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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柳宗元的孟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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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二

  柳宗元的孟子观 注释标题 本文原载于《哲学与文化》2011年第6期。

  《孟子》一书为历代学者所重视,从战国时期的荀子起至今,形成一条长长的诠释链。宋代,《孟子》由儒家子书升格为经书,把“孟学”推至高潮,而中唐则是这一高潮的先声。韩愈是公认的孟子升格运动的先驱人物,其孟子观倍受学界重视,而其诤友柳宗元的孟子观却鲜为后人提及。本文依据《河东先生集》中大量有关孟子的材料,梳理出柳宗元对孟子思想的理解与评价,分析柳氏孟子观的特质,并将其与韩愈孟子观做比较,揭示其现实意义及对后世的影响。

  一、柳宗元对孟子的批评

  儒家“道统”观念初萌于孟子,他明确提出一个由尧、舜、禹、汤、文王至孔子的圣王序列 。中唐,韩愈在此基础上,把孟子本人列入其中,并将其置于核心地位,正如有研究者所说:“韩愈的‘道统’谱系上,真正居于中心位置的是孟子,其余的列祖列宗不过是配享从祀而已。” 与韩愈一样,柳宗元也多次申述自己心目中的儒家“道统”,所不同的是,他没有一次把孟子列入其中。如他说:“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 在这个“道统”中,柳宗元最推崇的是孔子,因此他又说:“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 他把孔子作为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与儒家“道统”的核心,而孟子则在这个“道统”之中没有任何位置,这是由他对孟子思想的理解与评价所决定的。

  (一)对孟子心性论的批评

  孟子心性论的核心是“性善论”。他认为,人先天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四心分别是仁、义、礼、智的萌芽,故称“四端”。这“四端”经过后天的学习、修养就可以扩充为仁义礼智“四德”。孟子把仁义忠信看作上天赋予人的道德命令,故称其为“天爵”。

  柳宗元在《天爵论》中对孟子心性论直接提出了批评。他说:“仁义忠信,先儒名以为天爵,未之尽也。” 他认为,“天”只是无生命、无意识、无目的“自然”,根本不可能赋予人道德理性。他又说:“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天”所赋予人的只是“明”与“志”。“志”成为哲学范畴,始自孟子。《孟子·尽心下》提倡“尚志”,并以“居仁由义”释之,赋予“志”范畴以“仁义”内涵。柳宗元虽然袭用了孟子“志”范畴,却斩断其与“仁义”的直接联系,认为“志”是人禀“刚健之气”而形成,表现为“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它是人性中一种“明善”的内驱力,但其本身并不是善。与“志”相对,“明”是人禀“纯粹之气”而形成,表现为“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它是人性本然之觉悟,其本身也不具有仁义道德属性。“明”与“志”虽不具有道德属性,却是道德理性形成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柳宗元说:“宣无隐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备四美而富道德也。” “圣贤”与“庸夫”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心性之中的“明”与“志”,所以他说:“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

  柳宗元批评孟子心性论,并不是否定其仁义道德内涵,而是否定其道德先验性。他在《时令论下》中说:“圣人之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谓之五常,言可以常行者也。” 他认为,仁义礼智信“五常”并不是上天所赋予,而是“圣人之为教”,所谓“常”,并不是恒常不变,而是“可以常行”之意。总之,孟子强调仁义道德的先天合理性,柳宗元则强调其后天实践性,认为只有在现实生活实践中,仁义礼智信“五常”才有意义。

  (二)对孟子义利观的批评

  “义利之辩”是孟子思想的又一重要内容。在此问题上,孟子有明确的重义轻利立场,柳宗元对此持有异议。《吏商》载,有人说:“君子谋道不谋富,子见孟子之对宋硁乎?何以利为也。”孟子批评宋硁的话出自《孟子·告子下》:“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末之有也。……何必曰利?” 对此,柳宗元引用《中庸》之语进行驳斥:

