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三教归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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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三教归孔
我们在第二章中说过,柳宗元把孔子定位为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与儒家“道统”的核心,然后以“六经注我”的方式来诠释《春秋》,从中挖掘出儒家“经世致用”、因时制宜的“真精神”,再把这种“真精神”托之于孔,从而垂范于后世。不只如此,柳宗元还把佛、道两家思想的归宿也引向“孔子”。他提出以“夷夏若均”“伸长黜奇”“佐世”为总原则来融合三教,提出以“三教归孔”作为三教融合的总方向,还把三教思想的核心归结为“中道”,然后站在儒家立场之上,对佛道二家“中道”作了合乎儒学标准的解释,再以之作为融通三教的纽结。
一、三教融合的总原则
初唐以来,佛、道二教迅猛发展,在社会影响与理论造诣上都对儒学造成很大冲击。韩愈描述魏晋以来三教关系的状况说: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能笔之于其书。 注释标题 《原道》,《韩昌黎文集校注》,第14页。
佛、道二教都以师生关系来看待自己与儒学的关系,一方面主张与儒学融合,另一方面又坚持自己的本体地位。面对这种局面,韩愈强调儒与佛、老之间的对立,主张以“人其人,庐其居,火其书”的强硬方式来打击佛老,柳宗元则反对把儒与佛、老对立起来,提倡以“夷夏若均”的态度、“伸长黜奇”的原则和“佐世”的标准来实现三教间的融合。
(一)“夷夏若均”
在传统儒家思想体系中,“夷夏问题”是个古老而敏感的问题。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就发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叹 ,表达了对夷狄文化的戒心。孟子继孔子之后,更强调夷夏之大防,主张“用夏变夷”,反对“用夷变夏” 。秦汉之际的“《春秋》公羊学”也秉持“内诸夏而外夷狄”原则 ,但在具体实践之中,往往又能“以权破经”,面对当时民族大融合的现实,“公羊学”家一般能对夷狄文化抱有开明的态度,坚持“进夷狄则夷狄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原则。中唐时期的“新《春秋》学派”继承了“公羊学”家这一思想,并把它运用于处理儒与佛的关系之上,主张对佛教与本土思想一视同仁。
在儒道佛三教关系问题上,柳宗元与“新《春秋》学派”的观点是一致的。他在《送贾山人南游序》中称赞贾景伯说:“与之言,邃于经书,博取诸史群子昔之为文章者,毕贯统,言未尝诐,行未尝怪。……导之还中国,视其意,夷夏若均,莫取其是非,曰‘姑为道而已尔’。” 这里明确提出了“夷夏若均”主张。“夷夏若均”是柳宗元处理三教关系的出发点。
(二)伸长黜奇
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柳宗元说:“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邪,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 这里,明确提出了融合异质文化的原则——“伸长黜奇”,具体做法是取其“所以异者,通而同之”,会通的标准是“孔子之道”。柳宗元对儒佛道三家思想的取舍都体现了“伸长黜奇”的原则。对儒学,吸收其经世济民的思想,而批评汉代以来的“天人感应”论;对佛教,吸收其“中道观”与心性论,而批评其“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对道教,吸收其“元气论”与“自然论”,而批评其服饵、食气等方术。柳宗元主张汲取儒释道三家思想之长,而舍弃其短,相互补充、相互融合。
(三)佐世
柳宗元提倡以“夷夏若均”的态度平等地对待三教,在融合三教的具体过程中要体现“伸长黜奇”的原则,而判断长短奇正的标准则是儒家之“道”。问题是,儒家之“道”是什么?面对儒佛道三足鼎立的局面,韩愈、柳宗元共同举起复兴儒学的大旗,试图建立儒家“道统”,但韩、柳对儒“道”内涵的理解是有很大差异的。在孔子以来的儒家思想体系中,既有偏重道德性命的“内圣”一面,也有偏重经世济民的“外王”一面,韩愈强调前者,柳宗元强调后者。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两人对三教关系的理解不同。出于打击佛、老的需要,韩愈强调儒“道”的仁义道德内涵,从而把儒与佛、道区别开来 ;出于融合三教的需要,柳宗元强调儒“道”的经世致用内涵,从而在“佐世”功能上实现三教的融合。他说,尽管三教有“抵捂而不合”之处,但“皆有以佐世” 。儒学可以“施于事,及于物” ,佛教可以“诱掖迷浊” 、引人“趣于仁爱” ,道教可以使“生人之性得以安” 。正是由于三教在“佐世”功能上的一致性,因而“不得以相抗”,正确的做法应是“通而同之”。
