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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厕在酒馆马厩后面，黑漆漆的。

　　但阿武乱一身龙光，走到哪亮到哪，他踩着泥巴地面，皱着眉看泥浆把靴子裤子溅得斑斑驳驳，一边发牢骚，一边懊恼走着。

　　绕过马厩、鸡棚，总算找到茅厕，一个仅容一人的小木屋，像具竖着的棺材立在树下。

　　仔细一看，门边居然还有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一个胖家伙。

　　不像酒馆里那些罗斯人满头是毛，那人头发刮得精光，像僧侣一样。他背对着阿武乱，看不到脸，一手按着门框，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身体在外，头却一直往茅厕里蹭。

　　阿武乱不晓得他要干什么，没敢吵他。

　　站在背后看了半天。直到呕吐的声音混着酒酸味传出来，才知道原来是个不胜酒力的醉鬼，喝醉了在清肠胃呢！

　　那人吐了再吐，又咳嗽又呻吟的，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吐了好一会儿总算消停。他从裤袋翻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把自己的嘴擦干净，深呼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腰杆，才优雅地转过身来。

　　在龙光的照耀下，阿武乱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粗壮而肥胖的年轻男子。

　　这年轻人比阿武乱稍高，但体积快大上一倍。因为少年秃，头发干脆刮得精光。但除了头顶之外，身体其他的部位都是毛茸茸的。浓浓的眉毛，一脸落腮胡子，扣子几乎全部打开的衬衣里，可以看到他肥呼呼的胸口也都长满了毛。虽然多毛给人一种粗犷、野兽般的感觉，但年轻人眼神灵活，看起来似乎很聪明，脸上挂着敦厚老实的、开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阿武乱差点忘记这个人前一刻才吐得不成人样。

　　“哟哟哟！”年轻人兴奋地看着眼前这位白发飘飘，全身发光的金甲武士。“好漂亮的铠甲，会发光的铠甲呐！而且是这种会变色的光…”他若有所思盯着龙鳞甲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一下阿武乱的脸。“我敢打赌，您不是金鞑汗国的人，否则…”说着，重心一个不稳，人就往后倒，还好他反应也快，两手连忙扳住门框才没摔进茅坑里去。“哈哈哈哈哈…让您见笑了。”年轻人摇头嘲笑着自己，再次把身子站直，恢复优雅的样子。“我今晚喝太多。这已经是我今天走的第七个村子了。”

　　“第七个？”

　　“是啊，你说辛苦吧？从下午一直喝到现在。每个村子都要喝上好几杯！这些罗斯人、钦察人就爱喝酒，真拿他们没办法。”

　　“啊？还以为你是这个村子的人。”

　　“也算是啦，但也算不是。我也住这附近。”年轻人说：“您呢？您怎么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之地？”

　　“哦，我和一群伙伴们要去诺夫哥罗德，路过这里。”

　　“你们也要参军？加入察里津的民兵？”年轻人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一起讨伐诺夫哥罗德？”

　　“呃…你可能误会了。”阿武乱发觉自己的话似乎说得太多。“我们只是要去诺夫哥罗德，仅此而已。”

　　“那边正在打仗，没有人没事会想去那里的。要不就是为大汗效命，要不就是去帮诺夫哥罗德。”年轻人醉归醉，脑袋却似乎很清楚。“像他们，”他指了指传出音乐声的酒馆。“他们马上就要跟着骑士们去加入大汗的军队，去打一场其实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战争。”说着，他居然叹了口气。

　　“可是他们好像很兴奋。”

