,有了下半阕非填不可,吕碧城毕竟还是没能掩盖住内心受创的激动与愤忿:“老去兰成非落寞,重来苏季被趋承,不闻嬃詈更相凌。”兰成,是以庾信自喻其周游流浪,苏季是指“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最后却“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的苏秦,这些都似乎不违背吕碧城受亲族排挤的事实,然而,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嬃”(姐姐)“詈”(诟骂)所带来的永恒的创痛。

  我总这么想:如果吕碧城将此词上下片对调,会留下怎么样的一个阅读效果呢?也许她的毁家之恨会融化在宽恕之情里面,但那绝非词人生命的实况。高悬的伦理德目于空蹈而不近人情之时,便需要具备真情感的诗词予以撼动!

  一直有人疑惑:为什么吕碧城的词里洋溢着委婉动人的情感,但是在最寻常的男欢女爱上,她却始终心无所契而留下了一片空白的“蛮笺”?

  细读碧城词,才能渐渐发现:这是一个除了怜悯与义愤之外,并无爱人的能力的诡丽心灵所留下的雪痕泥印。这种心境,可以从她“不得不书”的题材看出来——但凡是令她深刻感动的对象,都是身世或遭遇悲惨无伦,而隐约同她自己相仿佛的人。集中有两阕词,一阕是《念奴娇》,一阕是《无闷》。两词取意都是她的一个学生潘连璧。据《念奴娇》小序所述:潘连璧是吕碧城在北洋女子公学的几百名学生之中最为优秀的人才,日后嫁给南洋华侨卢某,婚后不过几年,夫妻相继过世,身后遗子,尚在襁褓之中。

  潘连璧,本来应该姓吴,是广东珠江的大户出身,幼年时遭家难,为潘氏领养。由于遘难时连璧年纪还小,成长后虽然微知事异,却不得其详。倒是吕碧城无意间从某广东人处得知了故事,转告于连璧,据说连璧闻之大恸。《无闷》词过片处遂有:“旧事忍重记,记密语罗窗,乍传哀史,惹梨雨千丝,玉痕凄泚。”而在《念奴娇》上片之中,也有:“雹妒红情,霜欺绿意,并作春痕碎。郁金香冷,玳梁谁护雏垒?”既以哀人,复以自哀。

  至于集中俯拾即是的代题悼亡之作,像是“为龙榆生君题《彊村授砚图》”以悼念近代词坛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谋(古微)所写的《侧犯》、“为吴湖帆题悼亡妻图册”所写的《祝英台近》等等,也多敷染着哀感顽艳的悲叹,这当然是词之一体之能事,但是诚可以用她自己的词句概评之曰:“感同调,断笺妍籀银钩。”钱仲联称她为“近代女词人中第一”也许不算过分,但是潘伯鹰说她“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就显得夸张了。

  在诸多伤悼凄恻之作中,还要属这一阕《长亭怨慢》最为知名而神韵动人。开篇 “又恨铁、九州岛轻铸”八字,妙极、切极,深得词之一体的含蓄隐微。原来这是伤悼她的长姐吕惠如之作。惠如早逝于一九二五年七月,适逢家中争产族人大打官司,所以“恨铁”的典故就显得周洽而精切——此语转出于《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五,罗绍威悔收朱全忠留魏,全忠挥霍无度,使罗绍威之蓄藏一空,罗遂有“和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之语。“又恨铁、九州岛轻铸”则既点明财耗,复直指悔恨,怨情全收,确是健笔!

  怨之所衷,应该还是惠如和碧城之间的美荪,词中一节:“绮窗闲对,算一局,全输矣。谁搅剩棋翻?是裙底,雪狸欢昵。”用的是《酉阳杂俎》里唐玄宗对局将输,杨贵妃遂将康居国进贡的宠物小狗(猧子)放出,搅翻棋盘,乱其输赢的典故。这是一种很深刻的咒骂术,透过精省的意象排比,读者见识了机关算尽的争斗,体会了不尽公平的输赢,也察觉了吕碧城以畜生骂人的功力。

  幼年被逐事出于无奈,然而能以“略谙陶朱之学”自诩,在十里洋场上角利致富,又刻意赴日旅欧留美,作十万里漂洋渡海之壮游,吕碧城在词作之中的确显得颇为自得,可是她也一再地以流寓于北地、写出《哀江南赋》的庾信自况,如“老去兰成非落寞”“庾郎词赋写羁愁,去去故人长别”者,后世读者大约也不须跟着嚼说这是词人的幽怀深抱,所有的“国族隐喻”之于她而言,都是一个破败的家庭、离散及失欢的骨肉的象征。蛮笺上的心契很简单,就是:家犹如此,情何以堪?所以,吕碧城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

