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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办法活下去!别让我死得没有价值。”
三天来,每当她万念具灰,這句话就在脑海中温柔响起。
甄雨茉心里乱哄哄的,不知不觉到骑了土堤的尽头。下了土堤,马儿便无精打采停下来。
右面接着一条往北直去,可供四骑并行的、铺着细砂的大路。这是一条官道,可以直通常城的南门。
甄雨茉叹了口气,擦干眼泪,呆望这条空荡的路。
她认得这路,三天前她正是沿着这条路逃过来的。
而地平线上,道路的尽头,矗立着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的常城。
当时,那里是地狱,而现在她竟萌生想回去看看的念头。
“唉,雨茉呀雨茉,妳想做啥呀?脑子坏塌啦?”甄雨茉摇着头,自言自语骂着自己。“那里啥都没了,做啥还想回去?现在回去会出事的,妳到底想回去看啥呀?”
她的绣花鞋轻轻沾到马镫,轻到几乎像是不小心的一样,那马居然便识趣地步上黄土大道,慢慢向常城走回去。
甄雨茉没有阻止,也没有引导她的马,只是坐在马背上任牠驮着,仿佛干脆让马来决定自己的方向。
明知道再回常城很危险,里面除了几十万个死人,就只有敌军。但她仍想回去,想得不得了。这股冲动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一直想弄清楚为什么自己那么想回去,常城到底还有什么吸引着她?
她忆起相处仅仅三年的丈夫那张看不到希望的、又窄又白的脸,接着,邹氏的众人、娘家带过来的婢女、家兵,以及街坊邻居的容貌,一张张浮现过她的脑海,然后又消失掉。
最后所有的脸孔都不见了,脑海中只留下一张挥之不去,令她砰然心动的脸庞。
“阿武乱?”
当时,隔着兵马,她亲眼看到这男人单挑靺古大军,为的是掩护自己逃离常城。
奄奄一息时,竟然还用最后的一丝力气站起来!
她知道他只是想多看自己一眼。但还未如愿,就被一锤击倒。
这一幕,让她的心痛到极点。
“你这男人老憨啊,为什么要这样做?”甄雨茉几乎哭出声音。“我值得吗?”
又一串泪水滚了下来。她像是惊醒般地很快将泪擦干了。
这样的泪,不可以流。
常城打到最后,全城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全民皆兵。她那纨绔丈夫最后也负起作为一个常城男人的责任,被编入乡兵队,戍守东门,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没再回家来。即使甄雨茉对这夫婿没什么感情,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是个寡妇,但从小受的官家教育告诉她,无论如何,既然嫁做人妇,心中不该再留任何位置给其他男人。
但这三天来,心里全是阿武乱的影子。
这使得她对自己有点生气。
即使生气,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常城骑去。
阴沈的乌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退了,在天空中央让出一小片可喜的湛蓝。夕阳挂在地平线上的森林上缘,逐渐被锯齿状的树影吞噬而消失。那片湛蓝也跟着化为橙黄,渐渐被舒暖的淡紫色所掩盖。
在战前,这个时候路上应该满是在关城门前赶着进城的人,但现在却冷冷清清,没半个人影,甚至连鸟兽也没有。
她继续骑着。到了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才看到路边早已休耕的稻田里,钻出两个全身披着蓑衣的牧童,赶着一头跟他们一样瘦的水牛,准备回村庄。
两个牧童看到一个女子在傍晚还独自骑马,都吓了一跳。
“妳…”其中年纪比较大的壮起胆子,在她的背后战战兢兢地问。“是人是鬼?”
