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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遇上靺古人比遇到鬼还可怕。
其实在这儿遇上靺古人并不奇怪，这里已经是靺古人占领的城池，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才从地狱脱走，却又把自己送回来。老憨啊妳！甄雨茉。” 她气急败坏骂着自己，同时连忙跳下了鞍，拉着马，往河边芦苇丛跑去，想躲起来。
到了芦苇丛边一瞧，更是暗暗叫苦。
“这…哪能藏得住一匹马？”
她左右张望，发现附近的芦苇都被当时攻城的士兵踏平了，别说马，藏一个人都有困难。
“怎么办？还是…现在就骑马逃走？”
她慌了，回头一看，背后是一大片浸浴在明亮月光下、空荡荡的荒原。原本应该在地面上的农舍和树木都被烧平了，根本没有东西掩护。但不论如何，如果现在骑马逃走，不但一下子就会被发现，而且她很清楚，以自己糟糕的骑术，不必等到被逮着，就会从狂奔的马背上摔下来。
那两个靺古骑兵的模样在月光下愈来愈清楚。或许是打了胜仗，心情都松懈了，他们似乎愈聊愈起劲，并没有发现前方这个已经急得一身冷汗的女人。
“何不把马赶跑，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甄雨茉险极智生，忽生一计。“靺古人爱马，看到无主的马，一定要追的呀。我趁这机会躲起来，等他们走了再做计较。嗯，如此甚好！”
虽然不是特别好的计划，但毕竟还是个计划。
计划既定，甄雨茉轻拍靺古马的屁股。
“去！”
“去呀！”
那马一动也不动，顽固地扬着头。
“走开呀！”她这次拍得更大力一点。“求求你呀！快呀！”
没想到，马不但仍旧不动，竟然还赌气似地抬头对空长嘶了一声。
这一嘶，把甄雨茉吓得心胆具裂。
太讨厌啦！
她恨不得徒手掐死这匹笨马！
闯祸后，这马还意犹未尽地对着女主人踏蹄甩头，发出好几声喷嚏般的马喘。这些声音很快地引起靺古骑兵的注意。那两人先是勒住马，抽出箭搭上弓，拉长颈子，狐疑望了一会儿，随即便迅速骑过来。
甄雨茉吓坏了，她什么也不管了，丢下马，自己连忙转身钻进身旁歪歪倒倒的芦苇丛中。
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最后在她的身边静止了。
甄雨茉紧闭着眼，抱着头，伏在倒塌的芦苇丛最底下，强烈的心跳把胸口都撞痛了，地上泥浆将裙摆迅速浸湿，冰冷湿黏的感觉从膝盖开始很快扩散到小腹。她怕得连头皮都开始发麻，这种麻痹的感觉很快传染到耳朵，接着她就失去了听觉，其他的感官也逐一痲痹。
当她恢复知觉时，正被一名靺古大汉整个人提了起来，扔在地上。
薄弱的月光下，她看到那男人的脸红得发亮，却没什么表情。
另一名靺古兵没下马。他骑在一匹褐白两色相间的漂亮花马上，弯弓拉箭，左右张望。
两个靺古人确定附近没有其他的人后，眼光便落回这个全身颤抖的荣女身上。接着，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都掠过一丝残忍的喜悦。
甄雨茉一看到这个表情，马上就猜得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了！
红脸的靺古人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包裹着一层肥厚黄垢的牙齿；骑在马上那个甚至还兴奋得打起哆嗦。他俩互相调侃了几句，四只眼睛便在甄雨茉的身上游移着。
毕竟对于两个打了胜仗、心情愉快、还喝得微醺的男人来说，这种时候，女性柔软的肌肤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啊！
甄雨茉虽然吓得全身发软，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支持她站了起来。她脸上摆出一种小男孩般什么都不怕的表情，握紧两只又白又小的拳头，做了个生硬的架式。
靺古兵的确喝了不少酒，浑身散发出马匹一样的臊味。红脸的那个看到甄雨茉一副准备拼命的样子，哈哈大笑。他将马刀往地上一插，若无其事地走到她的面前，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来。
甄雨茉还来不及反应，下巴就被那只手捏住。在甄雨茉细嫩的皮肤感觉起来，靺古人每根手指就像树皮一样粗糙。
骑花马的士兵慢条斯理收了弓箭，从鞍边取出一袋马奶酒咽了一口，一条腿像翘脚一样横摆在鞍上，饶富兴味准备看场好戏。
甄雨茉大叫一声，一鼓作气挥出拳头。那红脸靺古人左掌一抓，把她小小的拳头结实地握在掌中，右掌随即五爪大开，反赏了她一个大巴掌！
甄大小姐从小金枝玉叶，幼嫩的脸庞连最轻的打也没受过。这一巴掌把她打个两眼金星直冒，两鼻孔一齐出血，摔翻在芦苇丛里。
意识慢慢恢复，她开始觉得左颊涨热，耳鸣得厉害。而那红脸的家伙已经压在自己身上，沉重得让她透不过气。
视线内只有高挂在天空，安静、皎洁而陌生的月亮，以及逆光下靺古人那张靠得极近，却又极模糊的红脸。
而知觉，像是被一阵阵酒气刺醒般，慢慢甦醒回来。
她忽然了解现在的状况了。
这种事是上回就该发生的，幸好阿武乱救了她；但她却又自己跑回来让这件事发生。
她发疯似地挣扎，但两条细细的手臂被靺古人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靺古人的另一只手掌伸进她的裙里，把紧紧夹住的双腿一点点地扳开。她想哭，想大叫，但嘴巴一张开，对方巨大而粗糙的舌头就趁机钻进她的嘴里，贪婪又灵活地舔着唇齿口腔的每一个角落；一股带着羊油味的异民族气息直冲咽喉，逼得她无法呼吸。
突然，一声惊叫。
声音是旁边骑花马的靺古人发出来的。
听起来极度恐惧。
甄雨茉从没想过靺古人会发出这么害怕的叫声。
一个人只有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见到恐惧已久的事物，才会发出这么恐怖的叫声。
那叫声虽然极为短促，瞬间就被一声清脆的骨折终止，但甄雨茉很清楚记得他叫出来的五个音节。