  声称吕碧城不知如何爱人之人,其实是只能从俗世的男欢女悦或夫妇家人这些层面上辨认情感而立论。实则吕碧城并不讳言这些,她的确剖析过,也说得相当明朗透彻。她说:“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不太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

  吕碧城不同俗世的格调在她生命的后二十年浮现得更加清楚。其根本原因之一,是经济方面的。她在离开袁世凯的政府之后,奉母南下,苦习英文。一段时间之后,她不但有能力兼任上海洋办报纸的记者,还由于投资外商百货公司而累积了不少财富。

  一九二四年,吕碧城二度远游,成为国际上知名的动物保护专家。她在巴黎宣扬佛教,两年后定居瑞士,这些都是精思熟虑之后的行动。佛教教义里戒杀好生的思想,成为她进一步发挥大爱的实践基础。她的行径不但没有国界可以划限,她的用情也没有物种的区分。

  这,不能不说是在民国思想解放的大潮之下,一个更为恢宏的前驱追求。根据藤井贤一的种种暗示:胡金铨导演所试图拨寻、整理的拍摄题材,就是在当时极为稀少、但是也极为坚定的一种人,他们的身份不一,有革命者,有教育家、报社记者,甚至还有武林人物……他们都具备超越国族的远见,也都有拯饥救溺的决心。“民国”二字带来的思想刺激,在这样的人眼中,绝不只是国体和制度的改变。

  藤井贤一说:“就如同你的静芝老师说的话呀,要做发愿助人、救人的事业。”

  “一九二四年——”

  我忽然特别注意到的,是这个吕碧城大步跨出新世界的年份,一九二四年。也就是民国十三年,静芝老师八岁,胡导演出生前八年。这一年年底所发生的一件事,我居然有着非常清楚的视觉和听觉的印象,仿佛我就在现场经历了那一切,以至于描述起来,竟好像是捕捉回忆的一般。

  这一年冬天,有着阳光的一个上午,刚被冯玉祥逐出紫禁城的废帝溥仪暂时落脚在天津张园。有一群人哄闹地穿过了阳光透荫的庭院。

  “斗上了、斗上了!”

  “陈师傅、郑师傅斗上了!”

  这班闹闹嚷嚷的人看来是穿着北洋戎装的侍卫,领头的人叫霍殿阁(而这个名字,我确信是多年之后、导演王家卫随口给起的)。

  那一阵阵的哄传之声,引得(原先是张园游乐场售票亭的)门房里两三个太监和侍卫都跑了出来,朝里张望。但是闯进来的这一群人脚步太快,追不上了。当他们跨过庭院的时候,众人也随之不约而同地止住碎语和喊叫,同时放缓脚步,收束成略似队伍的两列,安静地继续朝前走。

  众人杂沓的脚步声在一条幽暗的长廊里泛起巨大的回响,逐渐接近。我们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只看见长廊尽头是一个明亮的房间。门敞着,室内透出白电灯光。门外地上放置着两个极大的衣箱。门里是一张西式的理发椅,上面坐着人。

  我们接着看到溥仪的背影,他坐在理发椅上。在这张椅子的左侧,跪着一个身穿长布袍的青年。他是原本宫中的伶人,名字就叫永兴。永兴俯首在地,似乎在听候吩咐。为溥仪理发的人这时从溥仪的右侧靠近,为他胸前围上一张白布。并开始为溥仪梳理头发。

  “你也要走了。”溥仪淡淡地说。

  “奉皇上恩典!”永兴前额叩触地砖不止,仍然没有抬头。

  长廊上的脚步声忽然静止,那群由霍殿阁率领的人在门外一丈之地停了下来。

  “是朕亏待了你们。”溥仪说。

  “皇恩浩荡!奴才这一去,挣死也要把身上的活儿——”

  “不说这个了。”溥仪显然从镜子里的反影看见了霍殿阁和他身后的那一群人,当下昂声道:“霍师傅有事吗?”

  霍殿阁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启奏皇上:是陈师傅和郑师傅的事。他们二位在跃华里已经绷了两天两夜了——”

  “我听说了。”溥仪先侧过脸、垂下头,冲永兴道:“你好自为之。别当你这一行是做戏——说穿了,咱们哪一行不是做戏呢?”

  “奴才恭领皇上的教诲。”

  “你走之前上泰和那儿去辞一个罢,不定他还有什么嘱咐。”

  永兴再磕了一个头,起身退出,提拎起门外地上的两个衣箱。

  溥仪则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坐姿,向霍叹道:“师傅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争这口气,万一出个什么岔子,谁能担待?”