  君子有二道,诚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诚者,利进而害退焉。吾为是言,为利而为之者设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吾哀夫没于利者,以乱人而自败也,姑设是,庶由利之小大登进其志,幸而不挠乎下,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尔,何暇从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无情,其功缓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注释标题 《吏商》,《柳宗元集》第二册,第564页。

  柳宗元不同意孟子言义不言利、谋道不谋富的观点。他把“君子之道”分为两类:“诚而明者”与“明而诚者”,即《中庸》所谓“自诚明”与“自明诚”,认为对前者“不可教以利”,而对后者则可“以利退害”。立足于此,柳宗元对“吏商”现象作了辩证性的评价。从孟子义利观来看,官吏经商肯定是违背仁义之道的,但柳宗元认为,如果“廉吏”用“不挠乎下”即不欺压百姓的方式来谋利,那么不仅他自己会“身富而家强”,而且能使政绩更加突出,从而有益于生民——尽管这是出于谋利之目的,但与发自内心者,在结果上是没有区别的。当然,不能说柳宗元十分赞成官吏经商,这只是他在“举世争为货商”之大潮中的“不得已”策略。柳宗元认为,在“吏商”现象十分普遍的时代,提倡孟子“言义不言利”“谋道不谋富”的道德信条是起不到任何实际作用的,与其这样,不如引导他们以正确的途径谋利,从而间接地收到利民之效果。因此,他说:“孟子好道而无情,其功缓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明确指出孟子陈义过高,不合乎生民现实之需。“急民”,是柳宗元批评孟子义利观的出发点与理论依据。

  (三)关于管仲、伊尹的不同评价

  管仲是中国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孔子经常与弟子谈论他。齐桓公杀兄公子纠,作为公子纠的师傅,管仲没有像召忽那样以身殉难,反而辅佐桓公称霸,对此,子路、子贡都认为管仲“不仁”。孔子虽然对管仲的品德也颇有微词,如认为他“器小”“不俭”“不知礼” ,但对其现实功业却颇为赞赏,甚至发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叹 。品德与功业两相权衡,孔子仍以“仁”许之。与孔子态度不同,孟子对管仲的品德与功业全盘否定。他在《孟子·公孙丑上》中借曾西之口说:“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并表示羞于与管仲为伍。那么,孟子为什么要否定管仲的功业呢?朱熹解释说:“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术,故言功烈之卑也。” 此语深得孟子之趣。在此问题上,柳宗元不同意孟子的观点,并借孔子之语加以反驳。他在《与杨诲之第二书》中说:“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舋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之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 他高度赞扬管仲的功业,并认为君子就应该像管仲那样辅时安民,舍此就不足为大业。在《送从弟谋归江陵序》《晋文公问守原议》《寄许京兆孟容书》等文中,柳宗元也表达了对管仲的赞许之情。孟子否定管仲,是因为他的行动不符合儒家仁义之道;柳宗元肯定管仲,是因为他的功业能惠及生民。

  与对管仲泾渭分明的态度不同,柳宗元与孟子对伊尹的评价则是同中有异,柳既部分地吸收了孟的观点,又暗含着对孟的批评。《孟子·告子下》提到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之事。关于此故事,《淮南子》《鬼谷子》《吕氏春秋》《史记》等典籍都有记载,内容却不尽相同,后人对伊尹这种“出尔反尔”的立场做了种种猜测,这不属于本文的讨论范围,本文只关心孟子对此事的态度。孟子认为,伊尹的行为与“不以贤事不肖”的伯夷、“不恶污君,不辞小官”的柳下惠一样,都符合仁义之道。孟子做出这一评价的依据,不是忠君,而是忧民,他认为伊尹不断往反于汤、桀之间,是为生民着想。这是与其“民贵君轻”思想相一致的。