“龙念速烈士！”
红脸靺古人听到这几个字，连忙想爬起，但还不及动，头颅便猛震了一下，一股咸腥的热液便顺着那条大舌头流进甄雨茉的喉咙中。她呛着了，死命一推，靺古大汉竟然轻易就被翻倒。
甄雨茉赶紧起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她努力迈开两腿想跑，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跪下来，开始呕吐。
她发现自己竟然呕出大量的鲜血！
“这…不是我的血！”
她侧眼一看，红脸的靺古人趴在地上，头颅后面横劈着他自己的马刀。黏稠的血从颈子潺潺冒出，舌头外翻的嘴也不断流出血来。原本红通通的脸在月光下很快褪色，逐渐发白，看来快要死了。
而另一个靺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骑在花马上，身体折向一边，角度相当不正常，神情诡异地盯着她。
甄雨茉吃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但靺古人还是只是瞪着她，没有其他的动作。她鼓起勇气又瞧了他一眼，才发现原来这人的腰已经被砍开一个洞，正潺潺滴血，眼睛虽然还开着，却已经死了。
那花马向前走了两步，尸体便慢慢向后倒，滚落马背。
他一落马，甄雨茉才赫然发现后面站着一个白色与金色交杂的身影。
那人被月光在周身轮廓照出一圈光晕，甄雨茉一开始看不清楚，再仔细一瞧，不禁惊呼出声。
“阿武乱？”
她看到的是阿武乱；但却又是一个不像阿武乱的阿武乱！
最主要的差别是头发。
阿武乱的头发是油亮的黑色，在头顶上束了个标准的南荣军人发髻；这个人却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发色是她看不习惯的、年轻人不该有的白色。
并不是老人头发那般枯槁花白，而是充满生命力、闪耀着丰沛的光泽、像蚕丝一般的雪白长发！
甄雨茉曾经见过年轻人有着白发。她父亲的溧城府里曾有一个押司，才三十岁就满头斑白；但那也只是斑白的灰发，像这样彻底雪白的年轻白发，她从没见过，有一种特别奇异的感觉。
至于肤色，也是不同。
开战那天早上，她看到的阿武乱，是健康的古铜色肌肤；城破后再次相见时，他的样子则狼狈到了极点，满脸乌黑，大部分是被烟熏的，也有些是干了的血。但整体而言，在她的印象里，阿武乱的肤色较深，眼前这个人却极其苍白；而且甄雨茉很难不注意到，在那赤裸、苍白的身体上，许多金黄色的光点正迅速消退中。
或许是那些金色的光点，也或许是发色、肤色改变的关系，即使体格、轮廓与阿武乱看来几乎一致，她还是不太能确定这个人就是阿武乱。但她可以确定自己认识这双眼睛，只是现在眼里少了之前那男人特有的炯炯精光；取而代之是一种极度疲累的，像是即将长眠，又或是才刚甦醒的眼神。
阿武乱全身赤条条的，胸前闪耀着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
“那是？”
光的颜色不断在变化，仔细一看，发光的是一块白玉坠子。
甄雨茉不记得是否在阿武乱的脖子上看过这块玉，但这不重要。她的眼光继续在男人身上搜索着，想要找出更有力的线索，证明此人就是她不计代价想要回来寻找的阿武乱。最后，一阵冷风吹开了白发，她的目光停留在男人肩膀的包扎上。
甄雨茉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她亲手打上去的包扎。
“是你！阿武哥！”她眼泪终于流下了。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甄雨茉还是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掠过白发男人的脸，随即又被无穷无尽的疲惫所掩盖。
白发男人闭上眼，抬起下巴，脸部轮廓在月光照耀下更加清晰了。他用直挺的鼻子吸了一口气，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把自己唤回来。然后，他缓缓睁开了眼，嘴唇迟钝地打开，像是回忆又像模仿地发出声音。
“阿…武？”
那是阿武乱的声音。
很累很累的阿武乱的声音。
“阿武乱。”甄雨茉用发抖的声音帮他再次确认自己的名字。她凝视着对方的脸，慢慢走过去，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竟然是有温度的？
这个人到底是人是鬼？
她当然希望是人，但绝对不可能。因为她亲眼看到阿武乱被杀死的。
阿武乱被靺古巨人的锤子打爆的，倒下去后流了一地的血。
在打了两个月的常城、看惯死人的甄雨茉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最多也只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全身的血流完的人，是不可能活下来。
如果眼前这个人是阿武乱的魂魄，为什么身体还是温热的呢？但如果这真的是鬼魂的话，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呢？
“即使是鬼，又有什么吓人的？他也是为了救我才变成鬼的呀！这世上，除了爹娘，还有谁对我这么好呢？他能为我牺牲生命，难道我就不能接受他的鬼魂么？再说，我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举目无亲，比鬼又强多少？”
这么一想，恐惧感一瞬间完全消失了。
她的第二只手也握住了白发男人的手。然后用自己柔软而冰凉的手掌轻轻地搓揉着这双大手，对方的体温是如此真实地透过皮肤传过来。
那绝对是活生生的人才有的温度。
这个温度，让她确定阿武乱还活着。
虽不明白为什么，但甄雨茉还是摇着头，惊喜地哭起来。白发男人安静听着她的泣声，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接着膝盖一软，整个人瘫软在地。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