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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

　　十四个靺子猎人，两两并骑，排成一列，在谷地边缘的山影里缓缓移动。

　　所有人都睡着了。

　　他们闭着眼，在马背上随着座骑的步伐颠颠倒倒。虽然被震得东倒西歪，但每个人的屁股却都像缝在马鞍上一样，硬是不掉下来。远远看去，就像是绑在马鞍上的一具具戏偶。

　　阿武乱是唯一清醒的戏偶。

　　他强睁着因为干燥而血丝密布的双眼，骑着高大骠壮、全身披挂金甲的雪沐，绕着这支睡眠中行军的队伍外围来回骑行。他的手里拿着龙脂白玉，让每一个人轮流嗅它散发出来的五色龙气，嗅了几口便让另一人嗅。一路上他都在做这件事情，不厌其烦一轮又一轮地重复着，只盼在与敌人遭遇之前，在最短时间内能让队员们恢复最多的体力。

　　“恢复多少算多少。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队员们不时发出来的鼾声，让他欣慰不少，因为这表示大家睡得很沉，很舒服。

　　长期行军下来，这些人已经很有经验了。恢复体力并不完全需要长时间的睡眠，睡一个很短但很沉的觉，有时候也能达到同样效果。

　　“看来，这家伙又掉头回南方去，我们扑空了。”其实，他们一下山，就发现玉龙上半身的光芒逐渐黯淡，表示孛花正渐行渐远，让阿武乱觉得既失望又松口气。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决定先回到下梅堡，休息充足后再继续追击这个劲敌。“就算这家伙已经走了，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听说整个闽州有十万兀兵呢！”

　　阿武乱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甄雨茉身边。但他累坏了，而且又饿又渴，一点也没办法战斗，甚至连骑快马的力气也没有了。事实上，他的队员状况更糟，以现在大家这种惨状，还能继续移动，他必须觉得很满意了。

　　虽然体力透支，但急着回去的心情逼着阿武乱必须醒着，而且不但要醒，还得保持高度的警觉，以免受到伏兵的攻击。

　　这是一件既累人又无聊的事情，想想新婚的妻子可以帮他打发掉这些漫长的时光。

　　“对喔，居然忘了跟师父讲我娶亲了…哈哈…我的娘子是——甄，雨，茉。”想到这三个字，阿武乱干燥的嘴唇不禁浮现一朵微笑，心里充满一种刚脱离单身汉的男人特有的、拥有了宝贝的甜蜜感。“娘子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像我想她一样正在想我？没关系，很快就要见面了，我们正赶回来，用最快速度赶着路呢…我说过会活着回来的，现在办到了，这次回来便不要再分开，绝对不要了。分开，然后再想念，比打仗受伤还苦！只是这次打的是护派战，非打不可，而且非赢不可，才必须这么做，以后无论怎样，也不要分开了，我发誓…就算打仗也要带着娘子一起上阵。就像是子龙抱阿斗，单骑硬闯长板坡那样…呃，不对…”说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举错例子了，猛抓着已经被血染成红色的、黏糊糊、一捏就会翘起来的头发。“不然，就像干将莫邪，或者雷公电母那样啦，总之就是那种夫妻将、雌雄侠！嗯，这个主意真不错…我真笨哪！怎么从来没想过呢？应该早点教她剑法啊。娘子从来没摸过剑的，舞起剑来会是什么样子？应该美得令人无法直视吧？…真想念她的玛瑙眸子、还有脖子上的香味，好想摸她又小又滑的手，抱那又暖又软的身体…”

　　阿武乱故意让脑袋动个不停，来忘掉自己无法让部队加速行军的无奈。他一边让队员们轮流嗅着龙脂玉的光气，一边想着新婚的妻子，愈想愈甜，愈甜就愈想睡。

　　热风，饱含山谷里新鲜与腐烂的植物所混合的气味，持续迎面吹来，使得他更昏沉了。

　　这阵昏沉不知维持多久，一直到他发现原来带着湿气的热风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清凉的夜风为止。

　　“天黑了？干！天黑了？”他睁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我居然睡着了？”

　　雪沐站着不动，但他听见马鞍下大黑马用牙齿拔起和磨嚼青草的声音。

　　“大家呢？”

　　阿武乱侧耳倾听，此起彼落的鼾声让他知道队伍已经散开了。还好猎队里的马儿已经习惯群体行动，所以都没走远，听起来都在附近。他揉揉眼，想从黑暗中辨认出那些沉睡中的队员，但唯一的光源——龙鳞马甲上的五色光，这时候就像荧光一样地微弱，勉强也只能照亮周围两三尺，更远一点就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视线不良，使他觉得有点焦虑。“再亮一点，就…”说到这里，阿武乱忽然止住话。“光？”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能发光的东西。

　　“龙脂白玉？”

　　原本拿着玉的手现在不正揉着眼睛么？

　　而玉，却不翼而飞了！

　　“坏了！”