  柳宗元专写《伊尹五就桀赞》一文,对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事进行评论。在此文中,柳宗元首先对孟子的部分观点表示赞同。孟子赞赏伊尹不愚忠于一君而心系乎生民 ,柳宗元也赞曰“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孟子说“伊尹,圣之任者也” ,柳宗元也说“彼伊尹,圣人也”,二人都把伊尹看作儒家的圣人。在此基础上,柳宗元又发出不同于孟子的声音:

  (伊尹)退而思曰:“汤诚仁,其功迟;桀诚不仁,朝吾从而暮及于天下可也。”于是就桀。桀果不可得,反而从汤。……仁至于汤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吾观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 注释标题 《柳宗元集》第二册,第522页。

  柳宗元认为,伊尹明知商汤仁而夏桀不仁,仍去汤就桀,是因为急于为百姓谋福利。桀虽不仁,但从之可以很快使自己的德泽惠及天下;汤虽仁,但不在王位,故从之而“功迟”。为了实现“速其功”“急生人”之目的,伊尹去汤而就桀。此观点,虽仍建立在孟子“民本”基础之上,但更强调“道”的现实性,暗含对孟子“缓以疏”之道的否定。

  综上所述,柳宗元反对孟子把仁义礼智视为“天爵”,反对孟子脱离现实功利而空谈仁义道德,认为孟子陈义过高,其道“缓以舒”,既不符合生民的现实之需,也不符合孔子的“急民”之道,因而把他摒于儒家“道统”之外。

  二、柳宗元孟子批评的特质

  柳宗元批评孟子空言“仁义”,指出儒“道”的核心不在于超越层面的、抽象的仁义道德,而在于现实层面的、具体的国计民生。柳宗元的孟子批评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功利性、人间性特征。

  (一)现实性

  柳宗元通过批评孟子而把儒“道”引向辅时及物,其孟子观体现着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如《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

  往时致用作《孟子评》,有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曰:‘善则善矣,然昔之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盖求诸中而表乎世焉尔。”今余为是书,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犹出乎是,况不及是者滋众,则余之望乎世者愈狭矣,卒如之何?苟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启明者之虑,则用是罪余者,虽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 注释标题 《柳宗元集》第三册,第823页。

  文中的李景俭(字致用)、韦词与路子(即路随),都是柳宗元学术上的好友。李景俭的《孟子评》久已佚失,但从题目可知,这是一部评论孟子思想的书。韦词与路随都认为《孟子评》“摭”孟子。“摭”是何意呢?柳宗元把自己“非左氏”与李景俭“摭孟子”相提并论,并说两人都招致世之“愈狭”者的非议,可见“摭”在这里应有“苛责”“批评”之意。《孟子评》是一部苛评孟子之书。柳宗元对这部书大加赞赏,认为它能做到“求诸中而表乎世”,即通过对批评《孟子》而彰显儒家的治世之道。在柳宗元看来,“道”是不能离开“物”而独立存在的。他说:“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 因此,立足于“道”的现实性,柳宗元对孟子的道德先验性、仁政迂阔性表示不满。

  (二)功利性

  与韩愈大力倡导孟子的“仁义”思想,强调儒“道”的内在超越性不同,柳宗元通过批评孟子而大力倡导儒“道”的外在功利性。他赞伊尹说:“大人无形,与道为偶。道之为大,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 明确指出儒家之“道”的核心在于为人民谋造福祉。

  柳宗元孟子观的功利性还表现在其对“官”与“道”关系的论述上。他在《守道论》中说:“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然则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也。” 孟子之语,出自《公孙丑下》,意在强调为官者如不能遂志行道,则应辞职;柳宗元则强调,为官者不能独尸其位而不行其道。接着,柳宗元提出自己对“官”与“道”关系的独特理解:“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 这是从体用(即道器)关系来论证“道”与“官”之间的关系。“道”是形而上者,为体;“官”是形而下者,为用。体用相即,道器不离,“守官”与“守道”是不可分开的,所以“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这里所说的“官”,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作为职位之“官”,而是一个价值概念,是“道”之形而下表现。柳宗元说“官所以行道”,把“官”的本质内涵界定为“行道”,即是说,“行道”则为“官”,失“道”,虽仍在其位,也不能算“官”了。这就把儒“道”与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功利性十足。

