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柳宗元的孔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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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柳宗元的孔子观 注释标题 本文原载于《孔子研究》2008年第6期。
“安史之乱”后的唐王朝,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廷内部各官僚阶层结党营私,并与藩镇、宦官势力相勾结,政治形势极为复杂。文化上,佛、道二教迅猛发展,在理论造诣与社会影响上都对儒学造成很大冲击。如何重构中央集权和稳定的社会秩序,如何正确处理三教之间的关系,这是中唐儒家学者急需思考的时代问题。作为当时一流的儒学家,柳宗元标举“孔子”为中唐时代精神的方向。他首先剥除历代经学家笼罩在“孔子”身上的神异蔽障,把他还原为一个“人”,然后对“孔子之道”进行重新诠释,从中抉发出经世济民之理性精神,从而为唐王朝指明了重建“大一统”社会秩序的政治方向和三教融合的文化方向,也为当时士人指明了在复杂而严酷的政治环境中践履“孔子之道”的行为准则。
一、去蔽与还原:“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
儒家自古就有神化先圣的传统,孟子所谓“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王充说得更明白:“儒者论圣人,以为前知千岁,后知万世,有独见之明,独听之聪,事来则名,不学自知,不问自晓,故称圣则神矣。” 在这一诠释传统中,孔子形象由“布衣”,一变为“圣人”,再变为“素王”,又变为“神灵”,不断地被神圣化、神异化。最先给孔子披上神异外衣者乃东汉大儒董仲舒。他说,孔子与天相通,知天命成败,“西狩获麟”是其受命之符,上天命他作《春秋》以“明改制之义”,“务除天下所患” 。随着谶纬神学的兴起,孔子形象的神异色彩更加浓重。谶纬文献中,有大量关于孔子降世的神异记载,孔子不但具有奇异的外表,而且肩负着上天赋予的神圣使命。柳宗元认为,这种“推天引神”式的诠释方法,严重地遮蔽了孔子的本来面目,要重新抉发孔子的真精神,首先要有一个“削去邪杂,显陈直正”的去蔽过程 。
柳宗元批评汉唐以来经师们的诠释方式说:“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核,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 他指出经学的三大弊病:一是,以“理”解经者,由于对经书义理的过分发挥,而导致空疏之病;二是,以“事”解经者,由于拘泥于名物训诂,而导致烦琐之病;三是,“推天引神”,充斥着神异色彩。过度的诠释及“推天引神”的方法,不但不能彰显“孔子之道”,反而把他遮蔽得越来越厚。
在《贞符·序》中,柳宗元对董仲舒“三代受命之符”说大加痛斥:“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功,甚失厥趣。” 认为董氏之说遮蔽了孔子思想之真趣,只能像“淫巫瞽史”那样“诳乱后代”。柳宗元还猛烈批判《国语》对孔子形象的歪曲:
左氏,鲁人也。或言事孔子,宜乎闻圣人之嘉言,为《鲁语》也,盍亦征其大者,书以为世法?今乃取辩大骨、石砮以为异,其知圣人也亦外矣。言固圣人之耻也。孔子曰:“丘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注释标题 《非国语上》,《柳宗元集》第四册,第1289页。
他认为,左丘明写《鲁语》,应该选择孔子之“嘉言”,选择那些足以为“世法”的方面,而不应该选择这些稀奇古怪之事,孔子之所以比一般人知道得多,是因为他“少也贱”,而不是因为他有天生的神异功能,把这些东西写进《鲁语》,简直是对孔子的诬蔑。
柳宗元竭力剥除历代诠释者罩在孔子身上的神异之蔽,把他还原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他说:“……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 他认为,孔子与凡夫一样,都“乐放弛而愁检局”,所不同的是,“圣人能求诸中,以厉乎己,久则安乐之矣”,而凡夫“则肆之”。能“厉乎己”,故“孔子之六十九未尝纵心”;“久则安乐之”,故“孔子七十而纵心”;但孔子之“纵心”,不同于凡夫之放肆,他是“度不逾矩而后纵之” 。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 “克己”就是“厉乎己”,它是达到“仁”之境界的前提,而“克己”的关键在于心性之中的“志”与“明”,这也是孔子与庸夫的最主要区别。柳宗元说:“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 孔子与庸夫的区别,不在于他具有什么神异功能,而在于他有明确而远大的理想,以及践履理想的勇气与智慧。
二、柳宗元对“孔子之道”的诠释
去除了历代诠释者笼罩在孔子身上的神异光环,把他还原为一个“人”之后,柳宗元开始对“孔子之道”进行重新诠释。
(一)大公之道
