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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兀军在长江边因为找不到足够的船只渡江而乱成一团。
七万人实在太多了,附近几个城府根本弄不出这么多官船。加上兀军近年在长江上来来去去,弄坏渔民许多船,人家听到又有大军要渡江,早把船都藏起来了。
船不够,只好轮流渡江。各族的兵团头目吵了一下午的架,还是不能决定谁的部队先过江。
阿武乱、贝宝星与女扮男装的银刹女,骑在马上,远远地,在西边两里外的斜坡顶,像掠食者盯着猎物般安静观察这一大片杂兵。
江岸上万头钻动,密密麻麻。要不是布满冷森森的矛尖以及金属头盔的反射光点,很容易让人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一片市集,而不是军队。原来还可以从旗帜的形状和颜色来判断各军团的位置,不管是以前被汉人赶走如今又旧地重游的突齐人、最早被靺古帝国收编的花剌子模人、骑着毛绒绒的双峰骆驼的畏沃人、皮肤苍白、没事就把胸口十字架项链拿起来亲吻的弗浪人、曾经拜火但现在已经变成牟速蛮教徒的呼罗珊人、骑在镶有宝石的华丽马鞍上的巴拉香人、穿着一身黑衣的报达人、还是来自西方遥远沙漠最吃苦耐劳的阿剌壁人,现在全都混在一起,在肮脏拥挤的沙岸上睡觉或没头没脑乱走,有的索性起锅生火煮起香喷喷的胡椒羊肉汤,有的学靺古人把铁盾牌翻过来当成锅子烤肉,有的围成一圈专心诵读阔澜经,有的因为说了对方部族的坏话而被追打,有的压着掳来的村妇直接在众人围观下强奸了起来。
“一团乱。”阿武乱骑在浑身黑亮的雪沐马背上,眯着眼睛说:“这种军纪扫地的烂军队,直接冲进去取上将人头或许更简单。”
“你不是认真的吧?”贝宝星斜眼看看他。
“说说而已。但我真的很想直接冲下去杀个痛快。”
先是一丝老人的、枯燥的单音节在黑压压的人头间悠悠升起。这一声阔澜经文就像黑夜初道曙光一样,不论多么细微,还是立刻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无数的声音跟着唱了起来,愈唱愈高,很多人唱走了音、甚至唱破了音还是在努力追随着洪流一般的主旋律,睡觉的、煮汤的、乱走乱跑的、正在胡搞瞎搞的人,都丢下手头正忙的事,正经八百从各自背囊里拿出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长方形羊毛礼拜毯,铺在地上,然后几万人约好似的、像是被风吹平的稻穗,整片朝西南方倒下。
一瞬间,密密麻麻的人头变成无数的、一条条蚕茧般的人体,在长长的江岸铺得满满,一动不动。
“壮观,真壮观!”银刹女踩在着马镫站起来,指着两里之外河滩上那趴平的几万人。“好玩好玩,再来一次。”
“晚上还会有一次。”贝宝星的口气跟平常装酷完全不一样。他讨好地说:“他们每天要这样拜个五次的。如果妳想看,我…”
“现在不想看了。”银刹女看都没看贝宝星,笑容一收,坐回马鞍,眼睛望向别处。“你省省。”
从银刹女重新变回人形以来,至今已经好几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虽然朝夕相处,但她从来没有正式跟贝宝星对话过,一句也没有。之前还有十二个生肖侠在,大家七嘴八舌的,人多还不觉得怎样,但现在只剩三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免要对上几句。但每次贝宝星开口,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冷处理。
“虽说是杂牌军,但一说到宗教,他们就会齐心一力,变回货真价实的军队。”阿武乱并没注意到两个伙伴之间的尴尬,只是自顾自地叹着气。“你说得对,还是不可以掉以轻心。”
“嗯。”
贝宝星胡乱应着,银刹女刚才那一句“你省省”把他脑袋弄得有点乱。
“接下来要怎办呢?军师。”阿武乱转头问他。“怎么才能让我爽爽快快跟仇人决一死战呢?”
“我们先渡江等他。”贵公子的脑子运作很快恢复正常。“这家伙养尊处优,又是皇亲国戚,哪里肯跟大军一起过江?一定会想办法先走。过了江,落单了,我们就可以好好对付他。”
“有道理。看来报仇的时机就快到了。”
“那个诸色人术士是我的!我要亲自念咒烧死他,抢回孤狐爪。”就算咬牙切齿,银刹女也是很美丽。
“我远远放一枪,直接帮妳先打爆那家伙的头好了,”贝宝星又试着接下银刹女的话。他不信邪,想再努力一次。“保证一定让妳拿回宝贝。”
“谁要你多事?”
“我…只是想帮忙。”
“你敢插手,”女人愈美丽,怒火中烧的样子就愈吓人。“本姑娘就要你好看。”
“喂喂喂!怎么吵起来了?”阿武乱用力拍了一下剑鞘,眉头一皱。“还没报仇前,你们谁也不准闹事!人家有七万人,咱只有三个,还不好好合作,给人家塞牙缝都嫌少。在这种时候吵架,是不是又要让我一个人去单挑几万大军?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大不再赔一次命。只是这命赔掉了,谁来替雨茉报仇?”