甄雨茉没有回答,自顾向前骑去。没多久就听到后面两个小孩子害怕得逃走的声音。
兵荒马乱的时节,一个女人在即将入夜的旷野中骑马,的确是很怪异。更让小家伙们害怕的是,这女人竟朝着那座死了几十万人的死城骑去。
没有活着的女人敢这么做。
皎洁的半月在东方天空出现时,甄雨茉在常城南门外的旷野上勒住马。
她明显感觉得到,这座城市已经死了。
城內似乎没有一点火光,阴森到了极点。
颓圮的城墙浸泡在淡蓝色月光里,看起来依然雄伟,只是里面的几十万居民都凭空消失了,令人不甚唏嘘。
“原本这么多的人,突然间都到哪里去了呢?”她望着几乎全垮的城楼发愣,仿佛看到无数的城民正拥挤地、安安静静地从底下的城门走出来,离开常城这个伤心地。
“死这么多人,黄泉路上一定很拥挤吧?唉,我本来也该是其中一个的。”
她舔到自己带着咸味的泪水,深深叹了一口气。
甄雨茉不敢接近城门。虽然听说兀军留下来的驻兵不多,但无论如何,门口一定还是会派人守的。
她拭干眼泪,左手轻轻扯了一下缰绳,向西骑去。
城外本来有些民房,围城期间都被烧毁了。这些歪歪倒倒的残屋败壁,散布在城外的旷野,看起来就像一大片墓园。原本遍地死尸虽然已经都被搬走了,但是尸臭味还是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出来。
她的目标是西水关。
那是阿武乱战死的地方,也是最有可能找回他尸首的地方。
这几天来,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但是想回常城把阿武乱的尸体寻回来的念头是愈来愈强烈。开始时,只觉得是个模糊、自我安慰的幻想,但这念头不时划过脑际,次数多到让她渐渐认为自己必须、也能够完成。
现在到了常城,她更确定自己是为阿武乱回来的。
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当女人下定决心,能量是非常巨大的;特别是甄雨茉这种脾气倔強的女人。
一旦决定,就破釜沉舟!
月亮上升,从薄云中探出头,整片大地忽然亮了起来。甄雨茉在月光下无所遁形,战战兢兢催着马走快一点,绕到西面城墙,才敢骑到护城河边。这时候,她赫然感觉到城墙的高大。
常城西墙不是兀军攻打的重点,没有受到大回炮的轰击,所以比南面的城墙完整许多,护城河里也没有被填土。明亮的月光照在望不到尽头的城墙上,看起来就像一段灰白色的峭壁。
“回来了。”她轻轻地说。
甄雨茉紧贴着护城河岸几乎被攻城部队踏平的芦苇丛,朝西门缓缓前进。马蹄在湿土上敲出来的声音虽沈,但在死寂的夜里,每一个蹄声都像是被放大了一样,在城墙与旷野间回荡着清楚的闷响。
甄雨茉试着让马走慢一点,但音量还是不减。她愈骑愈不安,开始担心被城里的守军发现,最后终于把马停下来。
她心虚地抬头望了望城头,没见到守兵。
隔了七八丈宽的护城河,两个月的激战在城墙上留下各式各样惊心动魄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这些痕迹让她想起兀兵的凶残。
她突然害怕起来。
“我有什么资格害怕?”她深呼吸一口气,反问自己。“那个男人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孤身一人对抗千万军马。比起他当时面对的,现在这一点恐惧算得了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不敢策马前进。
恐惧总能让人变得清醒。甄雨茉原先只是凭着一股想寻回阿武乱尸首的冲动而回到常城,但愈接近目的地,她就必须愈认真盘算成功的可能性。
西门还开着么?就算开着,一定也有兀兵把守,要怎么进城呢?
事实上,她一点计划也没有,然而这却是一件就算计划周详也是很难成功的事情。
守军数量再少,城门也不可能不设防;如果不走城门,一个缠小脚的女子想要翻进城去,简直是不可能;即使进了常城,深夜里想从几十万具尸体中找出阿武乱,那叫一个大海捞针;就算她还真的找到了,一个瘦弱的女子又能怎么将尸体偷出来?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甄雨茉眼泪再也锁不住了,她开始抽泣,抽泣得很激烈,可是又强压着声调,不敢发出声音。
伏在马脖子上哭了很久,一直到觉得哭够了,她才重新坐起来。
“阿武乱,你告诉我,你帮帮我,”她揉着红肿的眼睛,透过泪光,仰望乌云间糊成一片的月亮。“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她眼角余光似乎瞄到一道白影在护城河边闪过。
虽然只是一瞬间,而且只是在两丛芦苇间极短距离中闪过,但甄雨茉相信自己的确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一个微微发光的白色人影。
一阵凉麻的感觉从背脊扩散到后脑。她仅仅抓着缰绳,停在原地不敢动。
在才死了几十万人的地方,深夜看到白影,会是什么好东西?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糟了。
她听到笑声,活生生的男人笑声。
笑声不是从城墙上,也不是从河边的芦苇丛传来的,而是在很远的前方。甄雨茉急忙抹掉泪水,睁大眼睛向前张望。
月光下,清楚能见到两个模糊的身影,沿着护城河缓缓向这边过来。
从伴随笑声的马蹄声听起来,两人应该是骑兵,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笑。虽然听不清楚说什么,但腔调一听就知道不是荣人的语言。她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就更确定了。
“靺古人?”
甄雨茉突然觉得背脊发冷。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