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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岛

　　岛，字阆仙，范阳人也。初，连败文场，囊箧空甚，遂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旋往京，居青龙寺。时禁僧午后不得出，为诗自伤。元和中，元、白变尚轻浅，岛独按格入僻，以矫浮艳。当冥搜之际，前有王公贵人皆不觉，游心万仞，虑入无穷，自称“碣石山人”。尝叹曰：“知余素心者，惟终南紫阁、白阁诸峰隐者耳。”嵩丘有草庐，欲归未得，逗留长安。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

　　【注释】

　　①阆仙：一作浪仙。

　　②范阳：郡名，治所在今北京。贾岛实为范阳郡幽都县人，在今北京西南。

　　③文场：科举考场。

　　④囊箧：口袋箱子。

　　⑤浮屠：佛教语，此指和尚。

　　⑥东都：指洛阳。

　　⑦京：指长安。

　　⑧青龙寺：寺名，在唐代长安延兴门内新昌坊西南隅，贾岛有《题青龙寺》诗。

　　⑨禁僧午后不得出：指洛阳令禁止僧人午后外出事，此事放在青龙寺后，欠妥。

　　⑩元、白：指元稹、白居易，诗风浅切轻靡。传并见本书卷六。

　　⑪碣石：山名，在河北昌黎北。

　　⑫素心：本心。

　　⑬终南：指终南山。紫阁：山峰名，在今陕西西安鄠邑区东南，旭日照射，灿然而紫，其形若楼阁，故名。白阁：山峰名，亦在陕西西安鄠邑区东南，积雪不化，故称。

　　⑭嵩丘：指嵩山。

　　【译文】

　　贾岛，字阆仙，范阳人。起初，参加科举考试接连失败，口袋和箱子里都空空如也，便去做和尚，法号无本。来到东都洛阳，很快又前往长安，居住在青龙寺。当时禁止和尚午后出门，贾岛写诗为自己而感伤。元和年间，元稹、白居易改变诗风，推崇轻靡浅切，贾岛独自按照自己的诗歌格式走入幽僻一路，来矫正浮泛浓艳的诗风。当他冥思苦想作诗的时候，面前有王公贵族之人都不会察觉，心灵游荡在万仞的高空，思虑潜入无穷的境地，自称为“碣石山人”。曾叹息着说：“知我本心的，只有终南山紫阁峰、白阁峰里面的隐士罢了。”嵩山那边建有茅草屋，想要回去又回不去，逗留在长安城里。即使行走坐卧，睡觉吃饭，也都苦心吟咏不停。

　　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胜，因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旦释之。后复乘闲策蹇访李馀幽居，得句云：“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举进士。愈赠诗云：“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自此名著。

　　【注释】

　　①蹇驴：跛脚的驴。

　　②天衢（qú）：指京都大道。

　　③属联：对对联。

　　④渭水：即渭河，黄河主要支流之一。

　　⑤唐突：冒犯。大京兆：大京兆尹省称，即京兆府尹（京都的地方行政长官），与少尹相对而言，故称。刘栖楚：元和中历官镇州小吏、邓州司仓参军，长庆初李逢吉擢为右拾遗，中伤裴度、李绅，与张又新等号“八关十六子”，宝历元年（825）十一月拜京兆尹。刘栖楚为贾岛好友，此事盖传闻。

　　⑥李馀：成都人，工于乐府诗，贾岛在赠诗中称其“词体近风骚”（《喜李馀自蜀至》）。

　　⑦并辔（pèi）：并排骑马。

　　⑧“孟郊死葬北邙山”以下几句：引诗题为《赠贾岛》，诗意谓苦吟的孟郊去世后埋葬在北邙山，由于不再搜索万象为诗，所以孟郊死后日月风云都顿时觉得自己悠闲了。然而老天担心诗文就此完全断绝，所以又让贾岛生活在人间来写诗。言外之意，把贾岛比作孟郊转世。北邙山，在河南洛阳东北，汉魏以来，墓地多在此。浑，完全。

　　【译文】

　　曾骑着跛脚的驴，张着苫盖，横堵在京城的大道上，当时秋风正凌厉，枯黄的落叶飘落很多，都可以扫成堆了，便写诗道：“落叶满长安。”正在思考怎么对这一句，杳渺茫然，找不到合适的诗句，忽然用“秋风吹渭水”来作对句，高兴得不得了，因此冒犯了京兆尹刘栖楚，被关在牢里一夜，早上才放他出来。后来又趁着空闲，骑着跛脚驴去走访李馀隐居的地方，写成诗句说：“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又想把“僧推”改为“僧敲”，锻词炼句很久都没有确定，边吟诗边伸手比划着推、敲的动作，旁边观看的人都很惊讶。当时韩愈任京兆尹，车队马骑刚出门，贾岛不知不觉冲进第三节队伍，左右卫兵把他抓到韩愈面前，贾岛把实情告诉韩愈，说是因为没有确定是用“推”还是用“敲”，心神游历在万象之外，所以没有回避京兆尹的车队。韩愈停下来，想了很久说：“‘敲’字比较好。”于是两人并排骑马回去，一同讨论诗歌的道理，结为不分贵贱的平民朋友，韩愈因此传授给他写文章的方法，他便不当和尚，去参加进士考试。韩愈送给他的诗说：“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从此以后诗名显著。