二、三教融合的总方向
柳宗元站在儒家立场之上,提出三个命题:“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 ;老子“亦孔氏之异流” ;“(浮图)不与孔子异道” 。这三个命题把儒佛道三家思想的归宿都引向“孔子”,从而指明了三教融合的总方向。
我们在第二章中说过,柳宗元把孔子定位为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与儒家“道统”的核心,并提出“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命题,为儒家思想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关于儒道关系,柳宗元说:“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氏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不相为谋。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然皆有以佐世。” 他认为,儒道两家“不得以相抗”,其关系是“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两家思想的契合点在于“佐世”。
“老子亦孔氏之异流”这个命题包含两层意思:一,儒道同源,因此两者具有融合的基础。柳宗元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同源”一词,但“异流”一词已经将其融摄其中。柳宗元认为,儒道两家思想的契合点在于“佐世”,因此他在多篇文章中赞赏道家“顺性化民”“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二,儒道异流,因此两者具有互补的必要。道家思想对儒家的补充主要表现在心性论方面。虽然儒家也提倡“遁世无闷”的思想,但士大夫们过分的经世热忱往往会疯狂地冲垮本来宁静的心性之堤,导致大量“奔利死名”之徒的产生,因此柳宗元大力提倡道家冲虚、清宁、恬淡的心性思想,把它们称为“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主张以此来弥补儒家在这方面的不足。柳宗元虽然不满庄子“诋訾孔子之徒”,却高度赞扬其“天道自然”的思想;虽然不满列子“不概于孔子道”,却高度赞扬其“虚泊寥阔”的心性特征。在宇宙论上,柳宗元也吸收先秦以来道家、道教的“元气说”,而建构其“自然元气论”,有力地批判了汉代以来儒家神学化的“天人感应”论,为儒学的正确发展铺平了道路。“老子为孔氏之异流”这个命题,不但消除了儒道之间的对立,也坚持了儒家的本体地位。
关于儒佛关系,柳宗元提出“(浮图)不与孔子异道”命题。柳宗元生活的时代,热衷于佛教的儒士比比皆是。他说:“今燕、魏、赵、代之间,天子分命重臣,典司方岳,辟用文儒之士,以缘饰政令。服勤圣人之教,尊礼浮屠之事者,比比有焉。” 天子辟用儒士的目的在于“缘饰政令”,而这些儒士一方面“服勤圣人之教”,另一方面“尊礼浮屠之事”,可见佛教对儒士的吸引力已经远远超过儒学。面对这种局面,韩愈大力倡导儒学,排斥佛老,柳宗元则从“(浮图)不与孔子异道”出发,提出“统合儒释”命题。他说“真乘法印与儒典并用,而人知向方”,只有将儒佛思想结合起来才能给时人指明方向,因此主张“统合儒释,宣涤疑滞” 。这里,柳宗元暗示了三个问题:一,佛教具有与儒学相同的精神实质,从而作为“统合儒释”的基础;二,佛教具有不同于儒学的东西,从而作为儒教的补充;三,“统合儒释”后能产生新质,从而荡涤世人的“疑滞”。
那么,儒佛如何相通呢?柳宗元对这个问题没做集中论述,其观点散见于序、碑、记之中,后人对此问题也作了一些研究,其中牟钟鉴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把“统合儒释”的具体含义概括为五个方面:一是两家皆以孝道为重;二是佛学讲生静性善,与儒学相合;三是佛法与《易》皆广大包容;四是儒佛与诸家各有所长而有益于世;五是僧人从道而不随俗,精神高雅,与道家求自由自得及儒家重仁义轻富贵、安贫乐道的思想相合 。这五个方面较为准确、全面地概括了柳宗元的“统合儒释”思想,但也有值得进一步申述之处,比如儒佛两家皆以孝道为重,柳宗元不但提出儒佛在“孝”上具有一致性,而且提出儒家之“孝”与佛家之“空”相通,这是更具理论深度之处,也是易被研究者所忽略之处。