柳宗元对“孔子之道”的诠释,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以啖助、赵匡和陆质为代表的“新《春秋》学派”的影响 。“新《春秋》学派”继承了西汉“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提倡尧舜时期的“公天下”,反对三代以降的“家天下”。柳宗元曾赞陆质曰:“见圣人之道与尧、舜合,不唯文王、周公之志,独取其法耳。” 这里,明确地把“孔子之道”与尧舜时期的“公天下”思想联系起来。
柳宗元认为,“大公之道”是孔子从尧、舜时期“公天下”社会制度中抽绎出来的一种至大、至公的精神。“大公之道”,又称为“至公之道”,“大公”与“至公”都是极其公正之意。“大公之道”既是“尧舜之道”的核心,也是“孔子之道”的核心。《礼记·礼运》中,“孔子”描述“大公之道”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大公之道”的根本特征是“天下为公”,具体表现为“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等。柳宗元在《贞符》中说,黄帝靠征战统一了天下,“然犹大公之道不克建”;至尧时,“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尧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 。柳宗元为什么要把尧而不是黄帝作为“大公之道”的创始者呢?他大概认为,黄帝只是靠征战建立起了事实上的统一局面,并没有建立起“大公”之精神,尧确立了“选贤与能”及禅让制度,这才是“大公之道”的真正开始。
《论语》是记载孔子与其弟子之间问对之辞的书,而在末章(即《尧曰》)之首记载的却是尧、舜、禹三圣之间的对话,这是为什么呢?柳宗元在《论语辩二篇》下篇中解释说:
《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然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 注释标题 《柳宗元集》第一册,第111—112页。
柳宗元认为,孔子乃“覆生人之器者”,虽有尧舜之道,但由于未得王位,而在现实之中没有施展的机会,所以常借尧舜禹三圣之间的对话来讽颂“大公之道”,弟子们把它置于《论语》末章之首的目的,就在于“明圣人之大志”。“《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这句话明确指出了《论语》的主旨在于讽颂尧舜时期的“大公之道”。这种解释可能是缺少事实根据的,但柳宗元的目的并不在于探讨文本的原初含义,而是通过对文本的创造性发挥,抉发孔子思想中的“大公之道”。
(二)生人之意
在西汉“公羊学”那里,“大一统”的理论来源与依据是“天”,柳宗元继承了“公羊学”的“王道”政治思想,又斩断了其形而上的神学依据。他说:“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所谓足,足乎道之谓也,尧、舜是矣。周之始,固以神矣。” 他认为,像尧、舜这样“足乎道”之君主,其治理国家靠的是人的力量,周以后,君主由于“道”不足,开始转而依靠神异之说。这里所谓的“道”,指的是“大公之道”。作为尧舜之道的继承者,孔子反对把“大公之道”与神怪联系起来,所以柳宗元说:“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故孔子不语怪与神。” 又说:“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信也。” 这种对“大公之道”神学依据的否定,是与柳宗元“天人相分”的思维方式相联系的。在柳宗元看来,天即自然,天与人是相分而不相预的。立足于这种思维方式,他把“大公之道”的依据,由遥远的天国拉回到现实的“生人之意”之上来,这也就把“王道”政治的重心落实在了“民本”之上,他所谓“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 。
上文说过,柳宗元把《论语》的主旨归结为“大公之道”,并认为孔子是“大公之道”与“生人之意”的承载者,由于终生未得王位,孔子虽为“覆生人之器者”,但“生人无以泽其德”,所以柳宗元说:“己之德涸然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这正好说明“生人之意”是“大公之道”的现实依托。陆质说:“夫子伤之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胜其弊。’又曰:‘后代虽有作者,虞帝不可及已。’盖言唐虞淳化,难行于季末。” 尧、舜时期的“公天下”,已经成为一个遥远而美好的过去,在现实之中已经不可能实现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现实之中提倡“尧舜之道”没有意义。陆质说:“垂万世之法者,道不必行于当代。” “公天下”之理想是“垂万世之法者”,虽然在现实之中不可能实现,但它所蕴含的“大公”之精神却可以垂法于万代。这种精神在现实之中就表现为“生人之意”。所以,柳宗元赞陆质曰:“其道以圣人为主,以尧、舜为的。” 这就把“孔子之道”由形而上层面的“大公之道”引向形而下层面的“生人之意”。