银刹女和贝宝星都低头没说话。
女人的愤怒好理解,男人的沮丧却很反常。
阿武乱没见过他那样子。
堂堂的贵公子在乎过谁呢?
谁也不在乎的人怎可能被别人弄得沮丧?
刚刚不过是被他追杀过的狐狸精凶了一下而已,有什么稀罕?
“难道…啊?”阿武乱歪着头,仔细看了这两个脸各转向一边的人一眼,忽然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连忙收起自己的怒容,试着缓和气氛。“好啦,不吵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人别闹翻。”
“谁跟他自己人?”
银刹女说这话的时候,阿武乱看到美男子脸上像是胸口挨一拳般地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你救过我,照顾过我,不管你把我当成小妹也好,或是懂得回头报恩的畜牲也好,我跟你是自己人,永远是自己人。可是,这个人…”银刹女狠狠瞪了仇家一眼。贝宝星已经不是贝宝星了,他在马背上软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马鬃。“我看他就烦。瞧不起他,讨厌他!要不是看在那枝火枪多少能帮到你的份上,早就作法弄死他了。好,既然话都说出来了,说破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做妖的要什么面子?没错,我是妖,但就算不是人,心也是肉做的,被糟蹋了也是会痛的。前一夜什么甜话都说得出口,隔天看到原形便赶尽杀绝,这算什么?猎狐除妖吗?真威风呀!还是因为自己看上一只畜牲而恼羞成怒?罢了,事情过去也就算了,那一晚算老娘栽了,早就懒得跟你计较,现在却又来缠我做啥?”
“我不是…”贝宝星很努力才挤出这两个字。
“滚!”
银刹女几乎是吼的,阿武乱没见她这么愤怒过。她试图忍下眼泪,但还是不争气地滚下来。感觉到泪水流在自己脸上的温度,让她更加恼火,用力扯了扯缰绳,想策马离开,但缰绳却被贝宝星一把抓住。
“给我放开。”美人冷冰冰地看着前方。
“不放。”贝宝星坚定地说。
“是吗?那么就是你自找的。”
一股蓝火在抓着缰绳的手背上烧起来了。
贝宝星吓一跳,差点松手,但又咬牙硬忍下来,英俊的面孔逐渐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但阿武乱看到了一种很少在这张脸上出现的表情——认真。
这家伙是认真的!
火继续烧。皮肤开始红肿,变成淡玫瑰色,甚至起泡,但贝宝星像受罚一样心甘情愿忍着。“够啦!银刹。”阿武乱看不下去了,大声吼道:“想烧死他吗?”
银刹女脸甩到一边,火一下子熄了。贝宝星好看的、五指修长的手烧得面目全非,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像长了半片粉红色的苦瓜一样,全是水泡和烧得翻卷的皮屑,甚至流出冒烟的鲜血和晶莹剔透的肉汁,剧痛让他全身发抖,在大冬天不断冒汗。
“雨茉姐的仇,我自会报。不需要你们!”
丢下这句话,银刹女狠狠踢了下马肚,白玉马跑起来了。手还抓着缰绳的贝宝星被猛力一拖,从自己的马背摔落到地上。
“疯啦?”阿武乱大骂,气急败坏跳下马,银刹女听不到他骂,因为她已经朝着夕阳跑很远了。“搞什么啊?还真的跑掉了。”他回头扶起蜷缩成一团的贝宝星,也骂他道:“她发疯,你发傻,两个人在发什么神经?”
“我没事。”
“你这手都废了,还说没事?逞什么强啊?马上就要报仇,手被烧成这样怎么用枪?”
“手废了,脑子没废。”
“什么?”
“你那块龙脂玉拿来我闻闻,一两时辰不就痊愈?”他狡猾一笑。
“对喔,我怎没想到?”
“所以说你憨。”
“干!受了伤还不忘损人?看来你伤得还不够重。哈哈!”
接过阿武乱递过来的龙脂玉,贝宝星一口又一口贪婪吸着五色龙气。“我刚刚摔马的样子很糗吗?呵呵。”他试图用最快的方法扫除刚才的丑态。放开紧咬的牙根,松弛扭曲的眉毛,一股贵公子的傲气又渐渐光复了那张英俊脸孔。的确是恢复正常了,除了额头还留着刚才被痛逼出来的汗珠。“唉,我也只是在弥补之前犯过的错罢了。”
“是人,就会犯错。别在意。”阿武乱想到死去的妻子。“如果犯错就要这样惩罚自己,那我死一百次都不够。”
“我没事了,真的。”贝宝星搭着阿武乱的肩膀站了起来。“上马吧,我们得在那小妖精犯错之前把她追回来。”
“那是,走吧。”
贝宝星又用力吸了一口龙脂玉的气味。 龙与汗