佛教刚刚传入中国的时候,就被儒家冠以“不合孝道”的罪名。儒家指责佛教“不合孝道”的主要理由,一是“毁伤身体”,二是“无后”。不解决与儒家孝道之间的矛盾,佛教将无法在中国立足,因此佛教徒们一方面努力在佛典中挖掘类似儒家孝道的内容,另一方面以佛教之“孝”与儒家之“孝”在实现的途径和方法上不同来为自己辩护。
关于儒释“孝”上的一致性,柳宗元继承并发展了前人的论证方式。他说,“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因此读佛书、爱佛道“不违且与儒合” 。从经典内容上的一致性来论证儒释相合,这是柳宗元继承前人的地方。除此之外,他还从理论上论证儒释的相通性,对前人作了补充与发挥。在儒家道德伦理体系之中,“孝”是至高无上的,而在佛教的教理教义之中,“空”才是最究竟之意,所以只解决儒佛“孝”上的一致性还是不够的,还要解决“孝”与“空”的关系问题。柳宗元说:“金仙氏之道,盖本于孝敬,而后积以众德,归于空无。” 这句话提出了“孝与空通”思想。柳宗元是从体用关系来论证这一思想的。“空”是佛教的最高目标,但“空”性的证得离不开具体的修行实践,而“孝”恰是修行实践之本,“空”为体,“孝”为用,体用不二,故“孝与空通”。所以柳宗元又说:“诲于生灵,触类蒙福,其积众德者欤?觐于高堂,视远如迩,其本孝敬者欤?若然者,是将心归空无,舍筏登地,固何从而识之乎?” 柳宗元有意突显佛经中有关“孝”的内容,再论证践履“孝道”可以通达涅槃,由此可见其“统合儒释”的良苦用心。
以上是谈儒佛的相通之处,表明两家思想具有内在精神上的一致性,因而具有“统合”的基础,但光有一致性还不够,两者还要有一定的差异性,这样才有“统合”的必要。柳宗元曾以佛教“与《易》《论语》合”为理由反驳韩愈“不斥浮图”的指责,这引起了后人的质疑。明人蒋之翘说:“以为其教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则何不乐其《易》《论语》,而乃乐其合乎《易》《论语》者。” 这一质疑正好表明,只强调儒佛的一致性还是不够的,还必须说明佛教能为儒学提供什么补充,只有如此,才能说明“统合儒释”的必要性。柳宗元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特别强调佛教“性静”说对儒学具有重要的补充作用,我们将在本章第三节具体分析这一问题。
三、中:三教思维之纽结
前文统计了《柳集》中有关“中”的句子,其中“大中”16见、“中道”15见、“中庸”5见、“中正”8见、“时中”4见、“中”17见、“中和”1见。这66处谈“中”的句子,大部分是用来表述儒家思想的,也有少部分表述佛家与道家思想。儒佛道三教在思维方式上都强调“中”,儒家称“中庸”,佛教称“中道”,道家称“环中”。儒家“中庸”的核心是“叩两求中”,它是在“过”与“不及”两端之间寻求一个恰到好处的阈限,并能做到知权达变而“时中”。佛教“中道”最基本的含义是缘起即空,空有不二,不落两边,圆融无碍。道家“环中”的基本内涵是“中空”,认为立于“环中”,就好比抓住了环的枢纽,从而以虚运实、以静驭动。三教之“中”有实质性的区别,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相通性,柳宗元努力挖掘三家之“中”的相通处,并以此作为融合三教的纽结。
(一)对道家“中”的理解
道家之“中”,其意为“虚空”。《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守中”,即“守空”,即“无为”。在老子思想基础上,庄子提出“环中”概念。他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 万物秉道而成,各有其类,各有其形,始终如环,没有端倪。人立于“环上”,就要参与环的无限运动,受彼此、是非的束缚而不得自由。要摆脱束缚、达于自由,就要立于“环中”。《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郭象注曰:“夫是非反复,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也;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以无穷。” 不论环怎样转动,它的中心是不动的,立于“环中”,就好比抓住了环的枢纽,这样就能以虚运实、以静驭动,独居于循环不已的矛盾纷争的中央,超然于纷纷扰扰的具体物象之外 。
以上是老庄道家之“中”的理论内涵,再来看柳宗元对它的理解。柳宗元在《说车赠杨诲之》一文中说:“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 他把“守大中”界定为“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这就明确说明了“大中”以虚运实、以静驭动的特点,这是与老庄“守中”思想完全一致的。
在《惩咎赋》中,柳宗元又说:
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驳诡而怀私。旁罗列以交贯兮,求大中之所宜。曰道有象兮,而无其形。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谨守而中兮,与时偕行。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刚柔弛张兮,出入纶经。登能抑枉兮,白黑浊清。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婴。 注释标题 《柳宗元集》第一册,第54页。
这段话很复杂,柳宗元把老子之“道”与“大中”糅合在一块,从而把“大中”上升为宇宙的基本规律。前四句中,“睢盱”“混茫”都是指天地未分时的浑沌状态;万物产生后,罗列交贯,“大中之道”寓于其中。这段话中,出自《老子》的句子有:“曰道有象兮,而无其形” ;“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 。描述“大中”的句子有:“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这句话是强调“大中”无过无不及之“中庸”内涵;“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谨守而中兮,与时偕行”,“刚柔弛张兮,出入纶经”,这三句强调“大中”的“时中”内涵。这里,柳宗元把“大中”看作与老子之“道”等价值的概念,并把其内涵作了符合儒家“中庸”标准的诠解。
(二)对佛教“中道”的理解
“中道”是佛教的根本立场,是大、小乘各宗派弘法的基本态度。关于“中道”一语的具体内涵,大小乘诸宗的解释并不完全相同。小乘佛教所谓“中道”一般是指“八正道”,它是远离外道凡夫苦乐二边行之真正行法。在大乘佛教内部,各宗各派对“中道”的表述也不尽相同,法相宗以“唯识”为“中道”,三论宗以“八不”为“中道”,天台宗以“实相”为“中道”,华严宗以“法界”为“中道”。一般说来,“中道”包括以下几方面的内涵:
第一,不取于相。《大智度论》卷六说:“非有亦非无,亦复非有无,此语亦不受,如是名中道。” 称之为“有”是著相,称之为“无”是著相,称之为“非有非无”同样也是著相,必须连“此语亦不受”方为“中道”。第二,不落对待。世人所认识、所言说的都是相对的,都不契于如实绝待之“中道”,只有远离两边、不落对待才是“行中道”。第三,综贯性相与空有。与不取于相、不落两边相联系,佛教批评堕于“断”与“常”两边之弊,主张缘起即空,空有不二。《大智度论》卷八十说:“若人但观毕竟空,多堕断灭边;若观有,多堕常边。……离二边故,假名为中道。” 只知“毕竟空”会堕入“断灭边”,只知“缘起有”则会堕入“常边”,只有即空的缘起而不落于“断灭边”,即缘起的性空而不落于“常边”,方为缘起与空寂不偏的“中道”。因此,佛陀正觉与善巧方便、缘起性空与修行实践,不可偏废弃,偏重任何一方都会失却“中道”。
柳宗元充分认识“中道”在佛教思想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因此他对禅宗、天台宗、律宗、净土宗的解释无不贯穿着“中道”之精神。我们已经在第三章中对柳宗元的禅学观、天台观、律学观、净土观做了比较具体的介绍,这里再把贯穿其中的“中道”思想单独拿出来做一整体叙述,以便与儒道两家“中道”思想做比较,从而突出“中道”在柳宗元三教融合观中的纽结地位。
先看柳宗元对禅宗“中道”的理解。惠能说:“内外不迷,即离两边。外迷著相,内迷著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 这种“于相离相,于空离空”的思想正是不取于相、不落两边的“中道”。柳宗元在《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中概括惠能禅法说:“其道以无为为有,以空洞为实,以广大不荡为归。”这句话所体现的正是“于相离相,于空离空”的“中道”思想。“中道”反对陷入“毕竟空”或“缘起有”之两边,主张综贯性相及空有。在柳宗元生活的中唐时期,禅宗学人时常出现“言体而不及用”之病,把“毕竟空”与“缘起有”打成两橛,废弃了修行实践的意义,也对社会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响。柳宗元认为,整治这种“禅病”的良药就是“中道”,所以他说“咸黜其异,以蹈乎中,乖离而愈同,空洞而益实” 。
关于柳宗元对天台宗“中道”思想的理解,我们在第三章中作了专题讨论,这里略作重述。柳宗元在《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中说,在当时“佛道逾远,异端竞起”的情况下,只有天台大师能得佛之真精神,因为他能“顺中道”,故能“绍承本统”,“不失其宗”。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柳宗元也说:“于中道吾得以益达。”可见,他对“中道”的重视。他概括天台“中道”之内涵曰:“无体空折色之迹,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入于实相”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 ;“小劫不逾瞬,大千若在掌” 。通过这些句子,可以清晰地看到柳宗元对天台“中道”之“三谛圆融”“一心三观”“一念三千”内涵的理解。