“生人之意”是“大公之道”的具体落实,其最大特点是“及物行道”。柳宗元在《送徐从事北游序》中说:“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 他认为,“孔子之道”的最根本特点在于经世济民,而不是空谈道德性命之理。他举例说:“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舋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之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 伊尹、管仲因为能担负起经世济民之时代重任而得到孔子的高度赞扬。柳宗元还以此作为衡量孔子与孟子高低的杠杆,他说:“孟子好道而无情,其功缓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他认为,孟子重心性、重内圣,功效缓而疏,不如孔子直接关心生民的现实之需。
综上所述,柳宗元把“孔子之道”的核心归结为“大公之道”,又立足于“天人相分”的思维方式,斩断“大公之道”的神学依据,把它落实于现实层面的“生人之意”。“大公之道”与“生人之意”是“孔子之道”的两个层面,前者属形而上层面,后者属形而下层面,前者是后者的理论提升,后者则是前者的现实体现。在孔子思想体系中,既有偏重道德性命的“内圣”一面,也有偏重经世济民的“外王”一面,柳宗元标举后者作为中唐时代精神的方向。
三、“孔子之道”:三教融合的总方向
初唐以来,佛、道二教迅猛发展,在社会影响与理论造诣上都对儒学造成很大冲击。韩愈描述当时三教之间的关系说:“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能笔之于其书。” 面对这种局面,韩愈主张力排佛、老以复兴儒学,柳宗元则提出以儒学为主体的“三教融合”观。他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说:“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邪,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而其器足以守之,其气足以行之。” 他认为,儒佛道三教互有差异,各有优长与不足,对待三教关系的正确态度应是取长补短、伸长黜奇,具体方法是“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会通的标准则是“孔子之道”。
(一)“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
柳宗元把孔子定位为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与儒家“道统”的核心。他说:“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 在这个“道统”中,他最推崇的是尧、舜与孔子,经常把儒家之道称为“尧舜孔子之道”,如:“求尧、舜、孔子之志”,“行尧、舜、孔子之道” ,“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 。在尧、舜、孔子三人中间,柳宗元最推重孔子,他说:“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 “夫子之道闲肆尊显,二帝三王其无以作大也。” 他认为儒家之道“其归在不出孔子” ,他一生的努力目标就是“延孔子之光烛于后来” 。
(二)“老子亦孔氏之异流”
关于儒道关系,柳宗元提出“老子亦孔氏之异流”的命题。他说:“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氏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不相为谋。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然皆有以佐世。” “异流”一词,暗含“同源”之意。柳宗元认为,孔、老两家思想在基本宗旨上是一致的,即“皆有以佐世”。老子治世思想的根本特点是“无为而治”,这与孔子是一致的。孔子曾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当然,孔、老两人对“无为而治”的理解是有根本区别的,孔子之“无为而治”是提倡“天下为公”的“尧舜之道”,而老子之“无为而治”则是主张顺应人性之“自然”。柳宗元通过诠释孔子而提倡“大公之道”,希望唐王朝在安史之乱的废墟上重建“大一统”的国家政治,老子思想在这方面具有重要的辅助作用。他在《涂山铭序》中说:“位莫尊乎执大象,乃辑五瑞,以建皇极;政莫先乎齐大统,乃朝玉帛,以混经制。” “执大象”出自《老子》第35章:“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意思是说,统治者如果能执守“大道”,天下人都会归往,大家互不伤害、平和安泰。柳宗元在这里把“执大象”与“建皇极”“齐大统”并列在一起,从《老子》中抉发出“大一统”思想。
(三)“(浮图)不与孔子异道”
关于儒佛关系,柳宗元提出了“(浮图)不与孔子异道”的命题。他在《送僧浩初序》中说:“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 那么,佛教在哪些方面与“孔子之道”相合呢?