　　阿武乱直接就吓醒了，一踩马镫站了起来，惊惶地四处摸索着。

　　肯定是睡着时候掉了的。刚刚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现在就算回头找，天地一片漆黑，也不见得能找到；他的心脏跳得如此用力如此急，感觉就像要从嘴里直接跳出来。

　　“丢了，就完了！龙不必搜，国不必复，前世发的誓也立马作废了…刚刚在干什么，怎么会睡着呢？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可是一国一族的事情，是最最重要的东西，万万不能掉的！”他猛抓着又黏又红的头发，气急败坏骂着自己，愈想愈气自己，愈气就愈慌，愈慌就愈找不到，找不到就更气了。“小贝说得没错，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憨人！大蠢货！天公伯啊，这都是我不对，祢拿走我一样重要的东西吧，但请一定让我找回龙脂…”

　　玉字还没说完，他的眼角余光突然瞄到自己右腿边闪过一个亮点。

　　熟悉的五色光！

　　“这是…”的确是龙脂白玉。“哈哈，没掉！”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运气的确这么好，系玉的五色丝线，正好勾在挂在马鞍边的箭囊铜扣上。他一把将玉夺回来，重重亲吻了一口，然后挂回脖子，谨慎地塞回领子中。

　　“这是上苍可怜我们大荣和千千万万汉人，没让它丢了，多谢天公伯，感恩感恩！”这是阿武乱第一次这么真心地跟上苍道谢，过度的兴奋让这年轻武士惊魂未定地喃喃自语道：“好险啊，真的好险了，哈哈…”

　　“什么事好险了？”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上去全是刚醒来的沙哑干燥。阿武乱回头一看，一个人骑着马慢慢靠过来。微弱的星光让他勉强可以辨认那是骑着青灰马的贝宝星。

　　“自己吓了自己。”阿武乱尴尬地说：“刚刚不小心睡着了，以为龙脂玉掉了，结果运气好，居然还挂在箭囊上。吓死我啦。”

　　“走运了…”贝宝星连嘲笑他的力气都没了。“那东西如果丢了，咱就没戏唱了。”

　　“对啊，”阿武乱说：“到时候大家都得乖乖回老家了。肥牛回建康，你回宜城，我呢，则是带娘子回鹭鸶堡去。”

　　“你真幸福。”

　　“啊？”

　　“一个男人找到一个自己真的喜欢的女人，这是好事。”贝宝星寓意深长地笑了一笑。“不管这个世道多乱，只要能找到一个好女人一起厮守，都还是幸福的吧！”

　　“我就一个，而你这样的美男子却可以得到任何一个想要的女人吧？”阿武乱笑着说：“肥牛常说，你们一起上酒家找女人，只有你不必给银子，姑娘们都倒贴过来，而且抢到要吵架了哩。你这样的男人才叫才幸福吧？”

　　“那叫幸福吗？那叫做辛苦。你这刚成婚的甜蜜男人不是真心说这话吧？”贝宝星怀疑地、苦笑地望着阿武乱，虽然在黑夜中他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女人这种东西，玩多了都一样，会麻痺的。一个女人再漂亮，玩久了会腻；不断地换女人玩，玩久也会腻。玩腻了还要逼自己玩，那就变成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懂。”阿武乱想到自己从前在泉城那些荒诞的日子。

　　“你看那些风流皇帝们，即使后宫养着无数的美人，最后宠爱的通常也还是只有一两个，有的还因为这一两个而觉得其他女人索然无味哩，就像纣王爱妲己、幽王爱褒姒、可见男人也不是一定要这么玩下去，只是因为没找到真正想要的女人才这样玩。找到想要的女人，其实一个也就够了。”

　　“有道理。”阿武乱用力地点头。“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我想要的女人？”贝宝星停了一下，然后苦笑着说：“那种样子的女人可能不存在。”

　　“干！说穿了你还是要继续玩嘛！”阿武乱拍了贝宝星一下肩膀，让这受伤的贵公子不禁咳了好几声。“噢，歹势，忘了你有伤。还痛吗？”

　　“你不打就不会痛，多谢你。”贝宝星咬着牙抱怨道。不过当他抚摸着几个时辰前还鲜血涔涔、而现在已经结了个肉疤的伤口，还是忍不住赞道：“不过，这样伤本来要几天才结干疤的，现在一天就行，你那龙脂玉真是一件神物！”

　　“继续吸这龙气，明天可能连疤都看不到了。”阿武乱得意地说：“其他人应该也都快要痊愈了吧？”

　　“应该是。我算是伤得重的了。”贝宝星在马背上轻轻伸了个真正舒服的懒腰。“兄弟们从中午睡到现在，也该睡够了，可以急行军了，不然走到后天都回不去。”

　　“嗯，我也这么想。早点集合，早点回村子，好好睡个真正的觉！”

　　“那是。”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