下面来看柳宗元对净土“中道”思想的理解。柳宗元在《南岳弥陀和尚碑》中介绍承远曰:“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权,俾得以疾至。故示专念,书涂巷,刻溪谷,丕勤诱掖,以援于下。不求而道备,不言而物成。” 从“立中道而教之权”的“化人”方法与“不求而道备,不言而物成”的态度,可以看出承远净土法门中的“中道”精神。《东海若》中,“学禅者”以“一切皆空”为理由来否定念佛等修行实践的必要性,这就是执著于“毕竟空”而不知“缘起有”,也就是“言体不及用”之“禅病”,柳宗元批评说:“子之所言,性也,有事焉。夫性与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守而一定,大患者至矣。” 这是从“性”与“事”的分离来批评“学禅者”对“中道”的背离。在此文中,柳宗元还以“中道”来论证净土念佛法门的合理性,也就是他在《南岳般舟和尚第二碑》中所说的“无得而修,故念为实相”,也就是他在《永州修净土院记》中所说的“境与智合,事与理并。故虽往生之因,亦相不舍”。
最后,再来看柳宗元对律宗之“中道”思想的理解。小乘佛教认为,“八正道”是离苦得乐、实现涅槃之“中道”。“八正道”又可概括为戒定慧“三学”,由戒生定,由定发慧,戒为“三学”之首、定慧之基。柳宗元反对把戒与定慧分离,甚至对立起来的观点,主张“三学”圆融无碍,并说“一归真源,无大小乘” ,这其实是批评那些拘泥于大乘与小乘的区分,以修大乘为借口而不守戒律的行为。否定戒律,当然就是背违“中道”。柳宗元在《送濬上人归淮南觐省序》中说:“上人专于律行,恒久弥固,其仪刑后学者欤?诲于生灵,触类蒙福,其积众德者欤?觐于高堂,视远如迩,其本孝敬者欤?若然者,是将心归空无,舍筏登地,固何从而识之乎?” “心归空无”是涅槃之彼岸,“专于律行”则是济渡之舟筏,离筏则违“中道”,将无以登彼。
综上所述,在柳宗元看来,“中道”是佛教的根本宗旨,其特点是不落两边、空有不二,学道之人既应悟体上之“空”,又不废用上之“有”,因而他特别强调修行实践的重要性,对当时佛教界某些执著于“性空”而废弃修行与戒律的现象进行批评。
(三)以儒家“中道”融合佛、道
儒道佛三家“中道”思想是有实质性区别的。儒家“中道”(中庸)是有对待的,道家“中道”(环中)与佛家“中道”则是绝对待的。儒家“中道”思想方法的核心是“叩两求中”,它是以承认两极对待为前提的,它是在“过”与“不及”两端之间寻求一个恰到好处的阈限。道家“中道”是建立在相对主义基础之上的,正是由于夸大事物的相对性、流变性,泯灭事物之间的界线,人的内心才会从是是非非的现实世界中超拔出来,保持如死灰般之宁静。佛教“中道”是建立在“缘起性空”基础之上的,它通过不落两边、双遮双诠的方式来实现精神的超脱。道家“环中”虽主张对现实世界采取超越世俗的“无心”态度,但并不否定现实世界的真实性,而佛教“中道”则彻底否定了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因此,虽同是超越对待的,前者是主观上不去分别,后者则是客观上无可分别;虽同是虚实的合一,前者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后者则是“齐万有于一虚”;虽同是动静的合一,但前者是以静应动、动不伤寂,后者则是非动非静、动静皆空 。
柳宗元无意于对三家“中道”作严格的区分,其兴趣在于寻找三家“中道”的相通之处,以此作为融合三教的纽结。他认为,三家“中道”的相通之处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不尚异”。柳宗元在《与吕恭论墓中石书》中说:“故立大中者不尚异,教人者欲其诚,是故恶夫饰且伪也。” 这句话指出“大中”的内涵:“不尚异”,“诚”。柳宗元提出“立大中者不尚异”目的在于去除汉唐以来罩在儒家思想之上的神异外衣。对于儒家充满神异色彩的“天命论”,柳宗元也以“中道”抨击之,他说:“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关于道家之“中道”,柳宗元说:“刚柔弛张兮,出入纶经。登能抑枉兮,白黑浊清。” 判断“白黑浊清”的标准是“圣人之道”,换言之,柳宗元以“圣人之道”作为衡量道家思想是否合乎“中道”的标准。正是立足于这样的标准,柳宗元对道教片面追求长寿的做法大加批判,认为他们有违“中道”。他说:“隳圣图寿,离中就异。” “隳圣”即为“离中”,“图寿”即为“就异”,可以看出他是以“圣”作为“中”之圭臬的,认为抛却“圣人之道”而一味追求长生是与“中道”精神相违背的。