  柳宗元虽然反对孟子对超功利之仁义道德的鼓吹,但对其以“利万物”为己任的行为动机还是比较赞赏的。他在《上湖南李中丞干廪食启》中说:

  又读孟子书,言诸侯之于士曰,使之穷于吾地则赒之,赒之亦可受也。又怪孟子以希圣之才,命代而出,不卓然自异以洁白其德,取食于诸侯不以为非。……孟子兼济之士,唯利万物之为谋,故当而不辞。 注释标题 《柳宗元集》第三册,第904页。

  柳宗元认为,孟子之所以能做到“不卓然自异以洁白其德,取食于诸侯不以为非”,是因为他作为“兼爱之士”,是以“利万物”为己任的。这样,柳宗元又通过肯定孟子的行为动机,而把儒“道”引向现实功利。

  (三)人间性

  柳宗元孟子观,表现在深层的思维方式上,就是以自己“天人相分”的思维方式批评孟子的“天命”观念,体现出强烈的人间指向。

  立足于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孟子把“天”作为其心性论与民本论的形而上依据。在孟子的观念体系中,作为人经验观察与理性思考对象的“天”,被赋予“善”的内涵,被作为一切存在秩序和善的形而上根据与源泉。孟子还认为,作为仁义道德的典范,尧舜禹三代禅让而王皆是“天意”,其外在标志是:主祭而神享之,主事而民安之 。这里,虽然提到“民意”,但在孟子看来,“民意”只是“天意”的一种外在表现,其本身并不具有独立性。孟子“民贵君轻”思想是建立在“天命论”基础之上的,只有“天意”才是君权与政治合法性的最终裁决者。

  立足于天人相分的思维方式,柳宗元反对把“天”作为人的价值和意义系统的承载者,抽空“天”的道德内涵,还原其“自然”属性,因此他说:“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又说:“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 与孟子积极为“禅让”找寻形而上的“天命”依据不同,柳宗元把目光转向人间,从这种制度中抽绎出一种至大、至公的精神——“大公之道”,并把这种精神落实于现实层面的“生人之意”,以“生人之意”作为王道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标尺。这样,柳宗元既继承了孟子“民本”思想的基本精神,又斩断了其形而上的神学依据。

  苏轼曾概括柳宗元思想说:“柳子之学,大率以礼乐为虚器,以天人为不相知云云。” 这一结论是符合柳氏思想实际的,其孟子观就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他通过斩断仁义道德与民本思想的“天命”依据,而把儒“道”引向人间。

  三、韩柳孟子观之比较

  为了更好地理解柳宗元的孟子观,有必要把他与韩愈作一比较。上文说过,韩愈十分推崇孟子,把他置于儒家“道统”的核心。在韩愈看来,孟子既是儒“道”的坚强捍卫者,又是孔子之道的正统传承者,因此,他企图通过提升孟子地位,凸显儒学的仁义道德内涵,从而打击佛老,复兴儒学。立足于此,韩愈对孟子的性善论、义利观、天命论持基本肯定态度。

  韩愈虽然并不完全同意孟子的“性善论”,批评其有“举其中而遗其上下”“得其一而失其二”之失,并进而提出自己的“性三品”说,但其“性三品”与孟子“性善论”并无实质性区别。他说:“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 在这段话中,“性”有两个层次:一是“所以为性者”,即抽象的、本体意义上的“性”;二是具体的、现实意义上的“性”,即个体所秉受之“性”。前者表现为仁义礼智信“五德”,是无所谓品第之分的;后者则可根据秉承“五德”多寡而分为上中下三品。前者近于宋明理学家所谓“天命之性”,后者近于“气质之性”。由此看来,韩愈心性论在本质上仍属“性善论”,其仁义礼智信“五德”之源仍是高高在上的道德之“天”。韩愈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与柳宗元《天爵论》观点是有实质性区别的。