其一,“律”与“礼”合。柳宗元说:“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是故离礼于仁义者,不可与言儒;异律于定慧者,不可与言佛。” 在孔子的道德伦理体系中,“礼”是通达“仁”的途径,所谓“克己复礼为仁”,所以柳宗元说“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在佛教的修行实践中,戒为“三学”之起点,无戒定、慧将无所依持,所以柳宗元说“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在柳宗元看来,佛教之“律”与孔子之“礼”在目的上是一致的,两者都是以“克己”的手段来达到道德境界。
其二,“孝”与“空”通。在孔子的道德伦理体系中,“孝”是至高无上的,而在佛教的教理、教义中,“空”才是终极目标。为了调节这一矛盾,柳宗元一方面说“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 ,说明孔、佛在“孝”上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又从理论上论证“孝”与“空”的相通性。他说:“金仙氏之道,盖本于孝敬,而后积以众德,归于空无。” “空”是佛教的最高目标,但“空”性的证得离不开具体的修行实践,而“孝”恰是修行实践之本,由“孝”可通达“空”,从而趋证涅槃、实现解脱。
其三,佛教能引导人“趣于仁爱”,具有“佐世”之功能,柳宗元认为这是孔、佛最重要的相通相合之处。据《柳州复大云寺记》记载,柳州人信鬼嗜杀,社会治安极为混乱,柳宗元到柳州以后,修复大云寺,安居僧人,宣传佛法,于是人们“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
综上所述,柳宗元把孔子看作儒家“道统”的核心,并努力在佛、道思想之中挖掘符合“孔子之道”的思想要素,并以此作为三教融合的联结点。同时,他也不遗余力地批判三教思想之中不合“孔子之道”的东西。他批判了汉唐儒家思想中“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认为这“是必诬圣人矣” ;批评佛教信徒“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 ;批判道教信徒“以图寿为道”、不合“孔子之志” 。总之,柳宗元主张以“孔子之道”来融合三教,以儒为主体、以佛道为两翼,三教共同担负起经世济民之时代重任。
四、“圆外方中”的人格范式
知权达变是孔子人格理想的基本精神。《论语》中,孔子多次提到从容进退、与时俱变的处世态度。他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又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孔子认为,或隐或现可根据现实情况灵活把握,但“道”是不可违背的,要“守死善道”。在“邦无道”时,顺言以远害,沉晦以自保,是不违背“道”的,这只是行“道”过程中的权宜之计。所以,孟子赞之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 柳宗元把孔子这种内“守死善道”、外因时顺势的人格范式概括为“圆外方中”。他在《说车赠杨诲之》《与杨诲之书》《与杨诲之第二书》等文中反复阐述这一思想。“方中”,指“中之正不惑于外” 。他评价杨诲之曰:“观过而知仁,弥见吾子之方其中也。” “方中”即是内心中正,符合仁义之道。只做到“方中”还不行,因为“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仇” ,还要做到“圆外”。关于“圆外”,柳宗元解释曰:
然吾所谓圆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矜利乎己者也。固若轮焉:非特于可进也,锐而不滞;亦将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环之无穷,不欲如转丸之走下也。乾健而运,离丽而行,夫岂不以圆克乎? 注释标题 《与杨诲之第二书》,《柳宗元集》第三册,第856页。
柳宗元这段话的主旨是:可进时,“锐而不滞”;该退时,“安而不挫”。这就是孔子所谓的“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就是“圆外”。柳宗元认为,只有做到“圆外方中”,才能实现“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