他又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中说:“然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 这是以“先圣之道”来纠正道教对“中道”的偏离。柳宗元把“诚”作为儒家“中道”的主要内容,同样也把“诚”看作佛家“中道”的主要内容。他在《南岳弥陀和尚碑》中说,弥陀和尚“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权”,又在铭文中说“公之立诚教其中” ,可见“诚”与“中道”的对等关系。在《龙安海禅师碑》中,还说:“咸黜其异,以蹈乎中。” 他把当时佛教信徒尤其是南宗禅偏执于“空”而轻视戒律、念佛等修行实践的现象都看作“异端”,主张以“中道”来疗治之。
第二,经权相宜。柳宗元对儒道佛三家“中道”的解释始终贯穿着经权相宜的思想。他反对把“经”与“权”分为两橛,认为“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 ,“经”与“权”是不可须臾分离的,经权相宜就是“当”,这是他对儒家“中道”思想的另一种表述。柳宗元在《与杨诲之第二书》中说:“已不信于世,而后知慕中道。” 这句话是说,自己不见信于世人,于是开始仰慕“中道”,此处之“中道”是指道家之道。道家之“中道”在人生态度上的表现是:“其隐也,则杂昏昏,沦浩浩,晦英姿兮自保,和光同尘兮,合于至道;其遇也,则散奕奕,动融融,焕美质兮其中,明道若昧兮,契彼玄同。” 隐则和光同尘,遇则明道若昧,隐与遇都“合于至道”“契彼玄同”,这正是经权相宜之“中道”的表现。对于佛家“中道”之经权内涵,《南岳弥陀和尚碑》更明确地说:“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权。”佛教“究竟义”与“方便说”之关系,其实就是经权关系的一种特殊表现。
第三,“表乎世”。上文说过,柳宗元把“佐世”作为三教融合的基本原则,与此相联系,他也把“佐世”作为三教之“中”的基本内涵。在《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中,柳宗元提出“求诸中而表乎世”命题。“表乎世”是儒家之“中”的意义实现,离开“表乎世”,“中”就成了空洞的理论教条,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他说:“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 这就把“中”引向了“辅时及物”。
对出世色彩浓厚的佛教“中道”,柳宗元也竭力把它引向现世关怀,从而实现“诱掖迷浊”之“佐世”功能。他曾赞“南岳云峰和尚”法证说:“师之教,尊严有耀,恭天子之诏,维大中以告,后学是效。” 佛教很少使用“大中”一词,此处“大中”的内涵应接近儒家的“大中之道”,从法证以“大中”告天子及“后学是效”之事实也可以看出“大中”的“辅时及物”义涵。柳宗元在《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中说:“生物流动,趋向混乱,惟极乐正路为得其归。” 可见,他对佛教现世关怀的看重,对佛教“佐教化”功用的期许。柳宗元批判某些佛教徒偏离“中道”,以“体”上之“空”否定修行实践的必要性及现世生活的道德标准,这就把“中道”在“用”上之内涵规定为对现实社会秩序的维护。
对于道家之“中”,柳宗元更强调其“辅时及物”方向,所谓“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其实就是以静驭动、以虚运实的治世方略与处世之道,也就是他在《与杨诲之第二书》中所说的“夫刚柔无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然后得名为君子” 。柳宗元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中说:“尝以君子之道,处焉则外愚而内益智,外讷而内益辩,外柔而内益刚;出焉则外内若一,而时动以取其宜当,而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获是而中,虽不至耇老,其道寿矣。” 这里所描述的“君子之道”是典型的老子道家之处世态度,其归宿是使“生人之性得以安”,与儒家思想殊途而同归。
综上所述,柳宗元把儒道佛三家思想的核心都概括为“中”,在对三家“中”做了具体分析以后,指出三者具有内在精神上的一致性,即“不尚异”,“经权相宜”与“表乎世”。柳宗元站在儒家立场之上,对佛道二家“中道”作了合乎儒学标准的解释,然后以“中道”作为融通三教的纽结。 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观新论--中国诗学研究专刊 (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