  “请皇上下旨意。”

  “谁走一趟,叫他们和了罢!”溥仪十分在意镜中自己的模样,略略撇脸、抬手,像是指示理发匠该如何修剪他的门面。

  “喳!”霍殿阁高声应答,用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向外轻轻挥动了两下,另一个侍卫悄悄起身,倒退着离开。

  溥仪却稍稍抬高了声调:“朕要同你商量的是禁卫队的事——你们好身手啊!”

  “啊!”霍殿阁似有所悟,瞬间神色黯然。

  接着,张园之内的另一座小楼檐下,泰和正在练拳。穿过庭院走来的永兴放下了两只衣箱,单腿跪落,朝泰和打千,道:“来给主子辞行了。”

  “皇上那儿去过了?”泰和收了功架,擦汗。

  “去过了。”

  “说什么来?”

  “皇上要奴才好自为之,还要奴才上主子这儿来领教诲。”

  “我先让你看样东西——”泰和说着,径自跨过门槛往屋里走,随手从桌上的书里抽出一张巴掌大的剪报。我们这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剪报上的几个大字“宣统帝施助善款待领”。

  泰和将剪报递给永兴,道:“这是头年里《平报》上的一则消息——”

  永兴捧起剪报,逐字念道:“惟民国之政客军阀坐拥巨款,却无一救济贫民者,于此更可见宣统帝之皇恩浩荡也。”永兴念到这里,抬头,惊讶地说:“这、这、这不容易呀!这是说皇上的好啊!”

  泰和微笑,含意深长地道:“皇上还在北府里的时候,听说老百姓没饭吃,动了慈悲。不过随手散了几两银子,倒是挣了个满彩。这——你可看出什么来了么?”

  永兴高兴地喊道:“皇上行好,普天同庆。”

  泰和笑了:“那么银子发付完了呢?”

  永兴低头沉默。

  泰和带着嘲谑的表情道:“银子发完了就把咱们赶出来?赶进租借区、赶进大使馆,赶出了北京、再赶进了天津,下回上哪儿去你知道么?”

  永兴摇头。

  “所以你这一趟上南边儿去,不只是演戏、教戏;还得办点儿‘皇差’。”泰和忽然侧转一步,附耳近前,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先前奉霍殿阁的手势前来的侍卫在院里高声喊道:“皇上有旨意。”

  泰和忽然抬高手,没让那院中的侍卫继续说下去,而他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态,把吩咐永兴的话低声说完,永兴点头。之后,泰和才慢慢转脸冲那侍卫道:“是为了两位师傅在跃华里赌斗的事吧?”

  “是。”侍卫靠靴高声答道。

  泰和仍然是一副诙谐笑脸:“要我走一趟?”

  我们随即来到跃华里。

  一小队侍卫引领着泰和从这条巷子的远口向近处行来,一面走,侍卫们一面排开拥挤在巷子里的老百姓,来到一所宅院门口。这宅子的两扇大门是完全敞开的,在第一进的院落之中、东西厢房乃至于二进院落里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们可以发现其间还有不少穿着类似制服的中学生。大多数的人并不安分,除了簇拥着向屋里伸头晃脑地张望之外,还不时会发出纷纷议论。我们大概可以听见几句带有天津口音的话语:“我看陈师傅快撑不住了!”“今儿再分不出高下,恐怕要出人命。”“谁见过这么大本事,十三经也能背得下来?”“一字不落哪!”

  当我们随着侍卫以及泰和的脚步向院落深处移动的时候,这些嘈杂的闲言闲语渐渐转弱,从屋里反向传出的则是两个老人高声朗诵古文的声音。

  泰和一面朝里走,一面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人群的最前方接近第二进厅堂的院中,排放着大约四到五排硬板座椅,椅子上坐着受邀来观赏赌赛的贵宾。有穿着日本军装的高级将佐之流,也有西装革履、戴软呢帽的政商人物,以及身穿传统中国长袍的缙绅先生。

  从侧厢房檐下继续前行,发现了坐在第一排外侧的一个日本军人也在东张西望。泰和随即朝他走去。

  这一瞬间,我们回到仍在理着头发的溥仪身边,他仍背对着霍殿阁以及那一群侍卫。

  “日本军部派人来嚼咕,说你们出手残忍,踢死了他们的几条狗。”

  霍殿阁磕头,道:“回皇上:奴才不敢伤人。”

  “朕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溥仪缓缓地说,“军部执意要押人问罪,咨文送到这儿已经两天了,该怎么处置?”