柳宗元十分赞成孔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观点,他说:“夫君子亦然,不求险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他反对世人“突梯苟冒,以矜利乎己”,而提倡“不求险而利”。柳宗元也十分赞成孔子“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的观点,认为“恭其体貌,逊其言辞”不是“佞且伪”,其目的不在于“翦翦拘拘,以同世取荣”,而在于“恭宽退让,以售圣人之道” 。为了传播“圣人之道”,在“邦无道”的环境中“危行言孙”,这正是“圆外方中”人格理想的表征。
柳宗元进而指出,“圆外方中”不等于“柔外刚中”,后者的错误在于把“刚”与“柔”对立了起来。他说:“吾以为刚柔同体,应变若化,然后能志乎道也”,“刚柔无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然后得名为君子。” 他认为,“刚”与“柔”是一体之两面,其位置是根据外在形势的需要而不断相互转化的,只有“应变若化”“应之咸宜”才合乎“孔子之道”,“外恒柔”“内恒刚”是违背“孔子之道”的。接着,他又举事例加以说明:
必曰外恒柔,则遭夹谷武子之台。及为蹇蹇匪躬,以革君心之非。庄以莅乎人,君子其不克欤?中恒刚,则当下气怡色,济济切切。哀矜、淑问之事,君子其卒病欤? 注释标题 《与杨诲之第二书》,《柳宗元集》第三册,第850页。
据《史记·孔子世家》载,鲁定公十年,齐景公在夹谷以兵劫持鲁定公,时为鲁相的孔子当场怒叱齐侯,保住了定公的安全与鲁国的利益;鲁定公十三年,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鲁,围定公于武子之台,孔子指挥军队平定叛乱。柳宗元说:在遇到类似“夹谷之会”“登武子之台”,以及需要抛开个人安危而忠言直谏以纠正国君错误等事件的时候,君子就不应该再坚持“外恒柔”;同样,在遇到类似祭祀、听讼等需要屏息下气、徐行细语之事时,也不应该再坚持“内恒刚”。刚与柔是“无恒位”的,孔子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圣人所贵乎中者,能时其时也” ,即圣人能做到动静、刚柔合乎时宜。“时其时”是“圆外方中”的根本特点,也是“圆外方中”与“柔外刚中”的根本区别之所在。
柳宗元不但正确分析了孔子“圆外方中”人格范式的根本特征,而且揭示了其形成的根本原因。他在《天爵论》中说,孔子与庸夫的区别在于心性之中是否具有“志”与“明”这两个基本要素。那么,什么是“志”与“明”呢?他解释说:
刚健之气,钟于人也为志,得之者,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则志者其一端耳。纯粹之气,注于人也为明,得之者,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则明者又其一端耳。 注释标题 《天爵论》,《柳宗元集》第一册,第79页。
孔子多次言“志”,如“匹夫不可夺志”“不降其志”“志于学”等,他所谓“志”都是志向、立志之意。柳宗元认为,“志”是人禀“刚健之气”而形成的,它具有“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的心性特征,能使人“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明”是人禀“纯粹之气”而形成的,具有“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的心性特征,它能使人“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柳宗元进一步指出,“明”与“志”是不可分离的,有“明”而无“志”,则虽能“照物无遗”,却会“荡其性脱其守”;有“志”无“明”,虽能做到“好学不倦”,却会“迷其道、挠其志”。“志”与“明”,是“圆外方中”人格范式形成的决定条件,无“志”不足以成“方中”,无“明”不足有成“圆外”,只有“志”与“明”兼备,才能“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 。
五、柳宗元孔子观的时代意义