　　“能不兴奋吗？”这人的样子不老，说起话来倒温吞谨慎，似乎相当成熟。“男人其实一辈子都是男孩，爱玩。为了赚一家人的温饱，把他们捆在田地里种麦，或者在荒原放牛放羊，不把他们闷死才怪！成天喝酒买醉，苦闷的心只有更加苦闷。现在可以打仗了，给他们一个理由抛下妻儿，自由舒展一回，每个人当然都摩拳擦掌啦！只是…”他语气一转，变得极度的怜悯和体贴。“他们都是老实人，没几个真的打过仗。而没打过仗的人心中总有一种幻想，就是敌人会呆呆地站在那里任他们杀；而他们在战争中，会轻易地立下大功。然而，真的上战场，有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阿武乱立刻想起自己参加的第一场战争——常城之战。想起那天早上，骑着马在即将被攻破的城里招摇过市，仿佛自己一参战就能改变战局的谜之自信，就觉得可笑。

　　从那时候到现在，阿武乱真的可以称上是身经百战，而且以胜利居多。即时如此，面对新的战事，他反而愈来愈不会掉以轻心。因为经验多了，他就知道战场上的状况瞬息万变，一个最小的原因都可能导致大获完胜或是全军覆没。这是他从南荣一路打到这里来才学到的宝贵经验。

　　但眼前这个胖嘟嘟的年轻人，他有这种经验吗？

　　“你很有经验哦！”阿武乱问：“小伙子，你上过战场吧？”

　　“嗯，当然，但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那人摇着他的大脑袋说：“那是一个被强迫着夺取生命的地方。你不夺取别人的生命，别人就要来夺取你的。所有的生命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上帝的垂怜下，在阳光中慢慢成长茁壮。大家一起分享这个世界的美好，分享阳光、空气和水，这世界够大了，大到我们不需要互相残杀也可以一起和睦相处。但是，人们就是喜欢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侮辱了谁，谁不服从谁，谁想占谁便宜，谁背叛了谁，谁看谁不顺眼…就兴师动众大打出手。然而最后死的那些人，绝大部分跟这件小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说，这是不是上帝跟人们开的最大玩笑？我不觉得这有任何值得快乐，或觉得光荣的地方。”

　　阿武乱吃惊地看着这个胖青年。他说这话时，眼神诚恳而悲伤，跟他憨厚老实的样子大异其趣，反而像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一样。

　　“那你这次怎样？领主大人召集男丁上战场，你总不能不服从吧？”

　　“唉，这不正是我最难受的地方吗？”

　　“怎么说？”

　　“大汗敕令如山，没人可以杵逆。”他垂下了眼皮，语气里尽是无奈。“我不希望他们上战场，但是还是必须把他们带去战场上送死啊！”

　　“什么？你…”听到这里，阿武乱忽然恍然大悟，往后退了两步。“难道你就是…”

　　“没错，阿武大人，”年轻人看回阿武乱的眼睛，自我介绍道：“我就是这几个村庄的领主，康士坦丁诺。”

　　天哪！居然在尿尿时遇到四色骑士中的其中一个？

　　绿骑士，康士坦丁诺。

　　虽然人看起来很不错，但阿武乱还是对他颇为戒备。

　　毕竟这个年轻人是跟洛纪古夫并列的骑士，而且听从芒哥帖木儿的命令。

　　“你认识我？”

　　“很难不认识啊。”康士坦丁诺笑着说：“您这一路来，杀了好几个名气响叮当的龙念八纛儿，算是恶名昭彰了吧？别忘了，咱金鞑大汗，还有我们四色骑士中的红骑士，他俩也都是龙念八纛儿啊！龙念八纛儿八个被你杀了四个，你说他们能不紧张吗？”

　　“我只杀了三个，不是四个。”阿武乱纠正他。

　　“一个伊力汗国的王子，还有兀国的三个。加起来不是四个么？”

　　“兀国的我只杀了两个，走了一个孛花，现在化名叫做金牛汗，听说已经逃到你们这里来了。”

　　“金牛汗？”康士坦丁诺重复了一下这个阿武乱最痛恨的名字。“原来就是孛花啊！”

　　“你认识他？”

　　“当然啦！这场战争不就是因他而起的吗？”康士坦丁诺说：“就是这个金牛汗怂恿了我们家大汗去攻打诺夫哥罗德的啊！”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