  “皇上圣明。奴才们闯了祸,不敢逃刑;更不敢给皇上添麻烦,我们这就去军部出首。”

  “让我堂堂大清国的禁卫军为几条狗偿命?”溥仪激动起来,“朕是何等心肠?”

  “奴才不敢!”

  “说来惭愧得很,如今寄人篱下,居然连你们都保不了。”溥仪的肩头微微颤抖着,使理发师傅不能下剪,只好回头看一眼霍殿阁。溥仪则继续说下去:“你们散了班,出宫去罢。”

  霍殿阁猛抬头:“奴才等除了伺候皇上,别无去路。”

  “江湖广大,挣一个自由自在之身,哪儿不能去?”

  霍殿阁愣了一下:“奴才驽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溥仪接着从覆盖在身上的白布底下伸出手来,指间捏着个信封:“你上太原跑一趟罢。”

  紧接着,我们又回到跃华里。宅中两位老者朗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大致可以看见:在中间以轩门相隔为两室的厅堂之上,两位老者各自凭几而坐,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手上分别有一本一尺见方的线装大书。当老人背诵着经文的时候,年轻人的手指便一路随着老人的声音、指划于所诵及之处。

  泰和已然来到先前他所注目的日本军人身边——这人是山本大住,日本军部的代表。泰和身后的一位中国缙绅立刻将座位让给泰和。泰和则拍了拍山本的肩膀。他显然不急着阻止两个老者的赌斗。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于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茍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这一段出自《孟子·梁惠王上》,是陈老者的背诵内容)

  “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是以鲁君孟春乘大路、载弧韣,旗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这一段出自《礼记·明堂位第十四》,是郑老者的背诵内容)

  郑老者背诵到“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这一段的时候,脸上明显地流露出痛苦和悲伤的表情。他的眼里流下泪水,几乎越来越不能支持。

  山本带着些嘲弄意味地侧身掩口,低声对泰和说:“贵国的学问,精深得很哪!”

  泰和笑了笑,回道:“二位师傅都是皇上的老师,牛刀小试,在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

  “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昧,东夷之乐也;任,南蛮之乐也。纳夷蛮之乐于大庙,言广鲁于天下也。”郑老者背诵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趴在茶几上,放声大哭,哭时还垂着桌子喊:“皇上啊!皇上啊!”

  另一室中的陈老者眼角亦有泪水,却勉强撑持着继续背诵:“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泰和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朝厅堂上走去。一面走、一面高声向四面八方喊,道:“皇上有旨意:两位老先生都胜了!都胜了!”

  两进院落里的人群也起哄似的爆出一阵欢呼。

  泰和上了台阶,走到郑老者身旁,眼睛则凝视着陈老者,道:“皇上恩典:内务府已经在北华邨订了一席酒,给两位师傅庆功!”

  我的描述只能到此为止。

  多年以后,王家卫导演启动《一代宗师》拍片计划,在最初的分场剧本里,我便刻意把陈宝琛、郑孝胥赌斗背诵《十三经》的真人真事,放入序场的情节。

  在历史的舞台上,末代皇帝溥仪这两位“帝师近臣”各自怀抱着恢复大清和成立伪满的虚妄企图,而这一场后来经溥仪调停而中止的赌斗看来的确既荒谬、又悲哀。冷兵器式微的民初武坛恰可以用这样一场赌斗来作为对比和象征的。不过,后来整部片子拍摄的轨迹并没有追随着这个思路往下走,而这一场反讽着中国近代南北武林积不相容的情节,也随即在第二个想法像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时候就消失得比泡沫还空洞了。

  “拍电影的人说的故事——”胡导演早就跟我说过,“不过就是谈草而已!”

  老实说,我原来并不知道“谈草”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东西。胡导演以谈草比喻剧本,表情似是开玩笑。我向他请教,他才解释给我听:原来当年帝国王朝时代,朝廷命官与东邻的朝鲜或日本政府大员办交涉,由于言语不通,多先之以笔谈。一来三国之人都识得汉字,但凡字不错写,彼此用意就不至于过分扭曲。二来谈话前先笔之于稿,也比较谨慎,遣词用字不至于漫无所依。一旦双方会商事体有了结果,甚或需要另订约法文书,则原先所写的这些草稿,也可以用以资佐斟酌。直至定案之后,所有的谈草按例都要焚化,片字不留。胡导演以谈草喻脚本之未定稿,多少也有“焚化了也不可惜”的嗤鄙之意。 南国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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