“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的局面开始形成,至德宗时期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各藩镇依恃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服朝命,甲兵自擅,刑赏由己,户籍不报于中央,赋税不入于朝廷,并力图建立起世袭制度。德宗讨伐河北、山东一带的藩镇,结果引起“泾原兵变”,被迫出奔奉天,转走梁州,险些丧命。宦官窦文场、霍仙鸣因护驾有功被封为“神策中尉”,此后宦官主管禁军遂成制度,宦官集团逐渐控制了中央政权。连年兵乱造成国库耗竭,政府加强对人民的盘剥,苛捐杂税日益严重,民不聊生,起义不断。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抑制藩镇、宦官势力,重建中央集权,成为唐王朝君臣必须正视的问题。“新《春秋》学”与“永贞革新”,分别从思想与制度两个层面探讨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新《春秋》学”大力倡导“尊王”,意欲结束强藩跋扈、宦官弄权的混乱局面,重建“大一统”的皇权专制政治。“永贞革新”所提出的夺取宦官兵权、集中财政大权、禁止随意增加赋税等等主张,则是“新《春秋》学”的政治思想在制度层面的具体体现。柳宗元既是“新《春秋》学”的服膺者,又是“永贞革新”的主要参与者,其孔子观正是这一时代思潮的集中体现,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政治上,提倡以“王道”来重建“大一统”的社会政治秩序。柳宗元标举“孔子之道”为中唐时代精神的方向,并明确揭示其“大公之道”与“生人之意”内涵,一方面提倡“王道”政治,主张实施“选贤与能”及民本政策,另一方面提倡重建“大一统”的社会政治秩序,重振唐王朝的中央权威。上文说过,柳宗元把尧舜时期禅让制度的确立看作“大公之道”形成的重要标志,并把它作为“孔子之道”的核心,他并不是真的主张在中唐实行禅让制度,而是提倡这种制度所蕴含的“大公”之精神,并认为郡县制是“大公”精神在当时的最好体现。他在《封建论》中说: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注释标题 《柳宗元集》第一册,第74页。
他认为,周朝因“私”而不革除封建制,秦朝则因“公”而实行郡县制,甚至认为秦朝是“公天下”的开始。他把秦朝郡县制的确立看作“公天下”的开始,最主要的原因是,这种制度打破了封建制的世袭制度,给更广大的庶族阶层提供了进仕的机会。安史之乱以后,朝廷内部各官僚阶层结党营私,并与藩镇、宦官势力相勾结,政治局面极为复杂,庶族阶层极少有参政的机会。“永贞革新”集团中的成员大都是庶族出身,“任贤能”是他们的集体心声,也是中唐社会的现实之需。
文化上,指明了“三教融合”的总方向。中唐,儒佛道三教鼎立的格局已经形成并发展、巩固,三教之间在相互借鉴、吸收的同时,冲突也不断发生,有时还相当激烈,如何正确处理三教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代问题。韩愈主张利用政治力量“抵排异端,攘斥佛老” ,遗憾的是,以政治手段打击佛道,既违逆当时三教融合的文化大潮,也不符合君主的三教并举政策,他所宣扬的儒“道”也由于过度的自我封闭而缺少时代蕴含。柳宗元深刻认识到佛、道二教具有复兴儒学可资借鉴的理论价值,也深刻认识到他们在政治、教化等方面具有补充儒学的实践意义,因而提出以“孔子之道”为主体的三教融合观,指明了中唐“三教融合”的总方向,也代表了中唐儒学复兴的方向。
实践上,为当时士人指明了在复杂而严酷的政治环境中践履“孔子之道”的思想与行为准则。“圆外方中”,是他对孔子人格范式的概括,也是他所积极倡导的处世之道。他说:“尝以君子之道,处焉则外愚而内益智,外讷而内益辩,外柔而内益刚;出焉则外内若一,而时动以取其宜当,而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 处则“外愚内智”,出则“外内若一”,这就是“圆外方中”的君子人格,其目的在于使“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即实现“孔子之道”。 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观新论--中国诗学研究专刊 (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