  义利观上,韩愈也赞成孟子观点。他在《上张仆射书》中说:

  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 注释标题 《韩昌黎文集校注》,第181页。

  这里,韩愈把“好利”与“好义”对立起来,认为好利者肯定会“忘其君”,而好义者则肯定会“爱其君”。不但观点与孟子相同,就连所举事例也与《孟子·告子下》相近,这与柳宗元“好道而无情”之批评也是有实质性区别的。

  在“天命论”上,韩愈与孟子也是一致的。他认为“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 ,并认为“天能赏功罚祸”,此观点招致柳宗元的批评。柳宗元坚持天的物质性与自然性,提出“天人不相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等观点。

  韩愈推尊孟子,并不是全盘肯定。如,他在总体上肯定孟子“性善论”,但又提出自己的“性三品”说;赞扬孟子“拒杨墨”,但又持“儒墨相通”论。可以说,韩愈尊孟,其目的并不在于孟子本身,而在于提倡孟子“拒杨墨”的战斗精神,及彰显儒“道”的“仁义”内核。同样,柳宗元批评孟子,也不是全盘否定。《柳集》十多次引用孟子观点,并多次直接表示对孟子观点的认同。作为儒家学者,柳宗元不可能否定儒“道”的仁义内涵,只不过他认为在当前形势下更应该彰显儒“道”的经世致用功能,因此他通过批评孟子而把儒“道”的核心引向“辅时及物”。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出,韩柳孟子观分歧的焦点在于对儒“道”内核的不同理解与强调,韩强调儒“道”的主体性与超越性,柳则强调儒“道”的社会性与现实性。

  黄俊杰把儒家诠释学分为三个“面相”,即“作为解经者心路历程之表述的诠释学”,“作为政治学的儒家诠释学”,“作为护教学的儒家诠释学”。关于后面两个“面相”,他解释说:

  第二个面相与诠释者对社会、政治世界的展望有关。诠释者企图透过重新解释经典的途径,对他所面对的社会、政治问题提出解决方案,这是一种“返本以开新”的思考模式。第三个面相则是诠释者处于各种思潮强烈激荡的情境中,为了彰显他所认同的思想系统之正统性,常通过重新诠释经典的方式,排击“非正统”思想。这是一种“激浊以扬清”的思考模式。 注释标题 黄俊杰:《中国孟学诠释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414页。

  依此说法,柳宗元的孟子观应属“第二个面相”,而韩愈则属“第三个面相”。韩、柳诠释孟子有着共同目标——复兴儒学,但又选择了不同的诠释“面相”,分歧的原因在于对儒学危机根源的不同理解。韩愈认为,儒学的危机来自佛道二教的冲击,因此他极力推崇孟子,用孟子“拒杨墨”的战斗精神来排斥佛老。柳宗元则认为,儒学的危机不是由于外来思想的冲击,而是由于自身在现实社会、政治上的“零作为”,因此他通过批评孟子,把儒“道”由超越层面的仁义道德,引向现实层面的国计民生。

  钱穆曾论“汉唐儒”与“理学家”之区别云:“汉唐儒志在求善治,即初期宋儒亦如此。而理学家兴,则志在为真儒。志善治,必自孔子上溯之周公;为真儒,乃自孔子下究之孟轲。” 汉唐儒与宋儒的区别在于,前者重事功,后者重心性,前者重“外王”,后者重“内圣”。与此相近,柳宗元重“儒道”经世致用之事功,韩愈则重“儒道”仁义道德之心性,所以柳氏把孔子列为儒家道统的核心,而韩氏则把儒家道统下究至孟轲。韩愈借诠释孟子而强调儒“道”的仁义道德内涵,从而把儒与佛、道严格区别开来;柳宗元借批评孟子而把儒“道”引向“辅时及物”,从而在“佐世”上实现儒佛道三教的融合。