　　时新及第，寓居法乾无可精舍，姚合、王建、张籍、雍陶皆琴樽之好。一日，宣宗微行至寺，闻钟楼上有吟声，遂登，于岛案上取卷览之，岛不识，因作色攘臂，睨而夺取之曰：“郎君鲜自足，何会此耶？”帝下楼去。既而觉之，大恐，伏阙待罪，上讶之。他日，有中旨，令与一清官谪去者，乃授遂州长江主簿，后稍迁普州司仓。临死之日，家无一钱，惟病驴、古琴而已，当时谁不爱其才而惜其命薄。

　　【注释】

　　①法乾：即法乾寺。无可：贾岛的从弟，僧人。精舍：和尚的住处。

　　②姚合：陕州峡石（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人，官至秘书少监，世称“姚武功”。善五言律诗，喜雕琢，颇类贾岛，故并称“姚贾”。传见本书卷六。王建：字仲初，晚年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擅乐府诗，与张籍齐名，作《宫词》一百首。传见本书卷四。张籍：字文昌，祖籍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历官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官终国子司业，世称“张水部”或“张司业”。乐府和王建齐名，号称“张王乐府”。传见本卷后文。雍陶：字国钧，成都（今属四川）人，曾任监察御史。工诗善赋，贾岛称其“不唯诗著籍，兼又赋知名。议论于题称，《春秋》对问精”（《送雍陶及第归成都宁亲》）。传见本书卷七。

　　③宣宗：即唐宣宗李忱，初名怡，宪宗第十三子，即位后罢李德裕党，恢复佛寺，任用裴休，晚年好神仙，服药致死。微行：帝王或大官吏隐蔽自己的身份改装出行。

　　④作色：脸上现出怒色。攘臂：捋起袖子，伸出胳膊，表示发怒。

　　⑤睨（nì）：斜着眼睛看。

　　⑥郎君：对年轻人的尊称，犹“公子”。鲜：即鲜浓，鲜艳浓重。

　　⑦伏阙：拜伏于宫阙下。

　　⑧中旨：凡颁降御笔或圣旨，不经中枢机构而直接交付有关官府执行，称中旨。

　　⑨遂州：州名，治所在今四川遂宁。长江：县名，治所在今四川蓬溪。主簿：官名，主管文书、簿籍等事。

　　⑩普州：州名，治所在今四川安岳。司仓：官名，主管仓库。

　　【译文】

　　当时刚考中进士，寓居在法乾寺从弟无可的住处，姚合、王建、张籍和雍陶都是一起听琴喝酒的好友。一天，唐宣宗微服出访来到寺中，听到钟楼上有吟咏诗歌的声音，就登上去，在贾岛的案桌上拿起他的诗卷看他写的诗，贾岛不认识唐宣宗，因此脸上变色，捋起衣袖，斜眼看着他，把他手中的诗卷抢回来说：“公子穿得鲜艳丽不缺什么，哪里会懂诗歌呢？”唐宣宗就走下钟楼离去。不久贾岛明白过来是唐宣宗，心里特别害怕，伏在宫阙下等待判罪，唐宣宗感到惊讶。有一天，有一封皇帝的命令传达下来，命令有关部门给贾岛一个清要的官位并把他贬谪出京，便任命他为遂州的长江县主簿，后来渐渐升迁为普州司仓。临终的时候，家里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头生病的驴子、一张古琴罢了，当时谁不喜爱他的才华而惋惜他的薄命呢！

　　岛貌清意雅，谈玄抱佛，所交悉尘外之人，况味萧条，生计岨峿。自题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今集十卷，并《诗格》一卷，传于世。

　　【注释】

　　①况味：境况和情味。

　　②岨峿（jǔ wǔ）：同“龃龉”，不融洽，不顺利。

　　③“自题曰”以下几句：引诗题为《题诗后》，题在“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诗后。诗意谓这两句诗三年才写成，一旦吟诵起来就会两眼流泪。懂诗歌的人如果不欣赏，我只好回去卧在故山的秋色里了。此为贾岛苦吟的夫子自道。

　　④几（jī）：几案。

　　⑤酹（lèi）酒：以酒洒地表示祭祀。

　　⑥《诗格》：指《诗格密旨》。

　　【译文】

　　贾岛外貌清俊意绪雅正，谈论玄理怀抱佛法，所交往的都是世俗之外的高人，境况情味寂寞冷落，谋生之计坎坷不顺。自己题诗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每到除夕，一定要拿出一年所写的诗歌放在几案上，点上香，拜两拜，把酒洒在地上祭祀说：“这就是我这一整年用尽心思写出的作品啊。”然后尽情地喝酒、长久地吟咏一番才作罢。如今集子十卷，和《诗格》一卷，流传在世。 唐才子传（精）--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