  四、柳宗元孟子批评的文化意义

  柳宗元的孟子批评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面对“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国库耗竭、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素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学却沉溺于章句之学中难以自拔,在现实政治面前无能无力。柳宗元在《陆文通先生墓表》中批评章句之学说:“后之学者,穷老尽气,左视右顾,莫得而本。则专其所学,以訾其所异,党枯竹,护朽骨,以至于父子伤夷,君臣诋悖者,前世多有之。甚矣圣人之难知也。” 他痛斥章句师为“腐败之儒”,认为在目前形势下儒学不应只停留于书斋中的文字计较,当务之急是发掘其经世致用功能,以此来解决眼前的社会政治危机,因此,他说:“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

  立足于此,柳宗元认为,以抽象“性命”为核心的孟子思想不适应当前社会现实的需要。孟子的王道政治思想,虽然不乏具体的惠民策略,但其核心并不在此,而在于论证以仁心行仁政的可行性,将社会、政治秩序的稳固寄托于统治者的道德践履,此说很难参与现实政治的构建 。因此,柳宗元一方面大力推崇孔子的“急民”之道,另一方面批评孟子思想“缓以舒”。朱熹分析孔、孟思想差异说:“孟子教人多言理义大体,孔子则就切实做工夫处教人。……《论语》不说心,只说实事。《孟子》说心,后来遂有求心之病。” 朱子认为,孔孟最大的区别在于:孔子只说实事,孟子多讲理义。这是柳宗元尊孔轻孟的最主要原因。柳宗元的孟子观是与当时的社会现实相适应的。韩愈虽然因推尊孟子而在宋代名声大振,但其孟子观在当时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这恰好从反面说明在中唐“安史之乱”的废墟上宣扬孟子抽象的仁义道德信条是不合时宜的。

  北宋以降,国家恢复了中央集权,经济也恢复了元气,随着“《春秋》学”热,儒学的现实政治功能得到极大强化。此时,佛道二教的冲击上升为儒学复兴的最主要障碍,因此志力于打击佛老、复兴儒学的理学先驱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孟子,选择了韩愈。随着理学的兴盛,柳宗元的孟子观遭到理学家的猛烈批判。如南宋朱子后学黄震,批评柳宗元“病孟子天爵之言”,坚定地认为:“夫仁义忠信,得之于天,昭昭也。” 黄氏还误把柳宗元在《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中提到的《孟子评》当成柳氏本人的著作,并推测《柳集》不收《孟子评》的原因:“岂子厚能悔之而不以传欤?将刘禹锡恐其重得罪名教,为掩其恶欤?” 总之,黄震认为,柳宗元最大的问题在于“是非多谬于圣人”,背离儒家圣人之道 。

  宋代儒学是沿两条主线发展的,一条是以道德性命为主题的理学,一条是以经世致用为主题的事功儒学。柳宗元的孟子观,虽然遭到理学家的猛烈批评,但不能说已经“过时”,它依然存活于不少事功派儒学家的思想之中。如李觏,一方面在《上宋舍人书》等文中充分肯定柳宗元对儒学的贡献,另一方面又在《礼论》《原文》等文中,立足于现实事功批评孟子的性善论与义利观。又如事功派儒学的集大成者叶适,也十分欣赏柳宗元的“辅时及物”思想,在《与戴少望书》中称赞其能“救世俗之失”,同时也立足于现实事功,对孟子思想大加鞭挞。叶适还在《习学记言序目》中专列《孟子》一章,对孟子心性论、义利观及仁政思想进行全面而集中的批评,认为孟子侈谈心性,背离了“孔子本统”,其仁政主张迂阔、空妄、不切实际,因此不应列入儒家道统。这些思想,受柳宗元孟子批评影响的痕迹是十分明显的。 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观新论--中国诗学研究专刊 (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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